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此起彼伏卻無人應和的感嘆聲中,洛炆懶懶睜開眼。定定地看了眼前迫近的貓臉片刻後,他驚叫一聲向一旁滾去,不料正撞在另一人懷中,被那人狠狠將他餘下的驚叫捂在喉中。
“葉念,離他遠些。”玉簡按住不停掙扎的洛炆,斜視著葉念,“居然驚嚇小孩子,難不成是嫉妒他的年少嗎?”
“笑話,我年少時何曾如此狼狽!”葉念縮回頭傲然道,耳尖卻已漲紅一片。他似乎感到玉簡正在偷笑,索性狠狠心拿下了臉上的貓面罩,彈了彈它後轉向玉簡,故意讓玉簡看到自己臉上的冷白,“它是如此美麗的東西,是這蠢魔族無知!”
“……葉念,寒冰訣不是這般用法?!蹦曋m未扭頭但目光早已逃離的葉念,玉簡沉默良久還是忍不住低聲說了句,而後便狠命咬住嘴脣。
聞聽此言,葉唸的握住面罩的手指突然一僵。愣了片刻後,葉念慢慢轉向玉簡,緊緊盯著他,雖未言語但目光中卻滿含著義正詞嚴和無盡委屈。對視片刻後,玉簡幾乎將脣咬出血來,只得無奈地避開葉念目光,搖頭承認自己落敗。見玉簡如此,葉念冷哼一聲收回目光,正想說些什麼卻被身旁那雙晶瑩剔透的眸子唬得一驚,一時間竟忘記了想說的話。
“果然是人啊……”洛炆捏了捏葉唸的手腕,對葉唸的冷眼視若無睹,“你是葉念,那個被捉近魔界的葉念?”
“是又如何?”葉念彈開洛炆的手,殺氣在眸中暗暗涌動,“你是如何得知?”
“能在魔界無所顧忌的人恐怕也只有葉念,連小白和狗蛋這樣明知我是魔族卻並不在意的人都做不到這一點。臨行時我想要他們與我一同到魔界,還許他們會獲得魔族一樣長久的壽命並可以一直隨心地住在混沌聚居地,可他們依然不肯同我回來?!甭鍨煽戳丝错欣涔忾W爍的葉念,一反常態地在濃重的殺氣中盤膝而坐,竟沒有露出半分恐懼,“真希望他們能同你一般!”
“……我以凡人之名代你的朋友回答你——我很後悔遇見你這樣的癡兒!”愣了半晌,葉念眼中的殺氣碎裂開來,片片墜地,隨之涌上心頭的卻是無奈與氣憤。葉念深吸口氣,正想再度開口卻突然看到洛炆臉上綻開的傻笑,不由一呆。
“你的回答……同那時小白和狗蛋的回答一模一樣……”洛炆的表情似哭似笑,忽然一拍額頭,順勢倒在地上,“果然我快要死了麼,你們、還有這處處喜慶、雨過天晴般的景象只是臨死前的夢境!只是爲何我死前的幻覺中卻只有陌生人……”仰面躺倒的洛炆迷茫地望著天空,片刻後雙眼一亮,似乎想通了什麼。而後他鄭重其事地點點頭,長舒口氣慢慢合上眼睛,右手卻輕輕捏緊,陽光在他掌心的一段絲線上緩緩滑過……之後,幻化成奪目的星。
“好美的光芒,如同人界清朗的夜空,雖然有點疼……疼……不對!”洛炆忽然睜大將要合攏的雙眼,而後按著手臂慌不擇路地向前躥去,若不是被葉念一手撈住險些撞入聚集的饕餮族人之中。
“明白你眼前的一切不是夢境了嗎?想不到混沌竟然……”玉簡欲言又止,旋即搖搖頭,以閃著白光的手指點了點洛汶眉心,“往事如煙……你也算在人界遊歷過,想必見過仙法。方纔我所用之法是仙家常常用來對抗魔族的,你應當更加熟悉。如今你親眼所見又親身嘗試,心中當不會再有懷疑了吧!”玉簡瞥了眼按住胸口狀如嘔血的葉念,臉上不禁微微一紅。但當葉念察覺異樣疑惑地看向玉簡時,那絲紅暈卻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從未出現。
“這……這樣說來,方纔的一切纔是夢?”洛炆的臉色明亮起來,可隨即又疑惑地看了看自己右手中緊握的絲線。
“亦真亦幻,喜怒哀樂既一一經過又何論真假?”葉念眉尖一揚,看了看神色中重新露出緊張的洛炆,嘴角露出詭笑,“不過……你可聽說過窮奇令人咬牙切齒的奇藥?你石牢中的一切夢魘可都是拜它所賜!”
“窮奇?!”洛炆聞言,神情中頓時透出警惕,“你們怎麼會有窮奇的奇藥?窮奇不是早已……不,不對,到底什麼是真的?”
“窮奇的覆滅是真,檮杌的滅亡是真,你自被捉入石牢之前所見的一切亦是真,而饕餮曾經的族長——風知所見的一切從他以涯拓所製毒藥定計開始便是假的,只有他的謀略是真的?!彼查g出現在洛炆身後的玉簡按著目光有些渙散的洛炆,掌心亮起柔和白光。瞥了眼望向天空假裝無辜,實則洋洋得意的葉念,玉簡的手指顫了顫,而後緩口氣輕嘆一聲說道,“雖然風知漸失人心,但此人的確心思聰敏,勝人一籌。倘若他不是錯走一步,逼醒了涯拓,只怕在饕餮他的時代還要持續很久……”
“可是魔界的血雲必將愈加濃厚!幸而風知要做的是一件他朝思暮想之事,所以他刻意做到萬無一失。但正因如此,反而失去了平日的自信,露出了破綻。由此看來,大約魔界也有天道,只不過護的並非是人。”葉念接過話頭說道,眉宇間有一絲含著邪氣的嘲諷,“爲了保證心願得償並永遠不敗,除了平日用熟的計謀外,風知還選中了涯拓的毒和四族傳說中九嬰與仙門的力量?!?
“倘在往日,本是萬無一失。記得初見時涯拓雖被風知壓制,可他似乎並未在意,也許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仍是對風知尊敬有加。”看見洛炆臉上的驚恐漸漸平息,玉簡便也熄滅了掌心光芒,同時瞪了葉念一眼,“可因爲尊敬,所以在風知想要攫取九嬰邪力而不是憑饕餮的戰力時他便極力反對。說來令人感嘆,想風知這樣的人,在教授自己的血脈時卻也摒棄了卑鄙狡詐而取正道??梢婏L知之心尚在,可見人之嚮往乃是光明。只是可嘆年歲漸長的涯拓在風知心中已經不是能夠被容忍的孩子,涯拓的反對只換來風知的冷酷。從父慈子孝之夢中驚醒的涯拓開始計劃反抗。身爲風知之子他當然能看出風知在覬覦他的毒,而風知恐怕也沒有刻意隱瞞,畢竟多年來涯拓並未抵抗他的壓制?!?
“所以那小傢伙輕而易舉地‘獻’出了毒。哎~如今世道當真是連孩子也要小心萬分~”被玉簡以目光責怪的葉念看似渾不在意,卻冷不防搶了玉簡的話。他拂去身旁黑石上的塵土,懶懶地倚在黑石上長嘆一聲,看著洛炆陰陽怪氣地說道,目光刺得洛炆臉上一紅,“涯拓的毒頗爲複雜,它的氣息可以使人看到自己心中的幻象。風知在得到此毒後,爲了毀去解藥便謊稱狩獵親自將涯拓調開。那時風知心中因爲涯拓反對而涌起的怒意並未平息,所以他心中的幻象顯而易見,自然是涯拓的出醜落敗。所以在我的幫助下,涯拓配合風知的幻象受了傷,趁機將引子——施毒人的血撒在風知身上,自此這毒便真正種入風知體內且那些忠於風知的饕餮族人毫無察覺。哼,恐怕連風知也沒有感到一點異樣,或許在當時,心中得意的他連那些綠色光點也未曾注意到!”
“綠色……光點?!”洛炆臉色一白,忽然想起他遇見單誅時的情景。他恍然大悟,原來他是因爲沾染了單誅的血才……那應該是風知的設計吧?好厲害!可、可面前的這些人竟然……想到此處,洛炆默不作聲地向四周看去,彷彿在尋找什麼。但片刻後他卻又無奈地搖搖頭,若說幻象,他此刻心中的幻象只怕便是看不見那些綠色光點。
“不要擔心,每個中毒的人都一定會看到那些螢火般的光點,那是涯拓有意留下的記號?!币浑p柔和而幽深的眸無聲無息地在洛炆身旁出現,驚得洛炆幾乎躥起。玉簡額角一跳,掃了眼葉念又瞥了眼來人,指尖燃燒的光芒終究沒有落下。
“族長與雲蕭子道長雖只是聽涯拓所言,但我卻是親身試驗過,的確如他所說。所以你大可以放心。”青瞳現出身形,俯身對洛炆淺淺一笑,長髮自頰邊溫柔散落。也許是驚嚇了洛炆心中有些愧疚,此刻青瞳臉上的笑容分外美麗奪目。
“呃……嗯、嗯!”青瞳水般的眸微微一漾,怔怔盯著他的洛炆頓時醒悟,連忙手足無措地低下頭去,許久方低低應了一聲,而後他便默不作聲地縮在一邊,不自覺地絞著手指。
而就在洛炆低頭的剎那,青瞳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他目光詭異地看了看葉念和玉簡,隨後輕輕搖頭,神色中透出哀慼??粗嗤纳裆?,玉簡不由咬了咬牙,他望向仍舊被饕餮族人環繞的風知,沉默許久卻終只是一聲嘆息。與此同時,葉念亦是將目光投向饕餮族人環繞的正中,只是他看的卻不是風知,而是正漸漸奪走饕餮族人的新任饕餮族長——涯拓。
瞥了眼玉簡後,葉念挑了挑眉,將一粒沙彈在玉簡臉上,對著詫異看向他的玉簡指了指涯拓的方向,而後起身隨意彈落了身上的塵土。見玉簡不明所以地皺皺眉,葉念撫了撫額頭,略顯鄙夷地抓起一捧沙隨風灑落。玉簡見狀頓時醒悟,他點點頭,神色中透出一絲黯然??吹接窈喴呀馄渲兄?,葉念深吸口氣,看似漫不經心實則腳步沉重地向涯拓走去,邊走邊重新戴好面罩。
忽然葉念似乎想起了什麼,停下腳步扭頭瞟了眼青瞳,見青瞳除悲慼外並無一絲驚慌才放心地轉回頭。玉簡將青瞳與葉唸的神情看在眼中,他突然抓起腳下的紅沙,怔怔地望著它們在指縫間滑落。而青瞳並未有所動作,只是無聲地仰望天空。二人雖未曾說過一句話,但此刻他們身上卻發出同樣的氣息——肅殺!
“你們……難道還會發生什麼事嗎,難道風知……可依你們所言,似乎已經完全戰勝了他!”青瞳和玉簡身上透出的冰冷驚醒了臉色漲紅的洛炆,同時二人也被他迷惑的聲音從沉思中喚醒。洛炆的目光在青瞳和玉簡之間流轉,剛剛舒展的神色再度變得緊張。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想必你已經明白涯拓留下記號的原因。因爲我們必須知道風知何時對我們用毒,如此才能心中警惕以免假戲成真!”看著惴惴的洛炆,青瞳輕輕斂了面上嚴肅,微笑著說道,“風知實在太狡猾,連涯拓也只能估算出他八成。我們無法保證在阻止他的同時不被他利用,索性便讓他完成自己的計劃——自然,是已被施毒的他。我們配合漸漸沉入幻象、連白晝夜晚也無法分辨的風知,假作墮入他的陷阱。如此那些忠於風知的饕餮族人便不會懷疑我們。相反,在我們成功瞞過風知和那些饕餮族人後,我們口中的每個字都會被當成風知的話來相信。而忠於風知的饕餮族人只知道他慢慢變得十分詭異。昨日你和涯拓想來是在幻象中的黑夜中逃走,可在我們的白日看來,是風知突然發瘋在追趕來饕餮作客的你,涯拓則在拼死保護饕餮的客人和榮耀。”
“在風知的謀劃中,從其他三族到玉簡都會深陷他的計謀中。而在一切的末尾,爲了保證所有永遠無法脫離他的掌控,如果涯拓不肯屈服,風知便會殺了他並抹去所有的痕跡。如此他冒險親自施毒的人便永遠無法脫離——能夠違抗風知的人不會知道其中秘密,而知道的人卻已不能背叛風知?!?
“因此只有塵埃落定之時風知纔會對涯拓動手,也只有那一刻我們才能確知風知的心機已經到了盡頭——因爲沒有人喜歡成爲傀儡,連風知也對這一點充滿恐懼。在危險時留下涯拓,便是爲自己留下後路。不過,雖然我們計劃如此,但一念之仁的涯拓卻在最後幾乎毀了我們所有苦心,所幸蒼天護佑……”青瞳看了看若有所覺,臉上泛起慚愧的洛炆,不覺咬了咬脣。若是他知道……青瞳搖了搖頭,努力掩飾心中涌起的悲哀,“不然,後果不堪設想,魔界只怕要多出許多紅沙……”
“而且我們這樣做也不僅僅是因爲風知……”玉簡瞥了青瞳一眼,低聲開口說道,幾乎毫無破綻地將洛炆的心神吸引到自己身上,“雨過天晴,你方纔說雨過天晴。你以爲風知就是最大的威脅,但其實守護四族的聖地纔是最可怕的,或許又一場血雨腥風將要席捲魔界。所以我們才竭力想要保留四族,可惜終究血流遍地,也許這是上蒼對相互背叛的四族所降下的懲罰?!?
“不對,混沌一直不曾背叛其他三族,從來沒有做出有損於他們的事!”聽了玉簡的話,洛炆忍了又忍,終於還是衝口說道。
“沒有背叛?那麼你在設計救出全族人之時可曾想過其他二族,可有過隻言片語的忠告?雖然四族已經漸漸失去當年的光芒,但僅憑那三個離棄祖先的不肖子孫便能斷定他們都該消失?”一聲輕笑忽然傳入玉簡耳中,玉簡恨恨瞪了一眼正掩住口的青瞳,緩了緩口氣再度轉向低垂雙眼的洛炆,“或許牢記四族傳說的你們以爲當初的界等四人不過是征戰中的夥伴,但你們耳熟能詳的傳說其實只剩下幾近無足輕重的一半。在稱霸魔界的四族族長之前,他們是朋友,可以互相交託性命的朋友!你,可曾聽說過……”
“九嬰來了~”一道狡詐而充滿戲謔的聲音輕輕響起,緩緩飄過端坐風知身前,正禮貌應對族人的溢美之詞卻滿面嚴肅的涯拓耳邊。涯拓一愣,而後慢慢將手放在地上,沉沉烏光悄無聲息地透入紅沙中。
“多謝族長大人相助,但葉念不才,已經悄~悄~學得了饕餮的秘密,族長大人不必擔心~”藏身於紅沙之下的葉念陰陽怪氣地說道,語氣輕佻卻雙眸深沉,“但若族長大人介懷,不妨……”
“有什麼要緊,勸你還是多想想自己的事!你的計劃,在我看來幾乎是……”涯拓語帶嘲諷,卻不自覺地嚥下了後半句話。
“既不是介懷,那族長大人滿面嚴肅又是爲何,莫非是怕眼前的血祭?”有紅沙遮掩,葉念肆無忌憚地露出滿面邪笑,得意地看著眼前的紅沙簌簌落下。
“不要胡說,這樣東西,我如何會怕!”涯拓聞言,險些失了面上的平靜。他深吸口氣,悄悄捏了捏掌心的沙,“魔界,哪日不曾有這般景象?!?
“如此說來,昨晚的景象族長大人當也能一笑而過了!”葉念露出得勝般的笑容,伸手向上一指,紅光如水從指尖滲出。果然不出他所料,頭頂的紅沙突然陷落,若不是他早早防備恐怕此時已經被活埋。
“那是……我的罪過……”許久過去,涯拓的聲音低低傳來,透著深深的愧疚,“如果我可以早些結束這一切,就不會……”
“哼,愚蠢!如果不是你有些運道,只怕現在你會看見成羣的祭品,而且,你就是其中之一!”葉念突然斂去了臉上的笑容,重重冷哼一聲,“應當如何取捨,想必你心中也很清楚。如果你因此負罪,不妨以日後創造的絕美令遊蕩的孤魂開顏。倘若你因依靠其他生靈存活的性命而愧疚,那麼便繼承它們的美麗,實踐生靈誕生之初與天地定下的諾言——取之與之!君子遠庖廚——這是人界的話,但即便遠離,想必心中也依舊是記得的,並且未曾因之消沉。你是魔族,但同樣也是生長於天地的生靈,所以我將這話說與你。希望你還沒有忘記虎視眈眈的九嬰和仍舊活著的同族與同盟!”
“我、我沒有……”涯拓輕聲喃喃,雖口中否認,但他的臉上卻幾乎立時浮起紅暈。涯拓微微陷入紅沙中的手指不住顫抖,使得指間紅沙也發出細碎的輕響。葉唸的嗤笑聲點點傳來,令涯拓越加手足無措。
然而,就在涯拓幾乎忍不住要躍起之時,葉唸的笑聲卻突然止住,取而代之的是充滿了冰冷的沉默。
與此同時,涯拓也發覺了四周緩緩漂浮,形如鬼魅的異樣。他抓起一片紅沙,將它放在掌心輕捻。漸漸的,涯拓的神色由疑惑化爲驚駭,他無聲地看向腳下,微微顫抖的手指卻並沒有停下,似乎正在緊張地思索對策。
正在此時,一點冰藍光芒忽然沖天而起,拖著刺耳的尖嘯響徹了魔界的天空。涯拓一驚,手中的紅沙盡數散落。他急忙轉頭向聲音響起處看去,面色蒼白無比。然而映入涯拓眼中的並非此刻他心中所念的可怖景象,而是洛炆平靜清澈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