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腔壯志凝云霞,可憐枯骨染紅沙,經年誰知先祖義,焚琴煮鶴逐曇花。圣地法陣前,半空中的九嬰沉默地看著下方因為混入太多血肉而變得濃稠的人浪,眼中的殺意早已化作回蕩在胸中的嘆息。他回頭看了看已被血云侵染得面目全非的圣地法陣,眼中霧般的猶豫漸漸落定只留一片澄澈,而后他慢慢向下飄去,身上竟不見半分先前的戾氣。
“血云越來越濃了……”葉念持劍橫掃,紅光烈如火龍生生將近前的魔族逼退。他轉身望向法陣上空,眼中更添一層憂慮。正在此時,斜刺里飛來一點寒星,以風雷之勢直取葉念面門。葉念眸中頓時盈滿殺氣,但尚未出手便瞥見了一抹紫光,于是他索性跳出險境坐山觀虎。只見那紫光雖遠在寒星之上,卻只是輕輕將其彈回主人手中,并未傷其一分一毫。目睹這番情景,葉念微微一笑,半是戲謔半是感慨地看向站立一旁的九嬰。
“有何不妥?”靜立半晌,九嬰冷聲問道。他厭惡地揮開身前的魔族,瞥了眼葉念,臉上擠出僵硬的不耐,卻又在無意間露出幾分疲憊。
“并無不妥,只是心無暴戾又肯全力護衛族人,倒真是深得我心的護族異獸!”葉念用手指小心地碰了碰劍上驟然燃起的淡淡紫光,臉上的笑容詭異而狡詐。
“住口!”九嬰瞪了眼葉念,眼中卻掠過一絲痛楚,“我只是在做千年前就應該做的事。”他環顧著四周淡淡的紫,臉上露出空茫的笑,仿佛看見了千年之前的光景。
“當年年少輕狂,自遇見水藍后從未感到孤獨,與界四人相遇后更是忽略了孤單的存在。那夜終成九嬰,我心中只有得勝一念,卻沒有一刻想到他們。倘若我不是這般冷漠自私,那么能看到勝利的四兇獸族人會多出許多。雖然我與他們非親非故,但這世上任何生靈的燦爛笑容都好過深邃冰冷的永恒孤獨。他們是死在我手中的,可我直到看見為涯拓與洛炆拼殺的你們才明白這一點。可惜千年彈指一瞬,我便是明白了又如何,他們已經聽不見我一分一毫的后悔,而即使他們心地純善能夠原諒,我也已經無處去尋這樣的奢望。”
九嬰伸指一挑,層層紅沙如浪翻卷,將覬覦傳說之力的魔族阻擋在外。但即便如此,充滿欲望的嘈雜還是隨著肆虐的風一同灌入,猶如無孔不入的滔滔洪流。九嬰靜靜地站在風中,仿佛一塊沉默的石。他的手指微微顫抖著,但他的目光卻落在無人可以觸及的一點。那里有夜色,有火光,有千百年前凝固的血,還有肝膽相照卻又詭計多端的溫暖與跋扈。而千年后的今日,這一切凝成水潤的寒將九嬰冷了又冷,可他仍舊一動不動,情愿沉淪其中失去所有知覺。
朵朵紫色光華恰在此時飛向九嬰,仿佛一個個柔軟輕盈的靈魂掠過他眼前。九嬰微微一愣,而后略顯僵硬地轉過頭去,正撞上葉念譏諷而桀驁的眼。點點紫色正由他劍上源源不斷地飄起,而劍身上的紫色卻漸漸變淡。
“為何如此,你當真這般自信?”九嬰眨了眨眼,眸中的迷茫終于散去,如同剛剛從噩夢中醒轉。他揮手收去紫光,略顯疑惑地問道。
“呵呵,葉念生死有命,自不勞九嬰費心。但葉念想為螭部、饕餮、混沌三族族人說一句——我們并不想為一只失魂落魄的九嬰陪葬,也不敢有勞那只九嬰在千年后為我們無用地惺惺作態,而后再害死其他生靈!”葉念瞟了眼九嬰,冷冷說道,狠狠甩落了殘留在長劍上的紫色。
“你……”九嬰的指尖泛起冰冷的殺氣,緊盯著葉念的紫眸也散發著兇狠的白光。然而不過片刻,他眼中的白光便漸漸黯淡下來。而葉念一直昂然凝視著前方,似乎對九嬰的變化毫不在意。良久,九嬰忽然笑了笑,嘲弄而溫暖。
“倘若我拖住他們,你們需要多久才能帶著涯拓和洛炆安全離開?”一大一小兩團光芒在九嬰掌心跳躍,閃耀宛如紫晶。
“你說什么?!如今法陣還尚未完全開啟!”葉念上下打量著九嬰,雖然毫無驚訝但仍疑慮重重。
“玉簡不在,也只有由我進入法陣帶出涯拓和洛炆了。我雖不甚通曉閬風巔法術,但當年總算見過水藍施展。我帶出涯拓和洛炆后,你們便盡快帶著他們離開。我會吸引其他魔族——呵,他們本是因我而來,如此他們想必也樂意之至!”瞥了眼葉念臉上淡淡的猶疑,九嬰的笑臉上泛起得意,仿佛人間一個普通的頑童,“你覺得我的所作所為匪夷所思?可我想我已經找到想要的答案了。千年之前,他們封印的不是我而是殺人的兇器,至少他們因此愧疚——并且一定不愿千年后因此血流成河。”在九嬰說話的同時,葉念忽然覺得手上傳來一陣刺痛,他驚訝地低頭看向自己,發現一道紫色的閃電已經端正地印在手上。
“這是什么,以此來標記將要命喪你手的人?”葉念瞥了一眼手上的印記,目光微微一黯可語氣中卻充滿隨意與狡黠。
“還要我出手嗎?”九嬰暗暗咬牙,無聲地避開葉念咄咄逼人、居高臨下的目光,“想是你還有心愿未了,否則你……我早就送你一程!我去帶出涯拓和洛炆,那些失去理智的魔族便有勞你了。”九嬰說完,深深地看了葉念一眼便慢慢向法陣中退去。
“……呵呵,千年前他們封印你是因為你只是一個兇器?那么你如何確知他們當年沒有殺你不是因為你有了些許人心?”正在九嬰將要跨入法陣之前,葉念突然開口說道,眼中流轉著淡然清澈的笑意。
“人心?!喜歡做多余之事的人心?”九嬰一怔,臉上忽然泛起幾許紅暈。在千年之后的如今,若說多余之事,他倒是當真做過二件。只是看著葉念嘴角漸漸泛起的詭笑,他寧可粉身碎骨也不會承認,“這樣無用的東西,我從來沒有!當年界幾人的法力確實比涯拓和洛炆高強許多,可憑他們便想要殺我?那日你們的法陣著實棘手,可最后損我一命的卻不是仙門法術。那法力屬于一個在魔界幾乎只剩下傳說的人,可直到如今也無人敢挑戰他——除了你!你不必疑惑,他不是你要尋的人。幼年時我曾見過他,與水藍擦身而過卻沒有半分驚訝,只是好奇地看著我們,而后便一笑了之。他想要什么絕不會親自出面,他只會播下種子,讓它們在人心中成長。”九嬰說到此處,眼中已是一片空闊。愣了片刻后,九嬰垂眸一笑,轉身走入法陣中。
“那已經是太久遠的時光了嗎?”凝視著九嬰越走越遠的身影,葉念輕嘆一聲,將手中的劍狠狠插入地面。剛剛安靜些許的紅沙轟然飛起,由葉念劍身處凝成九條張牙舞爪的飛龍向四周的魔族飛去,令它們頓時斂去了剛剛露出的獰笑。然而,無論風沙怎樣兇猛,圣地法陣中的花海卻仍舊紋絲不動,仿佛它們與陣外已經是兩個世界。也正因如此,當葉念發現九嬰身后的花突然無風自動、漸漸升起時他不由驚訝萬分,但任憑他想盡辦法也無法提醒陣中的九嬰。幸而九嬰似乎也有所覺察,他轉過身面色凝重地看著身后正悄悄減少的花,思索片刻后猛然抬頭望向天空。
一團血云恰在此時散開,露出其中更為流光溢彩的紅。仿佛是被它所召喚,向天空升起的花朵越來越多,似乎積血太多的大地終于無法承受,含淚向天哀鳴。隱約的聲音在空中飄蕩,激越而沉悶,仿佛是時光中溢出的回響。九嬰側耳細聽,只覺得它們無比熟悉,是曾經深入骨髓、伴月而眠的回憶。猛然間,九嬰醒悟過來,眼中發出灼灼光亮。但他還未及開口,一道幽藍的閃電便劃過圣地法陣上空,將血云中的紅映成鬼魅的紫。隨之而來的是陣陣破碎聲,云中的紅竟然漸漸綻開化為巨大的紅色花朵。淡淡墨色從尚未完全綻開的花朵中飄出,見風居然化作黝黑。
這般伴著轟然雷聲的奇景一時間幾乎吸引了所有生靈的心神,不料正當他們猶豫著想要一探究竟之時,無數魔族突然從其中沖出,面色冰冷,目光如炬。于驟然響起的震天殺聲中,他們踏滾滾黑煙由空中順勢而下,凌空向眾人撲來,宛如不分善惡的噬人巖漿。可他們雖然人數眾多,但仔細看去便會發現,奔跑中他們的陣型從未紛亂。除了面貌各異,他們仿佛便是一具身體上的無數手足。他們從未面臨過強大,因為擋在他們前方的人只有兩條路——望風而逃或者知難而退!
“四兇獸……這才是真正橫掃魔界的四兇獸!”平素淡漠的葉念不由自主地盯著他們無聲的腳步,卻分明大地感到正應和著那些腳步發出震響。忽而一陣寒意自臉上傳來,葉念隨手摸了摸,幾點淡淡霜花竟應手而落。他猛然醒悟,連忙收劍吼道,“閃開,讓路!不要與他們交手……”可盡管葉念的聲音近乎凄厲,但能從這樣無聲無息的氣勢中醒來的卻只有寥寥幾人。看著那團黝黑緩慢但又輕松無比地吞噬了面前的魔族,葉念只覺得心中一團烏云猛然壓下卻沒有絲毫重量。因為太過詭異,因為恍若夢境。他甚至沒有聽見一絲刀兵聲,可那些魔族就這樣……
如針的冰冷從天而降,刺醒了心神不定的葉念。他抬頭望去,空中卻只剩下尚未落盡的飛絮,濃烈的黑色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淡去,化為旭日初升前的迷蒙。落下的……是雪?但誰可以斷言那不是灼熱而癲狂的戰意呢?葉念掃了眼面前已被濃黑放開但仍舊一動不動的魔族們,徑直走到一個魔族身旁。那魔族毫發無損只是全身都被濃霜籠罩,他似乎仍舊活著,可雙眸卻如同冰封般呆滯,連葉念的搖晃也不能令他醒來。沉默片刻,葉念突然狠狠一掌拍在他肩頭。
那魔族吃痛,眼中終于有了些神采,但卻是在落地的瞬間才擠出嘶啞的驚叫,而后他驚慌地坐起,卻并沒有逃走,因為他的雙腿只剩下顫抖。愣了片刻后,他睜大雙眼,透過因為顫抖而揚起的沙霧望向空中已然盛開大半的花朵,一瞬不瞬的雙眼和顫抖的身體仿佛屬于兩個人。一個只剩下滿心驚恐已不懂得逃,一個明知危險迫近卻只能以直視忘記自己的無奈。
但盡管如此狼狽,那魔族臉上并沒有露出半分愧疚——因為幾乎所有人都是如此。方才他嘶啞的驚叫猶如落入干草中的火星,頓時喚醒了仍沉浸在震驚中的其他人,但無論屬于哪方,他們都只是呆呆地看著那朵艷麗非凡的花。戰意已消逝,逃跑已不必,滿載生命及蒸蒸血氣的大地上一時間居然彌漫著詭異的冷清,流淌著仿佛從歷史中滲出的寂寥。
“若換了千年之前,只怕那一聲嘶吼過后便是無數頭顱落地,而四兇獸的族人會連回頭看一眼也不屑。即便敗北,有一種敵手依舊可以讓你以此為榮。那是真正的戰魂,不必再戰的戰魂……”葉念凝視著地上正漸漸消失的雪,眼中涌動著灼熱的渴望,可終究也只能長嘆一聲,隨之而來的是由心頭浮起的淡淡隱憂,“這樣的四兇獸,雖然如今已然衰微,但他們真的能夠平和地在螭的懷抱中休養生息?他們畢竟是嗜血的兇獸,青瞳和大牛畢竟年紀尚幼……”
葉念掌心騰起點點紅光,漸漸凝聚成一只小鳥。然而正當小鳥即將展翅高飛之時,葉念的身體卻突然一晃。映在他眼中的一切似乎在瞬間突然浸了水,化為飄忽的遙遠,一點點消失在純白中。而葉念所能做的只有死死地盯著僅剩的點點色彩,竭力站穩身體。在這里倒下便會是永恒,他深深地明白這一點。他還有未完的事,即便如今只剩下二者選其一的力氣。但究竟該選擇誰?葉念默然垂下頭,任長發遮住自己的面龐,因為他的眼中正流淌著猶豫,無論如何都不想被發現的猶豫,即便聽到一個隨意打破清冷的明朗聲音,即便那個聲音屬于早已死去的界。
“小九兒,終于又見到你了。不想已是……千年后。”空中的花朵終于完全綻開,艷麗而不諂,舒展而不驕,卓然而立,不怒自威。片片花瓣幾乎姿態各異,唯有四瓣流水般輕觸地面,上各有一縷戰魂默然俯瞰,其中一魂正含笑開口。雖陰寒遍體但話聲猶若旭日,笑聲朗朗可難掩眉宇殺伐。
“不要再這樣喚我,界。你們都不要再這樣喚我!”界的聲音和煦,可九嬰卻不由自主地全身一抖。他猛然轉身,揮去了眼前的紅沙吼道,“千年后的魔界,已經沒有這三字!”
“呦,竟然哭了?!總算是有了幾分人氣,不枉水藍疼你一場。”另一魂笑道,白凈的臉上嵌著深不見底的雙眸,年輕的面容被發梢的雪色染上一縷滄桑。那張臉會令許多人不由自主地親近,但他的名字卻會讓所有人退避三舍。他叫汶,千年前一杯清茶決勝千里的混沌族長。
“笑話,我怎會落淚!你不要自作多情,不過是……”九嬰聞言冷笑一聲,抬手一抹,不想“紅沙”二字尚未出口便發現手上果然多了一片濕潤,頓時愣在原地。
“你的淚,我看到了!此事于你而言絕非壞事,何必自尋煩惱?”界身旁的花瓣上,杌冷然說道。他全身都隱藏在飄忽的淺灰中,唯有一雙幽深的眸閃爍著黑亮。
“哈,你們幾個老家伙為什么總是喜歡逗弄他?明明自己心中開心得很!”第四片花瓣上,屹大笑一聲,而后不屑地向其他三人撇撇嘴,大地竟在他的笑聲中隱隱震動,“小九兒,他們口是心非,別理他們。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你見到哥哥這么開心,哥哥可是高興得很,不笑,不笑你!”
“你……誰在乎你們!”九嬰忍不住怒道,胸中憋悶終于化為臉上朵朵紅云,幸而眼中的淚倒是自然而然地消逝了,“我費盡心血想要取出陣中隱藏的東西,不過是想要證明自己心中所想,不過是想要還自己一個公道。”九嬰畢竟已是千年后的九嬰,吐出一口濁氣便平靜下來,恢復了淡漠的神色。
“……當年四兇獸連同它們的王都未負你。”凝視著九嬰眼中的執著,界沉默片刻決然說道,又在九嬰變得惶惑的神色中長嘆一聲,“負你的只是你名為界、汶、杌、屹的四個哥哥和一直想要保護你卻終究什么都做不了的水藍。可水藍早已煙消云散,你心中也再沒有我們四人,或許千年之后的此時此刻負你的又多了幾只蠢物,但他們卻是……”界的語聲慢慢低沉也漸漸冰冷,他瞟了眼呆立原地,臉上依舊凝固著淺淺貪婪的魔族們,從來笑容明亮的臉上驟然泛起羞憤和殺意,如同冰冷箭尖的寒意令那些魔族刻骨銘心地意識到那是界的魂魄,千年之前險些吞噬自己祖先的饕餮之魂!
“巧言狡辯,你們便是四兇獸的王,水藍終究將我封入圣地,又有何異?”出神地望著界臉上的冰冷,九嬰忽然冷冷一笑,聲音輕飄仿佛瞬間變得虛弱萬分,“我想了很久很久,曾為你們找了許多理由,甚至荒唐地以為你們想要讓我擁有可笑的人心。但我終得一負字,算是對我天真的報應!”他慢慢轉過頭,盯著呆立的所有魔族露出淡漠而殘酷的笑。魔界血色的陽光在他身后扯出巨大的影子,淡淡的紫色身軀上扭動著九個猙獰丑陋的頭,其中一個斷頭正不斷涌出帶著泡沫的暗紅血漿。它們肆意舒展了片刻便端正地望向四面八方,全身微微顫抖如同腹中已經空虛了太久。魔族們似乎有所察覺,但堪堪能夠移動的幾個魔族剛剛邁步便無力地跌倒在地,掙扎了許久只得無奈而怨恨地望向界。
“原來水藍與我都料中了。落鱗為人,淚灑紅沙,化身成魔,屠戮天涯。這場賭,竟沒有輸家!”汶盯著九嬰揚聲說道。他指間幽光一閃,但落在掌中香氣四溢的卻不是他生前最喜的清茶,而是青碧如玉的美酒。微微嗅了嗅手中的美酒后,汶唇邊透出一抹慘然的笑,隨手將它送入花心,“但水藍最后仍勝我一籌,你方才……可惜我們終不信他,也對我四族太過自信,否則何至于此!”
“賭,你們賭了什么,何時滅殺我?不妨放手一試!”九嬰微微側頭瞥了眼汶,眼中滿是譏諷。或許其他魔族深深被四魂震懾心中昏亂,但當年一直跟在他們身邊的九嬰卻絲毫未被影響。他早已看出它們如今不過是普通的魂靈,便是魂飛魄散也無法阻止他血洗魔界。竟然糊涂到在方才便用盡了氣力……九嬰心中冷笑,哼,時光當真無情!然而下一刻,九嬰的冷笑便被杌的話無情地凍成碎片,連同他身后紫影上彌漫的猙獰。
“水藍以叛出師門為代價留下了你的未來!”不顧屹的阻攔,杌斜睨著九嬰,毫不留情地說道,“在你心中,投入魔族麾下的仙門弟子到底意味著什么,只是輕飄的一句話?私養兇獸、逗留魔界,這些雖然有違那些所謂門規但并未張揚,倘若有心脫罪尚可留得性命。但水藍幫助我們卻是公然背叛師門,何況四兇獸最后幾乎立于魔界之巔!無論對錯,這都是他在師門眼中無法掩去的罪孽,更兼他寧死也不愿交出九嬰!你以為他當年為何決心回師門領死?魔界浸血傷心之地,仙界心有雜念終不能至,而人界早無他容身之處。你壽命幾近無限又性情無常,未來的轉機太過遙遠,水藍明白他看不到。與其掙扎半生,不若還心中一片空靈!”杌的聲音越發冰冷,身上若隱若現的灰色間竟然透出一絲紅光,熾烈如熊熊燃燒的怒火。
“可水藍沒有后悔,他說便是時光倒流他也仍將如此。”屹看了眼杌又望了望九嬰,輕嘆口氣接著說道,臉上的輕松爽朗漸漸變得沉凝,“所以我們早就知道你是九嬰,水藍幫助我們的條件便是要四兇獸庇護尚年幼的你——一只于魔界而言是太大的隱患和誘惑的兇獸。只是那時我們太過年輕也渴望強大的助力,稚嫩在好戰的魔血中沸騰,我們竟然一口答應了。”
“然而當四兇獸真正俯視魔界之時,我們才明白應了水藍的不過是一句笑話。王者之心,征服巔峰,王者之狠,臥榻之旁怎容他人安眠?我四人雖多年一同出生入死,但也正因此更加明白彼此心中所想。那個頂峰,我們都想要!既然最后一戰或許便是我們之間的爭奪,那么‘庇護’二字又從何說起?何況四兇獸稱霸魔界的最后一戰中,你已經令自己成為了最重的籌碼。倘若從未見過你的真面目,或者我們可以強令自己遵守誓言,只當你是普通的孩童。可自你現出真容的那一刻,我們就再也不可能忽視你。那一戰后我再未安睡過,起先我不明白為什么,可是后來我突然發現自己正不由自主地思考如何將你籠入饕餮。我知道如此有違情理,但我無法停止……當年應允水藍時,我們當真沒有半分私心,只是……”界臉上浮現出愧疚之色,然而眼中的激越卻一刻也沒有褪色。看著他的神色,九嬰只覺得有什么狠狠咬破了他的心。他無聲地挪開目光,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擠出鄙夷的神色。也許他心中早已明白這才是他們完整的樣子,只是他一直逃避。
“水藍,他亦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只是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護你,許是比我們醒悟得早,但那又如何……可嘆當我們終于明白的時候竟已沒有后悔的機會。”聞聽界的聲音漸漸低沉,汶雙眸一動,驟然截住了界的話,“但或許是因為旁觀者清,水藍終究想出了辦法。他只說了一句話——仙門一直沒有忘記魔界。而后便定定地看著我們。呵,即使如今看來似乎之后發生了許多事令仙門無暇顧及此節,想必他當年也死得十分凄涼。但其實我們并不吃驚,我們一直懷疑水藍仍然暗中與同門有所來往,但一直無人去觸碰水藍這個禁區,如同后來對九嬰的絕口不言。我們并非不忌憚此事,只是明白在嫌隙已生的當年它很可能會使得四族的強大曇花一現,九嬰之事也是這般。所以當水藍和九嬰同時阻擋在我們面前的時候,魔界中所有魔族的性命也同時壓在我們肩頭,我們的抱負在太多的生命前如同寒風中的燭火般渺小。何況征戰半生,看空生死,韶華遠去,徒留滄桑,一生中能生死與共的緣實在太少。人老多情,魔亦如此,望著彼此早已刻骨的容顏,我們都不愿經營一世,到頭來只剩了手中血刃啊!”
千年前的汶雖非不茍言笑,但卻很少有人能透過他的表情看穿他的心,便是他的笑也總是籠著一層神秘。然而此刻,他臉上的悲傷竟清澈見底,雙眼也泛起了毋庸置疑的紅暈。倘不是魂魄無淚,想必此刻他的淚已將腳下的花瓣浸得猶如淌血。
“是么?”但九嬰卻笑了,只是這笑容沒有一絲溫度,“所以你們兄弟情深,義薄云天。相約互不相犯卻要將我和水藍永遠埋葬。只有我和水藍消失,你們才能徹底安心,繼續維持你們口中的似海情誼。你們才是真正的生死之交,而我和水藍只是你們的好棋。”九嬰紫色的眸依次掃過他們的臉,目光明亮而遙遠。他似乎想起了許多久遠到幾乎忘卻的時光,但源自那些時光的溫暖卻漸漸褪去。曾經他也這樣仰望著他們的眸,沉浸在他們染血可是眉飛色舞的笑里。許多時候,他覺得自己只是個普通的魔族小兒。可如今,他卻只能在冰冷的真相前將他們一一撕碎。麻木彌漫在胸中,九嬰知道它們很快便會變成劇痛,恐懼令他的身體微微發抖。
“……小九兒,這確是一場盟約。可你不知道,首先提議這盟約的不是我們,而是水藍。憑我們幾人的法力想要以法陣封印你根本不可能!時間、地點、騙局,所有一切都出自他的謀劃。”聽了九嬰的話,四魂臉上不由同時現出些許羞愧。然而卻沒有一個人避開九嬰銳利的目光。沉默片刻后,汶瞥了其他三魂一眼,輕聲開口,嘴角溢出一絲苦笑和心疼,“我們何嘗想要如此?亂世一同掙命,只因一句冰冷輕薄的誓言?千鈞一發的拼死相救只是陌路?誰會相信!可是我們已經再不是獨來獨往,任意妄為的魔族少年。我們曾想冒險放走你和水藍,可水藍只是以君臣之禮下拜問道,以四王之明,可否告知末將,末將與小九兒究竟能走多遠?我們無言以對,因為來報的斥候剛剛離開——你已經不僅是四兇獸最沉重的籌碼。”
“那刻蕩漾在水藍臉上的笑是我從未見過的絕望和清醒,我們不忍地轉過頭,看到的卻是在遠處開心地向我們揮手的你……那是折磨我一生的夢魘。在我們心中你和水藍絕不是棋子!倘若如此,我們何必對后人隱瞞真相謊稱這里是圣地,何必放棄肥沃的土地讓他們守護在此!我們留下模糊的話,只希望后人能用另一種方式傳承你們的存在,四兇獸并非只因為我們而崛起!就算一個字也不能留,也想要他們明白我們珍視的東西!而如果不是為了嚴守秘密,界不會自絕于族中,為了不留一絲線索連尸身也不留,而我們其他三族幾乎因此滅了饕餮,更在饕餮群龍無首之際袖手旁觀,以至這些不肖子孫竟然自相殘殺……身負如此罪孽,我本無顏辯解,可千年黑暗,你們的笑是唯一的陽光,我不愿再次抹殺它。”盯著九嬰僵硬的嘴角,汶眼中滿是痛惜,濃烈到掩去了隱在眼底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