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真的有愧在心?”呆了片刻,九嬰面無表情地開口,想笑卻沒有笑出。四王將他封入大地時的神色瞬間浮在他眼前,可是另一股冰冷卻突然自心中涌出,如同寒冷的冰水將那銘刻在心的一幕盡數沖刷,“你們在乎的不是什麼可笑的陽光,你們在乎的是那些想要殺我的族人。好好看看他們的眼睛,那是你們種下的貪婪!想必你們早就料到了,隱瞞真相是因爲害怕他們陷入混戰,更怕魔界因此而難逃浩劫。封印我的聖地從來沒有守護過他們,而是他們在守護魔界!將這樣重的責任賦予他們或許是被逼無奈,你們不願將有關我和水藍的一切交予他族,也不願將四兇獸最重要的秘密分給他族。像脆弱的人一般互相依賴——這纔是你們最終爲王的原因,而這一切與我、水藍毫無關係,我們只是恰好出現在這裡……”
九嬰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灼熱和冰冷在胸中撞出巨大的漩渦,他的心漸漸沉淪,可回憶反而呼嘯著騰起。難道不對嗎?千年的黑暗間不是早已明瞭這世界本是如此冰冷,只除了已心執拗不死的希冀,而現在不應該冷下去麼?可那火焰爲何還不熄滅!忽而響起一陣清脆的鈴聲,清澈的熟悉令九嬰不由自主地循聲望去,卻見那是一隻小小的鈴鐺。它正被杌小心翼翼地拎在手中,小巧精緻,明亮如新。
“既如此,還我千年孤寂!”杌直視著九嬰,面色平靜可指間拴住鈴鐺的細繩卻不住顫抖,“這是你當年絞盡腦汁偷偷放在我身上的,我還記得你遍尋我不見時氣得鼓起雙腮的樣子。自那以後我就一直帶在身上,連守你的千年也不曾丟掉。即使其他都是假的,那麼它呢?你身處法陣千年,應該能看出這法陣其實不需要我們留在這裡。你沉醉在夢中千年,我們卻同黑暗在一起清醒了千年,沒有部衆,沒有手足,也看不到你。千年間我一直搖晃著它,可千年了我一直沒有看到你。那日水藍淺笑著說若你們心中有愧,便留下來陪他,待他醒了親自說與他聽。我必死無疑,可他醒來一定會狠狠地哭鬧,即使他已經有了一顆鮮活的心。所以,請給他笑容……爲了這句話,我等了很久很久??赡阈褋砹?,小九兒卻不在了。既然如此,我索性也都忘了罷!”
杌仰天吐出胸中濁氣,狠狠捻斷了系在鈴上的細繩。鈴鐺摔落在地發出悅耳的聲響,落在他耳中的卻是悲哀的嘶鳴。杌愣了愣,終於一腳向鈴鐺踏去。然而正在此時,一條身影風一般掠過杌身前,飛快地將鈴鐺抄在手中,回身對杌露出坦然的笑。
“毀了它便能抹去所有回憶?杌,你終究會後悔的?!苯绲捻谢^一絲憂鬱,血從他手上滲出,將鈴鐺上鮮紅的細繩染成褐色。凝視了杌片刻後,界慢慢轉過身,竭力將微笑散作薄霧掩蓋在眸中的空落上,“小九兒,其實在我眼中,你與我的部衆一般,都猶如我的親生骨肉,我又怎會有所偏袒?可你是……九嬰,他們是魔族,在他們眼中的善於你而言便是惡,無論我如何選擇都會傷了你們。若可以將你化爲魔族,我寧可以性命來換,這樣你們便可以看到同樣的光明黑暗?!?
“這世上的光明與黑暗本就因所站立的不同而不同,我一介武夫,無論如何也無法調和它們。即使這世上有奇蹟,也無法預料在大同的世界裡私心、卑劣復燃的後果,也許那將是一場燎原之火。那些不肖子孫在你眼中可能完全脫去貪婪麼?所以儘管不公,但許多界限總算可以成爲一道牆,困住深藏心底的暗涌。那種美麗不屬於此刻的時代,你和水藍的敢於憧憬是一種悲哀。我們最終選擇封印你並非全然因爲偏袒,而是因爲這個世界臣服於不知被何人刻下的規則——本質的創造永遠凌駕於簡單的毀滅。可往事如昨,歷歷在目,即便我可以毫無羞愧地說,我身爲饕餮族長無罪,但對於小九兒,身爲好友的界慚愧萬分??伤辉诹耍覀冎荒墚斔氐搅四Ы绲奶炜?,將水藍贈予他的最後一件東西託付天命!”
說罷,界緩緩望空而拜,汶、杌、屹微微一愣,而後也一一下拜,動作略顯遲緩,似乎地上佈滿了荊棘。相對於他們的猶豫,一道紫色的身影卻顯得異常果決。九嬰毫不猶豫地走過四人身旁,竟只是神色複雜地瞄了他們一眼。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到四王身後的花心中時,九嬰不覺停住了腳步。那是汶方纔放入花心中的玉杯,只是此刻翠色的玉杯居然呈現一片流動的水藍,那是水藍從戎後最愛的東西,水藍常笑說除非死,否則他不會與這玉杯分開。
“水藍,我知道你早就死了。可我要問的不是這句話,連你也不懂麼……”呆呆地盯著杯中酒,半晌,九嬰才輕輕說道。
“小九兒,你……你果真有了幾分人心。遙想當年未著戎裝之時,我的心性倒與水藍有幾分相近,後來見了閒逸的水藍,再看看已經泥足深陷的自己,便不免有幾分妒忌。我一直暗中與水藍較量,一直沒有輸過??伤{萬事疏懶卻獨獨此事居然推算到千年之後,我,萬不及一。”面對九嬰的不理不睬,四王相視良久,只得嘆息一聲。沉默片刻後,汶看了看其他三王后低聲開口,卻垂落了雙眼,“既然小九兒不肯回應我們的召喚,既然我們已經無法再做什麼,那麼我們該離開了。你……如果你還有小九兒的幾分記憶,可不可以代他用這酒送我們和他的回憶離開——這也是水藍曾經說過的話!”汶頓了頓,深吸口氣說道,面色卻是漲紅。
“水藍曾經說過……”九嬰低聲重複著汶的話,眼底泛著淡淡幽光。片刻後,汶小心翼翼地擡起頭,不料發現九嬰和玉杯都已經消失無蹤,汶頓時大驚失色。然而未待他發出驚呼,九嬰迫近的臉便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同時出現的還有被九嬰緊緊捏在手中的玉杯,杯中的瑩瑩玉液上正浮著一行字——我來告訴你水藍的怨恨。
“水藍的怨恨,你自詡可以洞悉他?我來告訴你,你們現在究竟是什麼樣子!”九嬰將手中的玉杯舉到汶面前,只輕輕一捏,杯中美酒便飛射而出,如同銳利的箭狠狠刺入了其他三王的魂體。三王身軀微微一震,臉上竟沒有驚訝的神色,點點光芒從他們的傷口處滲出,晶瑩美麗。
“九嬰你……”汶駭然地想要起身,不想眼前紫光一閃。他怔怔地低下頭看著九嬰貫穿自己的手,半晌輕嘆一聲重重跪倒在九嬰面前。望了望已經幾乎消失殆盡卻仍舊靜靜眷戀著魔界界、杌和屹,汶脣上泛起一絲苦笑。
“我好心以酒送別,沒想到他們竟然如此不勝酒力!”凝視著已經說不出話的汶,九嬰冷冷一笑,掌中的紫芒越發熾烈,“既然如此,餘下的酒便都贈予你吧!你們口中的小九兒早就不在了,酒中有你的氣息。這樣東西,我纔不飲!”說完,九嬰將玉杯慢慢湊近汶,不顧他艱難搖晃的頭和不住顫抖的手指,強行令他飲下此杯。
“可還滿意?”盯著汶口邊落下的點點溼潤,九嬰輕聲問道,傾盡玉杯中殘酒後將它收入懷中,“我恨你們提起水藍,更恨你們想要利用水藍和所謂的過往說服我。我心中可沒有半分感激之情,我只是好奇。汶,我讓你在心愛的魔界多留片刻,讓你清清楚楚地告訴我你究竟在酒中放了什麼?”九嬰毫不留情地抽回手,歪著頭嘲諷地看著軟倒在地的汶。然而汶只是不言不語地用手緊緊抓住自己霜染似的髮梢,他死死地看著九嬰凝冰般的眸,一顆淚珠自他圓睜的眼中落下,砸在九嬰眼中。九嬰微微一愣,猶豫片刻後,他上前一步以掌虛懸在汶上方。只一瞬間,九嬰便面帶驚恐地連連後退,慌張地躲開了汶向他伸來的手。
“我……沒有……”汶輕輕吐出幾個字,他竭力望向九嬰所站的方向,然而雙眸卻已只剩下茫然。細碎的裂響在空中迴盪,九嬰留在汶體內的紫芒無情熄滅。汶驟然化爲碎片消散在風中,終沒有看到九嬰牢牢緊握以致毫無血色的手指。
“……又能怎樣呢?”九嬰低聲說道,他輕拂衣袖,紫色的火焰立時在空落可依然豔麗的花朵上燃起,隨即他微微曲起手指,指間透出淡淡紫光,“葉念,你聽得到嗎?”九嬰連喚幾聲,卻不見葉念迴應。他想了想便將指間的紫光輕輕彈起,紫光躍入半空化爲一面圓鏡,鏡中只映出一片荒蕪和幾乎已被紅沙遮掩的字跡——窮盡心計,福禍相依,不若隨心。
“你倒得了便宜,有所了悟倒也終不枉這一場荒唐!”九嬰笑了笑,臉上竟露出幾分欣慰,而後瞥了眼身後,“你是饕餮族人?帶他們走,立刻!否則不要怨我。”
“末將擎天,代饕餮謝你!”花影中,粗重雄渾的聲音傳來,撞在枯萎的花瓣上錚錚有聲。
“閒話少說,記得帶上涯拓和洛炆,這樣有趣的魔族已經太少太少。”九嬰飛身騰起,洞穿火焰徑直落在來犯的魔族面前站定,驚得臨近的魔族連連後退,生生讓出了一彎空白。
“最後一次,你們退不退?”九嬰直視著面前的魔族,但又彷彿沒有看向任何一個魔族,眸中的月白風清與魔界的黑崖紅沙格格不入。然而即使看著這般詭異的景象,那些魔族仍舊只是面面相覷,除了一些魔族小心地更退幾步外竟都只是小心翼翼地盯著他。
“是我太過遲疑了麼?”九嬰掃了他們一眼,眸中泛起騰騰血氣,“難怪我眼中已經只剩焦土了?!痹捯粑绰?,他已緩緩向魔族逼去。眼見九嬰漸漸靠近自己,魔族們面孔驟然變得扭曲,只是他們還未將心中的恐懼化爲怒吼,幽冷但致命的火焰便已將他們化爲灰燼。方纔悄悄後退的魔族一見此景頓時臉色慘白,慌忙轉身逃走,誰知剛剛邁出幾步便重重栽倒在地,大睜的雙眼駭然地盯著自己只剩下骨架的身體在灰燼中顫動。
“可惜,已經晚了?!本艐胂蚬羌軓澚藦澥种福黄坠禽p巧地落在他手中。他隨手一捻,笑看著它灑落在魔族們身前,“今日進是死,退也是死。不如,你們拼死一試?”九嬰眉眼彎彎,只是此刻在眉間嘴角凝聚的卻是連魔界也少見的兇殘。
突然,不知是誰大吼了一聲。雖然模糊得雖然連話聲也無法聽清,但那一聲大吼卻如同一點火星落在灑滿獸油的乾柴中,頓時將魔族們的雙眼燃成灼亮的火炭。見此情景,九嬰露出滿意的笑容,半空中積聚已久的紫光長嘯一聲撞入空中的雲朵,紫色的雪由驟然變大的雲朵中飄落。沾了落雪的黑崖,巖石甚至每一粒沙都在瞬間化爲紫色的蛇。不知所措的魔族無可避免地踏在了一片眼眸與充滿毒液的毒牙上,在充斥天地的嘶嘶聲中仰天咆哮。當倒下也成爲一種絕望的恐懼時,也許只有如此才能留下些神志不至完全陷入癲狂。
幾個魔族不顧一切地向九嬰衝去,憤怒與鮮血一同流淌。然而九嬰只是微微皺了皺眉,漠然地將手一點,清澈卻厚重的水牆驟然擋在他們面前。他靜靜地看著他們惱怒地衝撞著水牆可漸漸被蛇纏滿身體,剛剛露出微笑卻又驟然一僵。沉默片刻後,九嬰眸冷如冰,轉身向前走去。一道水廊在他面前展開,將一切廝殺牢牢擋在其外。
透過流動輕靈的水牆,即使是殘酷的魔界也變得如同一副悽美的畫。原來生命的騰起與消逝都可以只是這樣遠遠地看著,事不關己如同人界說書人口中早已靜止的演義。只是這本應熱鬧非凡的演義爲何讓四周越來越冷?九嬰慢慢前行,只覺得腳步越來越沉重。緩緩來到正苦苦掙扎的衆魔族中央,九嬰終於停住腳步盤膝而坐。
這一刻,他突然渴望自己不在這裡,不在這血腥的地獄之中,而是面對著一片寧靜,即使荒蕪,即使蒼涼,但心卻是安靜的,就像……對,就像水藍說過許多次的澄淨碧空。九嬰失神地凝視著籠罩在自己上空的藍色,一時間幾乎以爲自己身處人界。但不過片刻他便醒悟過來,揮袖盪開了幾乎將他切做兩段的寒光。
“倘若你們幻出的是當年水藍帶我看的最後一片夕陽,或許我真的會在你們手下丟掉一命。可惜你們同那四個守了千年、可笑可憐的魔族一般,心中萬般迷茫卻裝作洞徹了一切。你們……不想停下來好好看看嗎?能穿透這水牆,想必也是魔族中的翹楚。這樣的天空可是魔界難以見到的,但只有靜心細看才能發現它的美麗。”以目光追著面前時隱時現的身影,九嬰淡然說道。儘管那身影跑得飛快,但他仍能看出那是一個太年輕的魔族,臉上尚且殘留著稚氣,似乎與千年前的他年歲彷彿。倘若在千年前,也許有緣成爲朋友,只是此時此刻,九嬰在他心中只是欲除之而後快的災禍。因此儘管九嬰語氣平靜,他的腳步卻越來越快。
“不想看麼……”九嬰喃喃道,忽而自嘲一笑,“也罷,原是我糊塗了?!本艐胙壑斜懦隼淅錃⒁?,細碎的水滴頓時佈滿了四周。在九嬰身上散發的寒意中,水滴慢慢凝結成冰,無聲無息地掛在小小的魔族身上,湮沒了他飛快的腳步。見狀,他大驚失色,立時轉身向後逃去,然而爲時已晚。九嬰低喝一聲,他小小的身體上頓時爆起點點血花。他痛呼一聲跌倒在地,想要起身卻力不從心。再擡頭時,九嬰已無聲地站在他身旁。
“你臉上的倔強有幾分像當年的我,只是那時的我比你幸運……不,也許是更不幸些?!本艐肽曋o繃的臉,笑得幾許悽然。
“哼,我想是更不幸些……哈哈!”年幼的魔族憤恨地盯著九嬰,獰笑著吐出滿口鮮血,“因爲你……要爲我陪葬!”他話音未落,數道凝滿殺意的寒光便驟然出現,以迅雷之勢刺入九嬰後心。
“怎樣,魔族絕不會任人宰割。聽說你有九命,但那又如何?魔族中有千千萬萬個我!”那魔族的臉上已然毫無血色,可他卻瞪大了雙眼,明亮的目光幾近癲狂。
“沒錯,我只有九命,而且已經去了兩命……”在背後響起的狂笑聲中,九嬰神色平靜地說道,一線殷紅由脣角滑落,“但你們因此而自信也當真可笑至極!”在那魔族驚訝的目光中,他嘲諷地笑笑,轉身面向那些依舊止不住狂笑的魔族,任憑鮮血染透他全身。
“同你們爲敵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因爲從看見你們的第一滴血開始便意興闌珊。你們,根本不值得……”九嬰一字一頓地說道,可他的話卻湮沒在更加放肆的笑聲中。但下一刻,那些刺耳的聲音卻在瞬間安靜下來,猶如被冰封的火。因爲九嬰接下來的話是他們賭上性命想要博取的,“你們想要九嬰的力量?好,我送你們!只要你們真的有本領拿到它!”
黑色的毒焰隨著九嬰的話從他體內透出,轉瞬便將他吞沒其中,漸漸模糊了他的身影。與此同時,水牆以及遍佈眼中的蛇也紛紛在爆裂聲中化爲塵土飛散。驚雷毫無徵兆地響起,奪目的電光在半空中穿梭,虛空中慢慢裂開一個深邃的洞口,彷彿一頭巨獸,只是巨獸張開的血盆大口中沒有滾滾濃煙,反而透出了遠勝於人界的燦爛陽光。陽光所到之處,悅耳的鳥鳴和甜美的花香也同時籠罩了驚訝而迷醉的衆魔族,而其中最耀眼的一團紫色光芒更是令他們欣喜若狂。那團光芒純粹而冰冷,毫無疑問地散發著屬於九嬰的氣息!
無法壓制的驚呼在衆魔族頭頂聲聲迴盪,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暗潮洶涌的寂靜。魔族們相互打量著、探尋著卻誰也不肯挪動一步,似乎一動便會功虧一簣。懷疑?自然是有些懷疑。此物雖夢寐以求,但真正出現時卻令他們感到恍若夢境。他們曾經拼死相搏,可如今卻毫髮無損地看著它?!只是其上的氣息的確與九嬰一模一樣,成則坐擁天下,敗卻只不過是空歡喜,這樣機會自然不能放手。
但……也許此刻更應該擔心的並非這力量的真僞,而是站在身旁、方纔還同病相憐的魔族!念及此處,魔族們相視的眼神愈加詭異,只恨腦後不能再生雙眼。這力量雖然巨大,但若要稱霸,自然是獨佔最好。只是誰能保證自己縱身撲向它時不會被無情偷襲?因此,一時間雖然衆魔族之間的寂靜漸漸被輕微的挪步聲吞噬,但仍舊無人敢輕舉妄動。
正在此時,一道光亮突然越過冥思苦想的衆魔族,徑自衝向光團,竟在衆目睽睽下取下了不多不少的紫光。面對將自己團團圍住的其他魔族,取下光芒的魔族雖臉色慘白但笑得老實憨厚,而後在其他魔族嫉恨猶疑的目光中滿面輕鬆地吞噬了紫光。一瞬間,空中有紫色的閃電劃過,彷彿九嬰尚未平息的怨恨。閃電中,幾乎所有魔族都看到吞噬紫光的魔族竟化作蛇身,可閃電過後,那魔族的身體卻依舊如常,只是看去似乎強健了許多。看著毫髮未傷的自己,那魔族也終於長出口氣,他小心翼翼地想要鑽出已經按捺不住的包圍圈,不料卻被許多看去法力稍弱的魔族攔住。
“那邊還有許多……”盯著面前如山似海的猙獰,他小聲說道,艱難地嚥下喉頭恐懼,並沒有發覺自己身上已經滲出屬於九嬰的氣息。
“可是我們法力太弱,去爭奪無異送死,而且……你身上不是還有尚未完全融合的麼?”但圍堵他的人卻發覺了那氣息,他們眼中泛起興奮的血色,似乎面前的生命是已經開膛破肚的佳餚。
“如此尚不如自己修煉,反倒白白浪費了許多時日!”他驚恐地吼道,同時卻也頹然跌坐在地上,滿面絕望地向後挪去,雙腳卻無聲地鑽入了紅沙中。突然,他身體向下一沉,竟然瞬間便鑽入紅沙大半。其他魔族見勢不妙立時上前,不料抓住的卻只是一個影子。他是何時逃走的?他們不由心生懊惱,但同時也滿心慶幸——九嬰的力量還剩下許多,只要……他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向半空中的裂口騰身而起。在對未來的憧憬中,飛得更高的他們已經忘記了方纔的謹慎。不,或許他們最後還是記起了,但也只能用僅剩半邊的臉對殺死他們的魔族露出怨恨的詭笑。
那些曾經的同伴,他們的謹慎、聰明、圓滑、耐心在看到那個變得更爲強大的同伴後頓時被沖垮。他們的雙眼緊盯著那團紫色,而那團紫色也在他們眼中越長越大,漸漸擠滿了世界。除了它,其餘一切都是障礙,而魔族只有一種對待障礙的方法——撕碎它!於是他們再也分不清生與死、鮮活與冰冷,也無法發現方纔的陽光和鳥鳴已經變成鮮血和狂笑。因爲他們心中只剩下唯有自己纔可以到達終點的念頭,而鮮血和狂笑?管他是什麼!它們如今可是在說著魔族們此刻唯一能聽見的話——向前,不再回頭。
滿眼顛倒迷亂中,唯有剛剛捨命誘敵的年幼魔族尚能保留一絲神智,卻也只能滿眼悲傷地掙扎。若不是一道無形的法力保護,他早已被踏碎在遍地血肉中。
“你後悔嗎?”低沉的聲音突然迴盪在他耳畔,口中正不住溢出鮮血的他猛然一怔,久久不應卻有兩顆晶瑩的淚自眼角滑落。
“對不起,原不該讓你更痛苦。”年幼的魔族心口突然血如泉涌,他身下的紅沙泛起陣陣漣漪,一點點吞沒了已經平靜下來的他。
“想看看……天空……藍色的……”幾近被淹沒之時,他忽然輕聲喃喃,然而這句話只有無奈地隨著他眼中的光芒一同消散,了無痕跡地融入魔界的風。
“哈哈哈哈,你們這羣蠢物,竟讓我以將死之身從你們面前取回一命,還引得你們自相殘殺!哈哈,對,我只有九命,殺不盡你們,所以要你們殺掉自己!”九嬰斜倚在一塊黑石上仰天狂笑,可眸中卻晃著一道道深深的裂痕。這裡距四兇獸曾經的聖地很遠,遠到幾乎可以忘記那些血腥的存在。原本,九嬰不必在已經陷入癲狂的魔族們面前如此小心,然而不知不覺間他已經來到了這裡,或者說,是逃。
不過,雖然這裡很安靜,但在身處遠離殺戮的荒涼中,九嬰的狂笑聲彷彿盛在碗中的巨浪,迴旋往復後重新灌入他耳中,竟連他本身的聲音也吞沒了,其中愈烈的瘋狂倒驚得他不由一呆。而正在這片刻的安靜中,一滴尚未冰冷的血沿著九嬰的手指重重落下,彷彿一柄利刃將他眼中原本的裂痕挖成幾乎要吞噬他全身的空落。那血,不是他的。
“呵呵,不過是贏了一個孩子。爲何張狂?本該忘卻!”愣了一瞬,九嬰突然用力抹著手上的血,直到手指一片火辣才無力地丟下掌中紅沙。他呆呆地看向聖地的方向,片刻後慢慢轉身離開。不料只走出幾步一聲長嘯便突然刺入九嬰耳中,聲音冷峻功力雄厚,竟然正是由聖地方向傳來。九嬰疑惑地轉身,正見一柄仙劍穿雲破霧,直取聖地上空仍在閃閃發光的陷阱,似乎想要將它強行封印。
“何方高人,當真多事!”九嬰皺了皺眉,猶豫了許久掌心還是騰起了灼灼紫光。既然已落入深淵,收不收手又能如何?然而,正當他擡起手時,卻赫然發現自己的半條手臂已經變成了詭異的綠色,而九嬰掌中的紫光正慢慢被它融合,彷彿有毒的藤蔓沿著九嬰的手臂慢慢向他的心口爬去。
“這是……界的毒……”想起自己正是用這隻手粉碎了汶,九嬰的心驟然一寒。他踉蹌幾步死死抓住身旁的黑石,只覺得全身的氣力在瞬間消失無蹤,餘下的只有深深的疲倦,“原來還是你們贏了,千年前爲了你們的子民封印我,千年後爲了你們的子民利用我清除……清除……”九嬰臉色蒼白地閉上眼,忽然不願再想下去。汶魂飛魄散前的情景慢慢浮現在他眼前,或許這世界上的故事都是被選擇後倖存下來的,或許他也可以選擇一個故事來讓自己不再那麼寒冷——例如汶想要他飲下的酒里正是解藥,四兇獸的王其實也想要說服自己……可究竟哪一個故事更痛些?畢竟這溫暖也如同眼前的夕陽,切膚的溫度但也是不可及的遙遠。
九嬰怔怔地任夕陽刺痛自己的雙眼,不知不覺間他向著那縷漸漸淺淡暖意挪動腳步,似乎想要留住它,陽光將他的身影拖得越來越長,散落了遍地無處爲家的疲倦。九嬰不知道起點也不知道終點,他只知道在他倒下的那一刻這世上會多出一個傳說,而四兇獸的王早已贏得了所有真相,因爲他們的子孫後世只需要這故事中提煉出的道理,至於其他,那又有什麼用呢?就算得知了所有一切,然而當年的人都已隨風散去,又有誰能真正明白其中滋味呢?
九嬰抿抿嘴,他似乎想笑,但卻眼前一黑摔倒在地。水藍的玉杯從他袖中滾出,可只是轉了一圈便乖巧地停在九嬰手中,彷彿在引誘他。
“水藍,已經到了此時你還在笑我?”九嬰虛弱地將玉杯拿到已然模糊不清的雙眼前,忽而一陣異香傳入鼻端。九嬰一愣,仔細嗅了嗅後,他忽然發出嘶啞的笑聲??尚χχ?,幾滴殷紅便濺在玉杯上,“汶,你真的比不上水藍??伤{,這次我還是不會聽你的話,你……當真恨我,對嗎?”劇咳幾聲後,九嬰無聲地合上雙眼。玉杯從他手中輕輕滑落,滾落在一塊黑色的巨石旁發出悲傷的低吟,嗚咽地看著九嬰紫色的長髮肆意地伸展,看著他從孩童模樣化爲千年後本該擁有卻被他牢牢封印以致再也想不起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