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凝碧血做淚,魔界人間化雨收……不錯、不錯!這般景象,恐怕在九嬰千年的生命中也足以銘刻,而葉念不過虛度了百年,也算得上幸運,不是么?”距圣地幾里之遙的一片小小綠洲之上,葉念隨意地坐在略顯稀疏的草地上,邊用手指撫摸著低矮的小草邊瞇著雙眼望向圣地上方的一片晴空,連頭也不回,若非話聲清朗幾乎令人以為他是一尊石像。見半晌無人應聲,葉念忽而一笑,如平日般的嘲弄和嘆息。
“可嘆閬風巔的云蕭子此刻竟連凡人的悟性也及不上,這般凌厲的殺意與出劍何異?道長要問便問罷,不要再嚇小人。”葉念唇上泛起笑容,只用余光輕輕瞥了玉簡一眼,眼中無喜無憂。
“……我并無惡意。捉迷藏……葉念,你……其實封印我的時候你沒有看到那個人的面目對不對?不是玉音,是另一個人。”玉簡沉默良久才低聲開口,他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仿佛已經在寒冰中站立千年。
“哈哈,道長這般氣短,究竟是相信小人還是不想懷疑任何人?難道你的徒兒沒有告訴你我是如何款待他們的?”葉念綻開笑容,卻壓低了聲音,“是審問還是求助?”
“那些……是玉音。”玉簡邊說邊緊盯著葉念的雙眼,似乎想要從中窺出端倪,然而葉念的雙眸始終如同平靜的深湖,波瀾不驚令他只得不顧一切地吐出所有的話,“那日我來魔界尋你,正巧你同鄰家小女孩坐在一起。可你不理不睬反而令我以為錯認了人。但我發現就在我來此之后,一個人找到了你,身上有著望閬門的氣息——那就是……玉音。”
玉簡緊緊捏著已經變得青白的手指,雙唇開始微微發抖。他不由自主地望向葉念,似乎在向葉念求證。可早已轉過身的葉念臉上卻只有悠閑,一手托腮好似聽得津津有味,唇邊還透出一抹妖異的笑。
“……玉音那時已經沾染了冀之門莫名的力量,她一面用這力量遮掩身形一面卻又有意讓我發現它——為了試探我是否適合掌門之位。因為她已經沒有掌門的資格,因為她想要我好好活下去,為此之后在秘境中我幾乎死在她手上。大約我總算沒有令她失望,所以才有之后的考驗。你的出現,我心中已有隱約的預感,所以并未太過驚訝。可是……”玉簡慢慢看向葉念,目光復雜,眼底漆黑猶如深淵,“我本以為你所做一切都是玉音指使,那日封印我時你不過是同玉音演了一場戲。可仔細想來玉音并無必要演這樣一場戲,以我當時心境而言只要你封印我,我自然會相信你心存惡意。與此相比,親自演戲實在冒了太大風險,何況我想玉音將我調出恐怕是為了清查閬風巔……葉念,你在幫誰,你……究竟是誰的棋子?”
“那么你以為我是誰的棋子?在沒有思慮周全前便貿然相問,這可不像道長所為!”沉默許久,葉念的聲音冷冷響起,隨之而起的冷風托著發絲拂過他淺笑的唇,“或者你認為棋子比對弈者更為可信?”
“我沒有猜出答案。”望著葉念唇邊漸漸凝固成譏諷的笑,玉簡愣了一瞬,而后臉上露出坦然的苦澀,“守蟬太過狡猾,所有人幾乎都在大海撈針。想必玉音如今已將閬風巔上下查遍,天青心思細密也查清了許多,唯有我仍舊只能懷疑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從你說‘捉迷藏’三字開始……葉念,我們每個人都可能已經不是自己,但唯有你是異數,最不可能被調換的便是你……”
“不錯,我沒有夢境,沒有被扭曲的時空且玉音在確信我絕無蹊蹺后便點燃了我的命。縱然守蟬有通天本領,替換我也無異于自尋死路,這可是你的掌門師姐為你埋下的一招妙棋!只是,倘若守蟬想要代替的是你,那么她便是親手將一切送上絕路,罪無可恕!”葉念唇上的笑更添一層邪惡,看似平靜的雙眸中暗潮洶涌,片刻間又化為幾許自嘲,輕咳兩聲,“但既然你說所有人,想必是解了我的謎語?”
“捉迷藏,我幼時也曾與家人同玩。若只是藏起尚好,倘是尋人便左右為難,恨不得兩個自己——出竅!”玉簡輕聲說道,嘴角浮起淡淡笑容。但那笑容一閃即逝,玉簡木然的神色中再度只剩下顫抖的眸,“但如此一來,他們可能都不是守蟬,但同時他們又都無法證明自己。我連自己也不能相信,當日你可能根本沒有看到威脅你的守蟬,而他讓你完全封印我,或許他就在……”玉簡看了看自己,目光時而決絕時而恐懼。
“如此說來,因為那三字道長頗為相信小人,只是心中對看不透的小人仍存疑惑。”葉念幾近消失的笑容再度出現在唇角,“可道長看來此刻當真是六神無主了。道長相信小人總不會因為小人愚鈍不堪,而是因為旁觀者清。如此,道長身帶殺氣悄然逼近,若小人真的以為道長心存惡意,那么心神不定的道長恐怕早就祭了小人的劍,如何還能在這里逼問小人?”葉念哈哈一笑,撫著腰間的長劍說道,毫不掩飾自己的蔑視。
“這樣說來,我果然沒有落入守蟬手中,可是你……”玉簡并未在意葉念的輕視,他雙眸一亮,長出口氣,但旋即疑惑又再度涌上心頭,他看了看葉念,思索許久卻不知從何問起。
“的確,倘若守蟬能以春筍來威脅我,那么取代你不失為一個捷徑。”葉念緊盯著玉簡臉上的疑惑,詭異的神色漸漸在他臉上漫開,那分明是得勝的炫耀。見此情景,玉簡心中一震,寒意不覺間布滿身后。
“元神出竅,即使他修為高深能施此術,可之后他還要以春筍迫我助他,要取代你們其中一人,還要神不知鬼不覺地瞞過你、玉音、閬風巔眾人、魔族還有九嬰。哈哈,若他修為當真這般通天徹地,便是大搖大擺地站在道長面前,道長也傷不得他分毫。依我看來,道長是被嚇破了膽!他之所以沒有選擇捷徑正是因為他施術后并不能為所欲為,甚至連一個保護下的魔族小女孩都難以捉住!”葉念的話徐徐落地,他悠然地一步步向玉簡逼去,毫不意外地看著玉簡急退幾步,仗劍在手。
“其實從開始我就知道守蟬在說謊,春筍平安無恙。見你來到魔界,我便明白從此再無寧日,春筍天真可愛,我又怎能連累她。她如今在連我也不知道的遠方,在大牛的遙望下平安成長。可笑守蟬目空一切,以為我是凡人便可以隨意擺布,即便這蠢物讓我不僅一次又一次地從他手中溜走還創立了螭部。”葉念眸色深深地看向玉簡,本該充滿諷刺的笑卻被濃密的黑發遮住,化為不屈的驕傲隨青絲張揚在天空,“初入魔界時,我本只剩下一副軀殼。可守蟬奇怪地每過一段時間就會來追殺我,我反而漸漸拾回了自己的魂,力量懸殊的追殺中我和那些監視我的魔族不得不想盡一切辦法,幾番危險后他們漸漸聚攏在我身旁。”
“如果我不是葉念,或者我早已轉世,或者還可以安然許多年,但隨著我漸漸恢復,往事也從麻木的模糊中變得無比清晰。當新生的螭部對著魔界的天空發出長嘯的一瞬,我突然明白當年我為何沒有長眠在風中化為魔界的塵埃。我說過要證明,如果仙魔以為眾生在他們掌中,那么我以滄海一粟的平凡將嘶吼回蕩在他們耳畔——休想!我隱瞞了許多事也促成了許多事,我沒有凌駕于仙魔任何一方的力量,所以我選擇讓你們一同消失。只是仙門實在可憐,竟讓一逆徒玩弄于鼓掌,我才不得不屢屢親自出手,也順勢換得你們視如性命的法力來做我想做的事。我葉念,不是任何人的棋子!”
葉念輕輕搖了搖頭,他冷冷望向玉簡,挑釁般揚了揚嘴角卻沒有發出半點笑聲。而玉簡只是靜靜地看著葉念,許久過去,他慢慢放下手中的劍,向葉念走近幾步,目光卻異常遙遠。
“那么此刻你選擇幫哪一方?你既出此言想必我們已經無法罷戰。”沉默片刻,玉簡輕聲問道。失落、憤怒、輕松、迷茫在心中混成一團斑斕的五彩。有一刻,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囚在籠中四處觀望的珍獸,而葉念則是帶著憐憫目光的路人。
“彷徨?有時彷徨也是一劑良藥!”掃了眼玉簡臉上的不知所措,葉念不覺間咬了咬唇,泯滅了笑容也壓下了胸中的嘆,“罷戰?倒也并非不可,束手待斃便是。只是即便所有重新回到原點,你們恐怕還是很難取勝。我雖屬例外,不會同你們一般喪失過往,可我賭注已下,即使有下一次也注定看不到。不要忘記,冀之門不能令人復活。”
“葉念,我可以試著解開你身上的……”葉念平靜的語氣仿佛巨石砸在玉簡胸口。終于,他猛然握緊雙手,然而話未說完便被葉念的漠然斬斷。
“我們幾人的命運必定重演過多次,以我逃亡中不時刻在石上的記號來看,太多時光在我們沒有覺察時便悄然逝去。此刻的‘望閬門一禍百年后’只是其他生靈的百年,于我們已經不知過了多久。難道你的記憶中沒有突然成為古林的樹林?沒有驟然染上滄桑的山石?大概這就是后來守蟬不再殺我也不再理我的原因,而且他想必也已弄清我已失去冀之門的‘恩賜’!”葉念對玉簡的話假作未聞,只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只是我不明白,我多方查探,卻從未聽說冀之門本身有這樣的力量,何況守蟬當年的愿望恐怕與此無關……倒是只有望閬門……”葉念邊說邊看向玉簡,其意不言自明。無論玉簡是否情愿,他疼愛的徒兒和心心念念的人一定與此事有關,或許正是始作俑者。
“若非冀之門的愿望所致,的確只有望閬門的法陣可以做到這件事,而且能做到此事的只有真正的陣主……”玉簡一字一字說道,只覺得一張大幕在他面前緩緩揭開,露出背后吞噬靈魂的黑暗。那是他曾經緊追不舍的真相,可現在他寧愿它永遠淹沒卻已無處可逃。他緊緊捏著袖中已被汗水浸濕的字條,似乎希望它從未存在,“如果明靜便是真正的陣主——早已接任卻已忘卻的望閬門掌門,那么最初莫名穿過法陣,幾乎殺死付天青的法術以及付天青口中,他們閬風巔拜師時消失的兩天便都可以解釋,是明靜無意中施展了法術。至于原因……望閬門知返閣的密道有人親眼所見,看來明楓是匆忙逃走的,連掩飾也來不及……望閬門門規,若有兩名以上繼任者,其中一人為掌門后,其他人將……不知所蹤!”吐出最后四字時,玉簡的聲音已經微微發抖,而葉念卻止不住地冷笑。
“是你們訂下的,為了防止他們日后自相殘殺,因為冀之門實在太重要?”冷笑聲中葉念反而有幾分釋然,“如此說來,我倒是很幸運!知道你們如此小心守護的秘密卻仍能夠流落魔界多年,還能……看到九嬰血洗魔界的奇景!”突然,不時瞥向遠方的葉念面色變得凝重起來,頓了頓后,他低聲說出了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