賈母吩咐了,鴛鴦便笑著應下。
內中一應人等,都笑吟吟看向寶釵,薛姨媽就道:“我的兒,老太太這般疼你,過后兒可得好好孝敬了。”
寶釵笑著嫻靜應下,心下卻不以為然。她自是知曉老太太三番兩次冷嘲熱諷,就是存心要將薛家趕走。賈母心下不待見她,她又變不成黛玉、湘云乃至探春的性情,若果然學了那三者,只怕又要惡了姨娘王夫人。
與其如此,莫不如抱緊王夫人,左右老太太年事已高,說不得什么時候就不管事兒了。
因是寶姐姐心下極不以為然。
眾人在蘅蕪苑略略盤桓,出來便聽聞唱詞聲遙遙傳來。賈母就笑問:“鳳丫頭,可是你安排的戲班子來了?”
王熙鳳就道:“老祖宗,我不過請了耍百戲的來,想著咱們家養著十二個小戲子,每日家排演不綴,總要演上幾出才是。”
“正是,”賈母抬眼觀量了下天色,便道:“天近午時,儉哥兒也估摸著快來了吧?”
王熙鳳就道:“估摸著差不離,我看咱們不如先去凸碧山莊,吃些茶點,說不得過會子儉兄弟就到了呢。”
賈母應下,又道:“是了,險些忘了,尤氏怎地沒來?”
王熙鳳就道:“老太太不知,方才那會子她家二姐、三姐聯袂而來,這會子想是姊妹三個在說話兒呢。”
賈母眼見再無缺漏,便笑呵呵應下,領著眾人往凸碧山莊而去。
自蘅蕪苑出來,便是極平穩的寬路,一路蜿蜒至凸碧山莊。那凸碧山莊前廊后廳,四面無墻,只以廊柱支撐。此處位于大主山上,地勢最高,后頭便是薛姨媽曾經住過,如今安置十二個小戲子的梨香院。
因著這會子秋風漸起,王熙鳳生怕賈母等人著了涼,便趕忙命人四下圍了帷幕,如此既不妨礙四下觀景,也免了秋風吹透之苦。
李紈早已命人將桌椅擺放了,因著邀了伯府女眷,是以此番足足開了四席。眾人依次落座,王熙鳳方才安排人上了茶點,那十二個小戲子便一并來了。
賈母問過所學曲目,便讓小戲子們隨意演幾個曲目來。
不一時,只聽得簫管悠揚,笙笛并發。正值風清氣爽之時,那樂聲穿林度水而來,自然使人神怡心曠。
不覺便到了午時,王熙鳳領著湘云張羅著,此時走不開,便悄然喚來平兒,低聲吩咐道:“你去前頭瞧瞧,叫二爺迎一迎儉兄弟。再去看看珍大嫂子,若是二姐、三姐沒走,就叫了一齊來。”
平兒應下,悄然出了凸碧山莊,繞過省親別墅,轉眼便自聚錦門旁的小門出來。此處前頭便是李紈房,一旁則是鳳姐院兒,那鳳姐后院單獨開了個小門,容尤氏主仆進出。
平兒正想著先行去到前頭書房尋賈璉,忽聽得后房里歡聲笑語,隱隱聽得賈璉調笑之聲。
平兒頓時停步,思量著又往鳳姐后院來。方才從小門進來,就見尤氏正坐在庭院里做著女紅。
瞥見平兒,尤氏面上頓時一變,趕忙丟了針線起身嚷道:“喲,平兒姑娘怎么來了?”
內中頓時為之一靜。
那尤氏生怕平兒到得近前,因是緊忙迎了幾步,扯著平兒的手道:“鳳丫頭叫你來的?”
平兒故作不知,笑道:“是呢,奶奶問大奶奶呢,若是二姐、三姐還在,就邀著一并進園子吃酒、聽戲。”
尤氏笑道:“她們啊,這會子就要走了。平兒姑娘先去,我過一會子就去。”
平兒應下,又意味深長道:“大奶奶快些,我們奶奶可是等不及了。我先去前頭尋二爺,算算時辰這會子儉四爺也該到了。”
尤氏應下,笑著將平兒送出。
眼見平兒遠去,這才略略松了口氣。
小心將院門關上,轉頭就見賈璉滿臉紅暈,臉頰還沾染了胭脂,醉眼迷離地行了出來。
二人相見,那賈璉笑吟吟也不尷尬,尤氏就笑道:“快去前頭,莫讓平兒尋不著你。”
賈璉就道:“怕什么?她一個通房丫鬟還能管到我不成?”
尤氏道:“她是管不著,鳳姐兒可管得著。”
賈璉笑而不語,隨意一拱手,便要邁步而出,一邊廂說道:“我去迎了儉兄弟,過會子再來。”
尤氏緊忙將其扯住,掏出帕子來緊忙給賈璉擦拭了,道:“仔細讓人瞧出來。”
撤了帕子,卻見賈璉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個兒。尤氏頓時心下羞赧,趕忙垂頭欲走,卻被賈璉一把攥住手。
尤氏驚得說不出話來,賈璉笑吟吟將那帕子奪過,低聲說道:“好嫂子,帕子臟了,待我洗干凈了再還你。”
隱約聽得內中二姐、三姐說話,尤氏趕忙掙脫了,那賈璉笑吟吟又瞥了一眼,這才扭身而走。
出得小院,賈璉大步流星而去。尤氏松了口氣,緩了半晌方才轉頭進得房中,便見席間杯盤狼藉,二姐面色酡紅,三姐衣裳半解。
尤氏嘆了口氣,趕忙道:“快拾掇了,趕緊家去吧。”
二姐有些不舍。那賈璉能說會道,出手又極大方,委身與他料想也是好事;三姐卻瞧得分明,冷笑道:“姐姐不說我們也該走了。今兒可是那母老虎生兒,若是撞破了,說不得會鬧出人命呢。”
尤氏冷著臉不言語。寧國一脈垮臺,賈珍、賈蓉流放,獨剩個明哲保身的賈薔獨自過活,轉頭連大老爺賈敬都去了,尤氏便覺身似浮萍,再沒了指望。
尤老娘領著二姐、三姐走訪幾回,每回不是趁機盤剝,便是遞小話,話里話外有意促成二姐、三姐與賈璉。
如今賈璉行情自是水漲船高,寧國一脈一垮,賈璉承嗣成了族長,手中要人有人、要錢有錢。相貌堂堂,身邊兒除去鳳姐,就只有個通房平兒。
若給賈璉做了妾室,以二姐、三姐品貌,好歹也是個良妾。那鳳姐慣會吃醋,說不得就此便與賈璉鬧將起來。如此一來,至不濟也是良妾,好一好,那鳳姐一去說不得繼室都有指望。
尤氏心下無定,幾回便被尤老娘說得動了心思。每每趁著鳳姐走親訪友或是去城外看顧營生,便打發丫鬟將二姐、三姐叫來。
一來二去,那賈璉也有了默契,單等著鳳姐有事外出時等在家中,三回倒有兩回能等到二姐、三姐。
尤氏就道:“你們兩個將二爺勾得起了火,便是二奶奶不來也要鬧出人命了!”
二姐悶頭不語,三姐大笑不已。過后果然拾掇齊整了,被那尤氏送出府邸。
卻說賈璉匆匆往前頭而去,半路正撞見平兒。
平兒納罕道:“二爺這是打哪兒來?”
賈璉隨口胡謅道:“后街賈珩請吃酒,我估摸著這會子儉兄弟快來了,趕忙往回趕。”
平兒將信將疑,只將鳳姐的吩咐轉述了一遍,這才往大觀園而去。賈璉心下悵然若失,自己個兒到了書房里,略略坐了會子便心下癢癢,一時間坐也不是、臥也不是。
等不來李惟儉,又見尤氏將二姐、三姐送出府邸,賈璉頓時愈發煩悶。他這會子剛被兩個尤物勾得起了興,又怎肯尋小廝去瀉火?
思來想去,忽而想起了老相好來。當即自袖籠里點算出些許銀票,喚過小廝,低聲吩咐道:“你去尋鮑二家的,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小廝面上為難,說道:“二爺,要不咱換個時日?過會子儉四爺可就要登門兒了。”
“伱知道什么?快去,少不了你的好處!”
言罷丟過去一枚銀稞子,小廝頓時眉開眼笑而去。
過得好半晌,小廝來回話,只說那鮑二家的應承了,賈璉搓手踱步,心下愈發長了草。
正當此時,有小廝來報,說:“二爺,儉四爺車馬方才回了伯府,打發人來知會,說是過會子徑直從會芳園過來。”
賈璉應下,心中極為不耐,滿腦子都想著二姐、三姐與那……尤氏?因是心不甘、情不愿往大觀園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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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李惟儉這日納罕著回返家中,甫一下車,便聽吳海平來報:“老爺,薛二爺來了,這會子正在偏廳等著呢。”
李惟儉笑道:“文斗定是聽了風聲,你且將他引來書房。”
吳海平應下,趕忙親自去引。他自知自己個兒的妹妹琇瑩再如何也比不過新來的寶琴,只不過是李惟儉顧念舊情,這才許了姨娘。
那薛文斗極有才略,如今頗得老爺青眼,因是吳海平又哪里敢怠慢?
不片刻吳海平將薛蝌引入書房里,陪著等了須臾,才見換過一身常服的李惟儉緩步而來。
薛蝌緊忙起身笑著恭賀道:“在下恭賀伯爺榮升一等伯。”
李惟儉隨意擺了擺手,自顧自落座道:“些許小事,不值一提。文斗也坐。”
薛蝌笑著落座,說道:“頭晌得了信兒,正好下晌午時,在下便緊忙來恭賀。”
李惟儉嗔道:“文斗啊,你我之間就莫要客套了。”
薛蝌笑著應下,又道:“伯爺此番榮升,卻是首輔與大司徒出的力?”
李惟儉頷首道:“想來是投桃報李。”
眼見薛蝌蹙眉思忖,李惟儉又道:“你如今莫要想朝局,我與恩師早已綁定,斷無背棄之理。我先前有數策獻于老師,老師恐我木秀于林,又怕四下樹敵,這才轉手將此策遞于陳宏謀。
呵,那陳宏謀也不知怎么察覺那數策出自我手,想來是要結個善緣,干脆尋個由頭給我升了爵。”
薛蝌拱手正色道:“伯爺這一等伯實至名歸,錯非伯爺所創水泥務,今秋汛期,江南還不知死傷多少百姓。”
今秋黃、淮泛濫,報急文書三日一封,虧得新晉河道總督莊有恭征發二十萬民夫死守堤壩,加之又用水泥堵住決口之處,方才保了黃、淮百姓安平。事后莊有恭自是升了文爵,其人又將功勞推在了水泥務的創辦者李惟儉身上。
朝廷與皇帝本待將此事壓下,畢竟十六、七的公、侯實在有些惹眼。奈何此番新黨一系投桃報李,連連上書為其請功,政和帝只得順勢而為,給李惟儉晉了一等伯。
李惟儉自是知曉自己個兒幾斤幾兩,也不將這等奉承話放在心中。說過些許公務,轉而道:“文斗那家產可要了回來?”
薛蝌頷首道:“便是這兩日功夫了。”頓了頓,又道:“夏家也是倒霉,若得知陪嫁被大房挪用了,還不知鬧出什么事端呢。”
李惟儉笑而不語,這些又與他何干?嘎了口香茗,說道:“我與文斗不見外,若文斗要回了家產,可將部分投于船舶動力廠。”
薛蝌瞬間領悟,說道:“伯爺那廠子……可是要投產了?”
李惟儉苦笑著道:“不容易啊。”
船用蒸汽機一早就造出來了,奈何怎么將其移植到船舶上,自開年以來李惟儉大半心思都在此事上。又先后匯集了實學大家數十人,開出萬兩賞格,直到如今方才被一眾人等群策群力的解決了。
“下月廠子遷到津門,所產機械可乘船順風而下,一路到得江南各地。”
薛蝌道:“伯爺何不在金陵、松江等地設廠?”
李惟儉笑著搖頭:“還不是時候啊。”
一則遠離原料產地,二則江南也缺乏燃煤。
薛蝌沒提及寶琴,略略坐了會子便起身告辭而去。李惟儉打發了吳海平去送,這才施施然往榮國府而去。
自凝曦軒過木橋,又過角門,迎面便見大丫鬟笑吟吟迎在此間。
鴛鴦上前見禮,道:“二爺先前與后街珩大爺飲過一場,這會子有些醉了,便打發我來迎四爺。”
李惟儉頷首笑道:“素日里我都是自己溜達著就來了,也不用誰迎。”
當下二人往園內而去,方才行兩步,便見一人自南面長廊曲洞失魂落魄而來。
李惟儉駐足,道:“那不是寶玉?”
鴛鴦瞧了一眼,低聲說道:“寶二爺方才與太太拌了嘴,太太數落幾句,這會子想是上了心。”鴛鴦又瞥了幾眼,眼見襲人跟在后頭,便道:“四爺放心,有襲人看顧著,出不了什么事兒。”
李惟儉也不在意,當下隨著鴛鴦往凸碧山莊而去。
卻說寶玉游逛半日,任憑襲人如何拉扯,口中只念念叨叨,竟似發了癔癥。襲人情知寶玉又發了癡病,這病旁人勸不得,說不得什么時候自己個兒想通透了,便也就好了。
自長廊曲洞出來,石子甬路北面是玉皇廟,右面便是櫳翠庵。櫳翠庵前有一亭子,寶玉這會子游逛得饑渴,便到亭中落坐。
襲人隨在一旁,勸說道:“二爺,走了半日,也該回去用飯了。”
寶玉回過神來,笑道:“用的什么飯?等我化作一股子青煙,風一吹就散了的時候,也就不用用飯,更不用你們管著。那時候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哪里去就去了。”
襲人蹙眉道:“二爺這話說的,我又能往哪里去呢?”
寶玉正待說話,忽見東禪堂后轉出個一身百衲衣的女子,手中托了個瓦罐,遙遙瞥了寶玉一眼,略略頷首便自行到得花叢旁,專心采擷起來。
寶玉看得目不轉睛,只覺女子身形好似有韻律一般讓人癡迷。半晌,眼見女子采擷過了花瓣要回返,寶玉緊忙起身追了上去。
襲人叫嚷幾聲,又如何叫的住?
轉眼寶玉迫近,腳下又猶豫起來,忽而自覺好似有些唐突。不料,那女子忽而駐足回首,上下掃量了寶玉一眼,說道:“你……是寶玉?”
寶玉道:“姐姐也知道我?”
那女子不見回答,略略躊躇,說道:“我正要煮茶,你可要嘗嘗?”
寶玉不迭應下,亦步亦趨隨著女子過了山門,往櫳翠庵而去。 ……………………………………………………
卻說這會子凸碧山莊里熱鬧非凡。
李惟儉一來,與眾人見過禮,便尋了賈璉坐在一旁。此時早已過午,鳳姐趕忙吩咐著傳菜,見其又要去張羅,李紈便出來攔了,說道:“再怎么也是你過生兒,哪兒有勞動壽星的道理?你快去坐了,旁的自有我跟湘云、平兒招呼著。”
鳳姐不放心,又叮囑了平兒幾句,這才轉身入席。
這席面才開,賈璉心中裝著事兒,不免有些出神。待酒菜上來,頓時連連與李惟儉推杯換盞,不過三五杯下肚,賈璉便熏熏然,一時間身形搖晃,竟自椅子上摔了下來。
王熙鳳見此,趕忙招呼丫鬟來攙扶,嘴里嗔道:“既知今兒家里有酒宴,怎么又與人喝這般多?”
這會子賈璉卻是‘舌頭都大了’,支支吾吾說不分明,王熙鳳見此,只得吩咐丫鬟將賈璉先行攙扶回家。
李惟儉本待與賈璉一席,隔了屏風與女眷一道兒吃酒看戲,如今賈璉一去,竟只剩下他自己個兒了。
賈母瞧著也覺不妥,思量一番,便說道:“左右儉哥兒也不是外人,他家中女眷也在,我看不如撤了屏風,讓他們兩席并做一席,如此也熱鬧。”
眾人自是并無異議,屏風撤下,李惟儉便與兩個堂妹、一眾姬妾入座一席。
雖說并無安排,可傅秋芳與寶琴卻坐在了李惟儉一左一右,寶琴身形動彈了下,手肘觸碰到一處堅硬,轉頭瞥了眼,低聲問道:“四哥哥,怎地還帶著火銃?”
李惟儉故意逗弄道:“我又得罪了人,又不能帶護衛來,可不就得帶著火銃防身?”
寶琴眨眨眼,納罕道:“四哥哥怎么就得罪了人?”
李惟儉低聲道:“朝廷莫名給我升了一等伯,可不就要防著那起子紅了眼的小人生出不軌之心?”
寶琴頓時掩口而驚,傅秋芳聽在耳中,頓時渾身一個激靈,趕忙偏頭低聲道:“老爺又升爵了?”
李惟儉頷首,不想在賈家眾人面前顯擺,便低聲道:“此事容后再說,那圣旨方才被我送進家廟了。”
傅秋芳頓時美目泛起光彩來,一等伯啊!下一步豈非就要封侯?老爺才這般年歲,這大順又不禁異姓封王,說不得來日老爺也能當了王爺,那時自己個兒豈非也能撈個次妃當當?
若果然如此,往后再無人視傅秋芳為妾室!
心下翻涌了好半晌,傅秋芳深吸兩口氣方才抹平心緒。情知老爺李惟儉此時是少年得意,須得防著外頭的明槍暗箭,不好再做那出頭的椽子。這幾年是不指望了,只盼著老爺一步一個腳印,待二三十年后功成封王!
對面的李紋、李綺齊齊納罕,李綺就問:“四哥與兩位嫂子說什么悄悄話兒呢?”
李惟儉笑道:“既知是悄悄話你還問,也不知羞。”
李綺頓時癟嘴嗔道:“四哥如今真真兒是有了嫂子忘了妹妹。”
此言頓時惹得一眾人等歡笑不已。
那邊廂,賈母領著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坐在一處,東面一桌則讓鳳姐坐在了首位。
推杯換盞之際,賈母還笑道:“今日不比往日,總要叫鳳哥兒痛樂一日。”
鳳姐過來謙讓,賈母就道:“快拉她出去,按在椅子上,你們都輪流敬她。她再不吃,我當真的就親自去敬了。”
鳳姐兒見推不過,只得回去坐了喝了兩鐘。接著眾姊妹也來,鳳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一口。
等鴛鴦也來敬,鳳姐兒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們,饒了我罷,我明兒再喝罷。”
鴛鴦笑道:“真個的,我們是沒臉的了?就是我們在太太跟前,太太還賞個臉兒呢。往常倒有些體面,今兒當著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兒來了。我原不該來。不喝,我們就走。”說著真個回去了。
鳳姐兒忙趕上去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說著拿過酒來,滿滿的斟了一杯喝干。鴛鴦方笑了散去。
然后又入席。鳳姐兒自覺酒沉了,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只見那耍百戲的上來,便和尤氏說:“預備賞錢,我要洗洗臉去。”尤氏點頭。
鳳姐兒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門后檐下走來。
平兒留心,也忙跟了來,鳳姐兒便扶著他。才至穿廊下,只見他房里的一個小丫頭正在那里站著,見她兩個來了,回身就跑。
鳳姐兒便疑心,忙叫。那丫頭先只裝聽不見,無奈后面連平兒也叫,只得回來。鳳姐兒越發起了疑心,忙和平兒進了穿堂,叫那小丫頭子也進來,把槅扇關了,鳳姐兒坐在小院子的臺階上,命那丫頭子跪了,喝命平兒:“叫兩個二門上的小廝來,拿繩子鞭子,把那眼睛里沒主子的小蹄子打爛了!”
那小丫頭子已經唬的魂飛魄散,哭著只管磕頭求饒。
鳳姐兒問道:“我又不是鬼,你見了我,不說規規矩矩站住,怎么倒往前跑?”
小丫頭子哭道:“我原沒看見奶奶來。我又記掛著房里無人,所以跑了。”
鳳姐兒道:“房里既沒人,誰又叫你來的?你便沒看見我,我和平兒在后頭扯著脖子叫了你十來聲,越叫越跑。離的又不遠,你聾了不成?你還和我強嘴!”說著便揚手一掌打在臉上,打的那小丫頭子一栽;這邊臉上又一下,登時小丫頭子兩腮紫脹起來。
平兒忙勸:“奶奶仔細手疼。”
鳳姐便說:“你再打著,問她跑什么。她再不說,把嘴撕爛了她的!”
那小丫頭子先還犟嘴,后來聽見鳳姐兒要燒了紅烙鐵來烙嘴,方哭道:“二爺在家里,打發我來這里瞧著奶奶的,若見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兒去的。不承望奶奶這會子就來了。”
鳳姐兒見話中有文章,便又問道:“叫你瞧著我做什么?難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別的原故,快告訴我,我從此以后疼你。你若不細說,立刻拿刀子來割你的肉。”
說著,回頭向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來,向那丫頭嘴上亂戳,唬得那丫頭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訴奶奶,可別說我說的。”
平兒一旁勸,一面催他,叫她快說。
丫頭便說道:“二爺也是才來房里的,睡了一會醒了,打發人來瞧瞧奶奶,說才坐席,還得好一會才來呢。二爺就打發人叫鮑二家的來……二爺又叫我來瞧著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鳳姐聽了,已氣得渾身發軟,忙立起身來,一徑來家。
剛至院門,只見又有一個小丫頭在門前探頭兒,一見了鳳姐,也縮頭就跑。鳳姐兒提著名字喝住。那丫頭本來伶俐,見躲不過了,索性跑了出來,笑道:“我正要告訴奶奶去呢,可巧奶奶來了。”
鳳姐兒道:“告訴我什么?”
那小丫頭便說二爺在家這般如此如此,將方才的話也說了一遍。
鳳姐啐道:“你早做什么了?這會子我看見你了,你來推干凈兒!”說著也揚手一下,打得那丫頭一個趔趄。
鳳姐便攝手攝腳的走至窗前。往里聽時,只聽里頭說笑。那婦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了就好了。”
賈璉道:“她死了再娶一個也是這樣,又怎么樣呢?”
那婦人道:“她死了,你倒是把平兒扶了正,只怕還好些。”
賈璉道:“如今連平兒她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兒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說。我命里怎么就該犯了‘夜叉星’。”
王熙鳳聽了,氣得渾身亂顫!又聽內中奸夫淫婦都贊平兒,這會子酒意上涌就起了疑心,回身打了平兒兩下,一腳踹開門進去,不容分說上前扯了那鮑二家的就打。
又怕賈璉走了,便堵著門叫罵道:“好淫婦!你偷主子漢子,還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兒過來!你們淫婦忘八一條藤兒,多嫌著我,外面兒你哄我!”
說著氣不過,又打了平兒兩下。
平兒委屈至極,哭著罵道:“你們做這些沒臉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
平兒心知這會子若不站在王熙鳳這邊,只怕此事便要將自己牽扯進去。因是一咬牙,干脆上前與那鮑二家的撕扯起來。
賈璉先前早就與二姐、三姐吃過酒,方才急切之下又與李惟儉連飲了幾杯,這會子酒意上涌,上前一腳踹開平兒,罵道:“好娼婦!你也動手打人!”
當下賈璉不讓平兒打,王熙鳳來了氣,偏催著平兒打鮑二家的。
平兒急了,便跑出來找刀子要尋死。外面眾婆子丫頭忙攔住解勸。這里鳳姐見平兒尋死去,便一頭撞在賈璉懷里,叫道:“你們一條藤兒害我,被我聽見了,倒都唬起我來。你也勒死我!”
賈璉氣得墻上拔出劍來,說道:“不用尋死,我也急了,一齊殺了,我償了命,大家干凈。”
正鬧得不開交,只見李紈、尤氏等一群人來了,說:“這是怎么說,才好好的,就鬧起來。”
賈璉見了人,越發“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風來,故意要殺鳳姐兒。鳳姐兒見人來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潑了,丟下眾人,便哭著往大觀園那邊跑。
當下夫妻二人一個追一個逃,轉眼便進了大觀園。
鳳姐跑得丟了鞋子,當下卻顧不得許多,遙遙見前頭沁芳亭轉出一人,頓時哭喊著叫道:“儉兄弟快來救我!”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李惟儉。方才夫妻二人鬧將起來,早有眼尖的丫鬟跑來稟報。當下李紈、尤氏領了丫鬟婆子便匆匆往這邊廂趕。
李惟儉思量了好半晌,忽而恍然,莫非夫妻二人反目便應在今日了?一來時日漸久,那記憶有些缺失;二來每日家忙忙碌碌,竟將此事忘了個一干二凈。
此時想起來,李惟儉推說解手,起身便自凸碧山莊下來,朝著鳳姐兒院便趕。方才轉過沁芳亭,便見鳳姐哭鬧著跑來。
李惟儉快行幾步,鳳姐見了李惟儉好似見了救星,身形一個踉蹌,轉眼便撲在李惟儉懷里。
“二嫂子?這是怎么話說的?”
鳳姐哭得梨花帶雨,道:“儉兄弟救我,你二哥要殺我!”
“哪里跑!”
一聲厲喝,鳳姐轉頭便見賈璉提著寶劍追了過來。當下連滾帶爬藏在李惟儉身后,李惟儉嘆息一聲,說道:“二嫂子先去尋老太太,我與二哥好生說道說道。”
鳳姐應下,跌跌撞撞爬起來,還不待跑出去,那賈璉已到了近前。
“儉兄弟你且閃開。”
李惟儉一手搭在牛皮槍套上,面上笑著說道:“二哥這是做什么?兩口子拌嘴,何至于動刀動槍的?且先將寶劍放下,咱們好好說道說道。”
那賈璉卻來了脾氣,只道:“儉兄弟莫勸了,今兒我定要殺了這賤人!”
說話間便要繞過李惟儉,卻被李惟儉橫移一步攔住,再繞又被攔住。許是喝多了酒,加之李惟儉笑瞇瞇好說話之故,那賈璉竟不管不顧劈頭蓋臉就砸來一劍。
李惟儉每日操練可不是白給的,那胡亂一劍又能奈其何?便見李惟儉退步避開,忽而自腰間槍套抽出左輪手槍來,也不曾瞄準,一手扣著扳機,一手撥動擊錘,但聽得‘砰砰砰’!
一連三聲巨響,那賈璉頓時駭住,手中寶劍遠遠飛了出去,整個人呆滯當場。
李惟儉面容冷峻,盯著賈璉瞧了兩眼,忽而好似春風化雨般笑將起來。轉動還在冒著硝煙的手槍,還槍入套,笑道:“二哥若果然打殺了二嫂子,來日說不得就吃了槍子。”
“吃……吃槍子?”
李惟儉笑道:“我老師上書圣人,說斬首有違天和,莫不如改成槍決。”頓了頓,又道:“二哥可醒酒了?”
賈璉茫然頷首,心下狂跳不已。方才他真以為李惟儉要殺了他呢!
那外城武備院就有靶場,李惟儉每日得空便去操練,算算大半年光景,不但準頭有了,連那兩槍一聲的絕技也練得似模似樣。十步之內,人頭大的靶子從無脫靶,且方才距離不過兩步,因是三槍中一槍正正好好打在劍脊上,生生震得賈璉撒了手。
此時王熙鳳眼見賈璉停了下來,這才邁步哭喊著去尋賈母。
李惟儉上前抄起那寶劍,見后半段劍脊上果然有彈痕,心下不無得意。暗忖有此絕技傍身,來日陷入絕境也算有了一搏之力。起身拍了拍賈璉的肩頭,笑道:“二哥既然酒醒了,那就趕快思量著待會子怎么跟老太太說吧。”
過得半晌,邢夫人、王夫人等果然扶著賈母匆匆而來。
此時李惟儉干脆讓在一旁,那賈璉見李惟儉走了,頓時又要逞強胡鬧。氣得邢夫人罵道:“這下流種子!你越發反了,老太太在這里呢!”
賈璉乜斜著眼道:“都是老太太慣得她,她才這樣,連我也罵起來了!”
這會子王熙鳳躲在后頭痛哭不已,王夫人與邢夫人呵斥連連,賈母也叫罵了幾聲。
王夫人心思轉動,便說道:“老太太也莫罵了,要我說,他們兩個是一個巴掌拍不響。”
賈母納罕道:“璉兒都要拿劍殺鳳丫頭了,怎么還是一個巴掌?”
王夫人好不容易得了機會,又豈肯放過?瞥了王熙鳳一眼,便道:“鳳丫頭自過了門兒,璉兒從來都是聽著、讓著。可鳳丫頭是如何做的?幾個陪房丫鬟盡數趕了出去,只留了個平兒,還不讓摸不讓碰的。這爺們家里吃不著,可不要往外頭找食?”
賈母尚且不知王夫人心思,聞言便頷首道:“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
頓了頓,賈母正要打發賈璉先行退下,卻聽邢夫人忽而說道:“太太這話在理,連老爺那般方正的,身邊兒還有趙姨娘、周姨娘兩個呢。如今璉兒承了嗣,身邊兒就一個通房丫鬟,我瞧著也是不妥。”
王夫人聞言頓時看向邢夫人,一時間鬧不清楚這位大太太是什么心思。
實則邢夫人還能是什么心思?不過是念及賈赦纏綿病榻,為往后計,這才打算著賣賈璉個好兒。
若只是王夫人提及也就罷了,偏這會子邢夫人也這般說。念及鳳姐跟前如今就一個大姐,并無旁的子嗣,賈母就犯了尋思。
此時就聽邢夫人道:“我瞧著大老爺身邊兒的秋桐極妥帖,老太太若無異議,不如干脆配給璉兒做個姨娘,這知根知底兒的也不會亂了家中規矩。”
鳳姐聞聽此言,頓時大哭不已。又過來扯著賈母道:“老太太,你可得為我做主啊!”
賈母便呵斥道:“你也是,多吃了兩口酒,又吃起醋來。”說罷,轉頭又看向王夫人,問道:“太太的意思呢?”
王夫人只想著離間鳳姐、賈璉,塞誰過去并不在意,因是搖頭道:“全憑老太太做主就是。”
賈母沉吟道:“既如此,那就先讓秋桐過來做個通房,往后看情形再說。”頓了頓,指著賈璉道:“再如何,也不能喊打喊殺的,快去給你媳婦道惱。”
賈璉心下早就覬覦那秋桐了,這會子心下暗喜,面上卻不情不愿的過來朝著王熙鳳拱手道:“方才酒氣上涌,并不是有心要殺你。這個……往后不會了。”
王熙鳳哪里肯聽?只哭得愈發大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