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雖然九嬰的怨恨已然消散,但他留在魔界空中的陷阱與仙劍的爭斗還在繼續(xù)。仙氣繚繞,紫光狠毒,雖一時僵持,不分上下,可隨著九嬰消失,紫光漸漸衰弱,加之突然出現(xiàn)的仙氣驚醒了許多沉迷的魔族,少了他們的干擾那仙劍也不再似之前那般畏首畏尾。終于,在高亢的錚鳴聲中仙劍突破紫光狠狠刺入陷阱中,一聲大響中陷阱猶如被揉皺的布彎曲扭轉(zhuǎn),最后緩慢而不甘地纏住仙劍化為一片虛空。曾經(jīng)帶來陷阱的驚雷聲再度響起,刺耳的轟鳴聲連魔族們也不得不緊緊捂住雙耳,連在距此極遠處、正戰(zhàn)至半酣的兩人也被雷聲驚動,只是其中一人僅僅漠然地向圣地望了望便恢復(fù)了常態(tài),而后趁機向?qū)κ忠粍呷ィ硪蝗藚s在驚天動地的響聲中呆了許久,躲閃不及,幾乎傷了性命。
“你……為達目的引魔界白骨累累,此刻竟好似此事與你絲毫無關(guān),當(dāng)真令葉某佩服!”葉念按住胸口一線傷口,鮮血卻從指縫間溢出,灑在他身前仿佛雪夜冷梅。但葉念對此卻看也未看,只將一雙眸子盯緊了“付天青”浮起不屑的臉,目光幽亮如焰。
“哈,我倒是錯看了你!百年風(fēng)霜,我以為你早已鐵血冰心,堪當(dāng)大任。不料卻是人心未死,深淵蘊情,反而幫助他們給我添了無窮麻煩!我引出九嬰只是為了以他的力量耗盡付天青體內(nèi)的符,至于其他與我何干!這具健壯卻少了靈智的軀體可比玉簡不停掙扎的心上人好得多,只是明靜在他身上傾注了太多法力。自他拜入閬風(fēng)巔不久我便以祖師像上的刻字為引將他困住,暗中引導(dǎo)他如你燃燒生命般將代替他靈智的符燃為法力,但直到九嬰圣地護陣之時才完全耗盡。可笑他當(dāng)初竟沾沾自喜以為終于窺得門徑。哈哈,這癡兒果真有趣!”凝視著葉念雖閃過痛楚可仍舊炯炯有神的眼,守蟬心中莫名氣惱。為何他明明冷汗遍體卻能冷靜如鷹,為何他明明面臨絕境卻還笑得桀驁!守蟬暗暗咬牙,嘴角卻露出陰狠的笑,“不錯,你不錯,值得我……將你碎尸萬段!你不是想要我同他們自相殘殺?哼,真是妄想!我雖未料到你的所作所為,可他們多次輪回的一切行動卻都落在我眼中。明靜以為她在救所有人,可她只是在我謀劃的命運中心甘情愿地帶著他們保住我得到的法力。當(dāng)年迅速完成的密道?詭異地掙脫鎖鏈的明楓?不知何處得到消息的玉簡?那都是我的計謀!我永遠知道是誰能威脅我,而他們卻永遠不知道我是誰!如此,他們究竟要如何勝我?!你又能做什么!我將你拖入此局不過因為這游戲越來越無趣。我要殺你也并非怕你壞我大事,只不過……我討厭敢于藐視我的人。原本我只想速戰(zhàn)速決讓你身首異處,可現(xiàn)在,我不會用法力殺死你,我會用你唯一也是最擅長的劍,我要看著你眸中的光芒一點一滴地隕落!”
“如此,我真是安心極了!”輕蔑地看著掩不住心中憤恨惱怒的守蟬,葉念驟然露出滿面輕松。他按住傷口的掌心騰起陣陣紅光,紅光中傷口竟然慢慢愈合,而他的另一只手暗中撫了撫身后的小小布袋,隨后長出口氣道,“因為你只是一個偶然撿到寶刃的無知武夫!哈哈哈哈!”葉念放聲大笑,一道寒光便在笑聲中兇狠飛近,卻被毫無意外之色的葉念輕松擋開,反而趁勢鉆到守蟬背后,迫得守蟬只得連忙變攻為守,險些被他所傷。
“莫非閣下見葉某傷重,有意相讓?那葉某真是不勝感激!”葉念用手指彈去滴在劍身上的血,輕巧的動作間透出層層厭惡。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連忙神色慌亂地改口,只是眼中的鄙夷卻是絲毫未動,“哦,不對。小人大約是太自以為是了。閣下怎會生出令自己不齒的羞恥之心?想必是閣下平日法力高強,捏了枯枝也能號令天下,久而久之便習(xí)以為常。今日說了大話卻手腳僵硬,惱羞成怒下便于不知不覺間便以為手中的劍也是平日亂舞的枯枝!”葉念臉上的慌亂漸漸被燦爛的笑容代替,然而笑容之下他心中卻不敢有半刻松懈,因為守蟬的雙眼在他的笑意中已經(jīng)盈滿了兇狠的白光。
“今日除非你求饒,否則我不會讓你輕易死去。”守蟬以手撫過冰冷的劍身,話音未落,劍招已出,而對面葉念早有準(zhǔn)備,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的劍,身形一晃便已化殘影萬千。清脆急促的金鐵交擊聲頓時響徹空中,一瞬間便已過了數(shù)招。
此二人雖一心中惱恨,一胸中蒼涼,但他們劍中所蘊卻俱是一派明亮景象。澄空浮云,清風(fēng)卷碧,柔亮璀璨的翠色間一道天水穿云而下,卻在嬌俏的落花中化為一湖漣漪,散了滿湖的清淺朝暉。朝暉漸漸轉(zhuǎn)濃,湖水在陽光下仿佛漸漸升起,終于溢出一線夾著碎金的清澈,冰寒徹骨可又偏偏在山石間撞出碎玉般的歌謠。山石冷硬,但鐵漢柔情,在澗水悠長的歌聲下也悄悄換上青色暖融的蘚衣。一對雪色稚嫩的玉足出現(xiàn)在溪水旁,用趾探了探水面,冷得連忙縮回可又笑聲叮咚,仿佛美玉相擊……仔細看去,二人單以招式而論竟是一模一樣,似乎同出一源!
“倘若世間可以盈滿這般圓融飄逸,便是千萬年后,便是那時葉念已身死魂滅,也終不枉這腥風(fēng)血雨一場!”劍引魂動,葉念不覺一聲長嘆。但他方才出招時便有些心不在焉,此刻一時松懈便立刻被殺意滿心的守蟬窺見破綻。饒是他劍術(shù)精純逃得性命,細細的血霧卻也立時自他手臂上噴出。淡淡的甜腥由守蟬鼻端飄過,守蟬不由露出得意的獰笑。
“你百年來便是憑此在魔界中活了下來?魔族也不過如此!招式倒也算得上純熟,你這般勤練,我心甚慰!只是你想贏我卻是妄想!”瞥了眼葉念身上的累累傷痕,守蟬并沒有殺他,反而收劍諷道,惡狠狠地盯著葉念波瀾不驚的臉。
“呵呵,既然閣下神功蓋世,那可否容葉某問一句。這劍法招招皆可克敵制勝,但你為何只能在我失神之際勝我?你不殺我,是真的不想,還是……不能?”葉念直視著守蟬,漸漸歸于平靜的眼中竟透出幾分憐憫,仿佛遍體傷痕的不是他而是守蟬。
“葉念……好,好!自我當(dāng)年拜入師門后還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守蟬臉上的兇狠一斂,轉(zhuǎn)而化為陰狠的暗涌,“既然你熟習(xí)這劍法,應(yīng)當(dāng)知道下一式是什么。前面招數(shù)尚可免去一死,唯此式有死無生。我要你清楚地明白,何為狂妄!”
守蟬冷哼一聲,劍勢陡然一變,方才一團明媚的劍意轉(zhuǎn)瞬化為肅殺。高山流水、晴空繁花、連同仙子般的倩影一并模糊了身形,原來不過是一縷炊煙。秋葉瑟瑟,老樹昏鴉,殘陽如血唯有孤寒的簫音斜上云霄,卻在空蕩轉(zhuǎn)黑的天際更顯寥落,迫得強作悠然的簫聲也漸漸泣血嗚咽。葉落似蝶,凄美飄然,吹簫人忍不住伸出手,不料秋葉卻翩躚撲向凹處靜水。一聲長笑響徹天地,縱蒼天無情無音,吾亦以笑留名!然轉(zhuǎn)身臨水,秋水中唯有秋景半壁,卻無半分容顏。此天此地,竟是空無一人!
“如此便好,方不負了生于天地間。我非英雄,只是若敗于這等蠢物之手未免心有不甘!”葉念微微攥緊了手中的劍,且戰(zhàn)且退卻步法未亂,而守蟬一心想要滅殺葉念,窮追不舍竟未發(fā)現(xiàn)異樣。眼見將取下葉念項上人頭,守蟬不由露出冷酷的笑容。不料,就在千鈞一發(fā)之際,葉念忽然淡淡一笑。不顧自身安危決然出劍。守蟬只覺眼前銀龍一閃,寒光清冷迅若閃電,劍意卓然銀漢摘星。
“枯木接花,竟連自己都容不下。這般天地,要來何用!”葉念劍鋒所指,凄冷枯葉片片飄落,深水淚干袒露沙軀。柔美而冷酷的秋景轉(zhuǎn)眼間便如彩色的琉璃般散落一地,露出幽深而空闊的天空。舉目四顧,皆是茫茫,唯有朗星一顆傲然天地。良久飄然落下,時明時暗,似在嘆息。忽而光芒大盛,直入云霄,引素蝶一朵飄然而來。蝶舞若夢,雪衣凝霜,只惜身無寶鑒,縱風(fēng)華絕代亦難睹身影。然蝶翩然不改,迎來同伴后竟自觸于地。碧水清澈盈盈而起,蝶翅晨歌皎皎如昔。如花雪蝶臨水而過,卻在粼粼水光中的一座孤島上聚集徘徊,良久才郁郁散去。孤島之上草木蔥蘢可又殘垣斷壁,唯舊亭一座尚有其形。亭中琴聲未散,焚香裊裊,只是琴后的人已然醉臥,仔細看去,竟是一具枯尸!
“其實這世間從未空蕩,你也從未消失,只是你閉上眼再不肯看。”盯著那具枯尸,葉念將手一指,白蝶便覆滿了他全身。細微的爆裂聲自奪目的白色中響起,枯尸竟流出了鮮血。
“蓄勢待敵,后發(fā)先至,不拘招數(shù),劍出隨心……好!”一滴殷紅自守蟬口邊滑落,葉念雪亮的劍光自守蟬掌心散落一地,而他的劍卻已狠狠刺入守蟬肩頭。然而,還未待露出笑容,葉念便發(fā)現(xiàn)守蟬手中的劍竟赫然變成了一根枯枝!
“你不是言我只會揮舞枯枝,那我就如你所愿!”冷酷的獰笑在守蟬臉上綻開,他嘲諷地瞥了眼葉念的劍,忽然發(fā)現(xiàn)一線鮮血正沿著葉念的劍身向他逼近。那血,不是他的。驚愕地看了看血中泛起的淡淡光芒,守蟬忽然神色大變,用盡全力將葉念推開。
只聽一聲巨響震天動地,驚得山河變色,仙魔動容。遮掩天空的渾濁風(fēng)沙中一條深邃的傷痕在魔界大地上綻開,已然全身僵硬的葉念被冷風(fēng)卷入其中,恰如浪尖上的一葉孤舟,轉(zhuǎn)瞬便消失了蹤影。守蟬急急上前,卻只看見仿佛連光芒也吞噬殆盡的黑暗,耳旁唯有在崩落碎石間回蕩的空落。呆立良久,守蟬突然狠狠捏緊手指,臉上是從未有過的羞惱。滾滾黑云中落下道道閃電,驚雷陣陣仿佛野獸憤怒的咆哮。
“呵,可憐你終究殺不了我,并且直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自己為何無法發(fā)揮這劍法真正的威力。”伴隨葉念百年的長劍自他手中慢慢滑落,沒入深淵之中,但葉念臉上卻滿是詭異而輕松的笑,“你終有一日會明白的,但恐怕你明了一切之日便是命喪天地之時!”他竭力想要伸手扯下身后的布袋,但卻發(fā)現(xiàn)他的手幾乎已沒入黑暗。那是將要魂飛魄散的征兆,盡管落入深淵后九嬰贈予他的法力幾乎將所有危險彈開,但即使是九嬰之力也無法挽救葉念自身魂魄的衰弱。
“罷了,待我消失也是一般,只要玉簡能記得約定。守蟬已然失去一切,要他放手只怕難于登天。但他既來殺我,以此心性來看,若玉音失敗,這恐怕是唯一能撼動他心神的東西了……以己之血求蒼生平安。哈,我葉念最后竟做了這樣一件多余的事!可是……痛快!哈哈,哈哈哈哈!”葉念眼前漸漸模糊,可心中卻越來越明晰。他忽然放聲大笑,只笑得眼前昏暗恍若晴天。但余音尚未散盡,沉默卻不期而至。
“……會留下故事嗎?會是什么樣的故事,會有……誰看?”睜大雙眼望著緩緩遠去的世界,葉念心頭忽然泛起淡淡的失落與孤獨。已經(jīng)不必再等待了吧?他想要閉上雙眼徹底送走一切,不料一片清涼卻撫在額頭,輕顫的柔軟,仿佛一只細膩的手。葉念微微一驚,只見眼前白光輕盈,一葉素蝶正懸在眼前,薄翅輕扇落下微光似雪,一縷刻滿咒文的烏光牢牢扣在它身上,詭異而刺目。
“你……”葉念緊盯著它身上的烏光,囁嚅半晌卻撇撇嘴冷哼一聲,“奪了我的不死之身,竟到如今才出現(xiàn),真是忘恩負義!”
“強詞奪理,百年前難道你不希望……”一個女聲氣急開口,只是話未說完便突然噎住,良久方幽幽說道,“若非因你,怎會困于生死之間恍惚百年,幾乎連魔界也見不到了?”葉念聞言愣住,一時語塞。半晌,臉色蒼白的他突然狠狠咬住嘴唇,然而尚未開口,素蝶便輕輕扇了扇顫抖的翅,竟突然飄落在葉念唇上。溫涼與淡淡甜腥在葉念唇上散開,一絲絲滲入心中。葉念渾身一抖,生平第一次慶幸自己落到如此境地,許是不會面紅耳赤的吧?
“可如沒有你,玉凝或許直到今日也只會站在狂風(fēng)肆虐的黑崖之上懵懂不安。即便百年間生死自知,紅豆難托,卻從未悔過踏上與你相識的路。”女聲低聲說道,方才還纏繞著不安的蝶翅忽然安靜下來,有什么仿若平緩的小溪在空中靜靜流淌,滑入葉念眉宇間舒展了縈繞的冷硬。
“不走,想害死我么?”安靜下來的葉念淡淡說道,目光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向別處,卻在耳畔響起的輕笑聲中微微一顫,攪得眸中白光化為一片碎銀。下一刻,魔界新添的深淵中,他們的身影無聲地消失,唯有葉念方才一直惦念的布袋重重落下,激起清脆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