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般的鏡子前,幾縷青煙微微旋動著,揉入古琴寧靜遙遠的低低細語中。鏡中人的面龐籠在青煙里,模糊而精致,清寒如冰。他靜靜地看著鏡中梳理自己長發的人,忽而指尖飛出一點紫色,于是鏡中的梳發人漸漸淡去,只留下一地散落的紫色。他轉過頭去,望向那個悄然出現的、真正的人,神色中挑釁帶著落寞。
“又在玩耍了?”老嫗顫巍巍地走,細長的眼中回轉著笑,掩不了皺紋中的世故,“雖為九嬰,竟是這般脾氣。這樣千年不老的顏色,也這樣糟蹋。不死,可永負春光。”她撿起落在地上的長發,從懷中拿出已經斑斑的木梳,只梳了幾下,九嬰眼里寂寞更濃,點在落入窗中的春光里化成老嫗嘴角的嘆息。
“幾許閑愁至今未絕,其實族長待你不差,你何必執著?”老嫗說著,手里的木梳也輕顫,“我一直看著你迷茫,可我說過,不會幫你。”
“飛龍在天,戮戰于野,你不懂。你盡自己的職責就好。”九嬰托著腮,歪著頭看陽光在指尖閃爍,血色淺淺流轉,“你會記得這一刻嗎?我總是夢見你替我梳頭,即使你是敵人。”
“什么?”老嫗警醒,才發現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任自己梳了這么久。九嬰一笑,唇邊落下幾滴鮮紅,點在身上猶如綻開花朵的咒文上。老嫗看著他靜靜睡去,只俯身撿去了千辛萬苦才飄進來的花。魔界終于常有花舞隨風,可他仍要身在魔界之戰中,成為饕餮抵御偶爾挑釁的壁壘。饕餮的長驅直入是以他的力量為代價的,所以他只能在這里,并且以涯拓之名。如果他一直沉睡,或許永遠不需要她的木梳,可他一直醒來,似乎在等待著什么。然而他究竟在等什么呢,連她也是族長從小撫養的親信。老嫗搖搖頭不再想,她畢竟更關心饕餮。今日的挑釁似乎太靜了些,只是佯攻?何必?誰能抵得過族長的鐵騎和九嬰的力量?族長也并非只懂兵法。老嫗篤定地走了出去,終究只是在門外看了看手中的花。
“這么久過去,還是只會做多余的事。凡人重情無情,如萍浮世,微浪起伏,喜怒自足,我實在不懂,也許只能看見眼下他們才能活下去。”九嬰緩緩睜開眼,看著門縫中老嫗的身影一點點遠去,摸了摸方才花落之處,“重合的命運才是緣,時機已至。這水月之靜就讓它碎了吧。我,九嬰,從來不能在誰人掌心豢養。”
天空的云在微微轉動,染了血色的邊際散發出柔和的紅光,偶爾一陣烈風吹來,穿過洛炆頭頂的石縫變作歡快的哨聲,輕輕將一片花瓣送在他手心。洛炆笑了笑,抖抖指間的銀絲,抬頭望向石縫之上猶如活人般的木偶。
“柒柒,魔界的落日可好?”木偶不語,洛炆的笑漸漸清淺。他的目光透過石縫,滑過木偶和自己一樣的臉,落在外面仿佛凝固不動的時光中。有些事很遠了,他一直抓住,可一直只在心里。
“你明明看見了思嵐的招式,為何不問?你不是隱約覺得熟悉?”邢浪坐在另一邊,拿起了洛炆送在身旁的花,“時過境遷,失去了這次機會,也許就永遠記不起。”
“我還隱約記得,熟悉是因為我欠了誰太多。可是如果我只追尋過往,恐怕還會再欠下去。欠錢欠仗不欠情,我記得和誰這樣約定過。”洛炆收回目光,盯著靜靜端詳著花瓣的邢浪,“無論是不是借口,柒柒因為我被追捕。我在,他會消失得理所當然,他心中的人間從來不會相信他。現在洛炆就在這里,至少可以暫時阻止他們的腳步。你說過,被派下山的人只知道是除魔衛道,不知道其他。”
“我確信他們不會知道……因為我曾經不知道,也曾經對下山去的人隱瞞。”花瓣在邢浪掌心飛旋,幻化成一片炫目的紅。他任那紅在自己瞳中舞動,聲音平靜如同在講述記憶,“可你為何要將他們的注意引向饕餮,現在我們又來到了混沌?如果你賭他們會跟在后面,那么又為何要做出這只木偶?”
“你猜他們會全部跟在我們后面,還是會兵分兩路?我依稀記得,當年我將混沌交在饕餮手下。如無意外,他們應當不敢貿然行動。這木偶是貨真價實的‘誘餌’,無論是否被看出,它都會成功引他們前來并且深信不疑。”洛炆忽然奪了邢浪仍在呆望的花瓣,臉上浮起頑皮的笑,“何況混沌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當年有一處‘勝地’我還沒有盡情游覽過,現在正好彌補遺憾。”
“可你身為混沌族長,就不怕惹怒了仙門?”邢浪臉上一紅,可終究無奈地搖頭,“雖然魔族從來不怕。”他招出自己的劍,想了想在劍身上用血涂抹起來。
“恐怕他們即使損兵折將也會去做更重要的事情,而且也許仙門很嚴厲。記憶中依稀記得誰說過,最高的掌控在人心。”洛炆臉上調皮的神色更濃。風中傳來細碎的響聲,洛炆仔細聽了聽,而后悄悄靠近石縫。
“他們離開之后,去那朵石塑妖花那里看看吧,聽說是百年前突然出現的,近來忽然開始綻放異常美麗的花朵。魔界居然有了花!”
“人算從來不如天。洛炆,還是有準備的好。”邢浪側耳細聽,心中的警惕未曾散去。那幾人盡數來了,可見混沌至少還有生機,可是百年過去了,即使是家人,洛炆,你又如何肯定他們……邢浪起身,拂去劍身上還未散盡的血色,在半空中收起了方才被洛炆奪去的花瓣,小心翼翼地令它不被下方的蒸蒸而上的熱浪烤焦。洛炆性情活潑,沒想到他惦念至今的竟是這烈焰灼天的烈焰湖,難道它在自己離開混沌之后被當作了思過之地?他看著人偶毫無防備地走入他曾經修煉的地方,而后從另一邊走出,洛炆滿面輕松地等在那里,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四周開始閃爍著異樣的光亮,跟蹤的人開始慢慢逼近。一陣濃霧騰起,淹沒了他們即將落入陷阱的身影。可是邢浪忽然覺得不安,方才濃霧襲來,他們的身影在模糊中一晃一晃,就像魔族從小熟悉的……幻境。烈焰湖上的大霧散開,邢浪猛然發現他已經身處烈焰湖中,而下方的湖面只是無數鮮紅木偶的起伏。那紅色,似乎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