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疏紅月微涼,清酒醉疏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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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英之下,舉杯獨飲的人卻是褚光越,王蒙絕難想到,記憶中的他從未喝過酒,且方才酒席之上,他也對敬到眼前的酒盞不置一顧。
側眼看見王蒙,褚光越雙眼又落回杯上的月光,“叔明,還以為你會跟那幫人到凌晨。”言語有些微醺,看來已獨飲良久。
“褚大哥,你不是不喝酒的嗎,就算真要喝,干嘛偏揀頭痛剛好時喝,你這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雖如此說,王蒙卻沒有奪褚光越手中的酒杯,其實看他每日東奔西走,極少坐下來休息,王蒙并不想打斷此時的他。
新焙綠酒又落滿杯盞,褚光越低頭的側臉,仍是他平日沉思的模樣。王蒙在褚光越身旁坐下,望著杯中漾動的月光,不禁道:“你是不是又頭痛了,所以要用酒麻一下?”
褚光越將手中的酒杯遞于王蒙,自己則撿起地上的空酒杯,重新倒滿醇香的清酒。“誰說我不喝酒的,我是蒙古人,比起你們漢人,酒量只會好不會差。如果我想要想什么東西的話,就算醉了也照樣能想,而且有些事情,只有醉了才能想明白。”
“哦,那你都喜歡這樣一個人喝酒嗎?”王蒙笑,不過想到方才與那些大人同席的場面,還有女子濃妝紅粉,來去爭艷,他也不喜那般浮躁地飲酒。而今花月疏淡,袖上殘余的脂粉香洗褪無影,頗有些露洗華桐,水出芙蓉的味道。
王蒙端詳起玉瓷清透的酒杯,“褚大哥,就算要喝,也得記得獨飲傷身哦。”酒入胸中,冰涼化作了溫潤,沁人心脾,果然是好酒。
桃英猶落,隔著美酒流轉的月暈,庭院煙樹,朦朧成幻,好似彩筆渲染的罨畫。“我一直想給林姑娘畫幅跟嫣然那樣的畫,卻總覺得怎么落筆都不對。”心里自語著,王蒙不由地開口道,“褚大哥,那幅嫣然畫就是畫家在醉得很厲害的時候畫成的吧!那你說如果我今天喝得爛醉,能不能畫出一樣好的畫呢?”
褚光越不語,反低下了頭。王蒙只當提及與案子有關的事,又惹褚光越沉思,便也皺起眉頭,“我聽人說,嫣然死后,幽魂不散,并且記恨那些用摹本褻瀆她的人,所以將魂魄附在臨摹畫上,收藏這些畫的人,只要看到畫中的嫣然流下眼淚,就會被她索魂而立刻死去。褚大哥,真的有這種事嗎?”
換做平時,王蒙絕不會這樣問,褚光越對此也絕不屑回答。因為他們已經推論,那些看似被嫣然索魂的藏畫人,都是死于道術。不過褚光越全然不同往常,笑道:“怎么會沒有這事呢?”王蒙一怔,“褚大哥,你也相信畫中女子勾人魂魄的事?”褚光越冷笑,“你每天畫的那姑娘,不就把你魂勾去了?”
片刻之后,回過神的王蒙臉一紅,尷尬得不知說些什么。褚光越舉杯又飲,借著微醺的意興,言語也不似往常,“說起畫畫,我倒有個師妹也喜歡這個。”
“師妹?”王蒙驚得不輕,“哪有女孩子跟著你學這?整天東奔西走,跟個瘋子似的!”褚光越沒有理會這般調侃,續說道:“她叫萱萱。”
“宣宣?”頓時覺得有淡淡墨香縈散,王蒙追著問,“是宣紙的‘宣’嗎?”褚光越答:“是帶草的萱。”說著,他斜了眼王蒙,“怎么,風流才子王叔明又有企圖了?”
“什么叫做‘企圖’啊?”王蒙趕緊反駁,很快覺得不對,又嚷道,“什么叫做‘又’啊!”王蒙反倒覺得這個萱萱會與褚光越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因為這是他醉里想起的女子。
然事實上,萱萱只是這剎那在褚光越腦海一閃而過的光點,隨即不再提起。他又低頭對樽,思緒是飄忽的,冷白的唇角滲出酒痕,他仿佛夢語,“嫣然……”
“嫣然?”王蒙只依稀聽見,酒杯半舉在空中停住。
褚光越展開了目光,讓人知道他并非將夢,“五年前郭菩薩與趙丑廝造反,我也隨同去了河南,在那里見過她,也就是嫣然。”王蒙從未聽他說起,忙得酒濺出玉杯,“你見過嫣然,那她怎么樣?”褚光越苦笑一聲,“還怎么樣,死了,還是什么為情而死!”
對此王蒙只有所耳聞,卻不得其詳。褚光越飲盡杯中殘酒,續,“她的男人死于反賊之手,而后十一月,郭菩薩與趙丑廝俱死,余眾杖流,她算討得了公道。不久之后的一個晚上,她就回到從前與情人相會的樓閣,把自己灌醉,然后放了把大火,跟著就死在里面了。第二天人們發現時,院子里的小樓早燒得一干二凈,而嫣然躺在炭灰上邊,死是死了,但卻一根頭發也沒燒著。”
王蒙驀地一愣,“嫣然既然在那樓里殉情,怎么會樓燒掉了,而她卻沒被燒到?”說著眉頭一緊,“難道說她真是仙子,縱然香魂離去,也能不讓自己的身體受侵?”褚光越顧自續道:“而且她的身上也沒一點傷痕,躺在那兒,就像睡著似的。”
“這死法跟薛員外還有蕭老爺他們一樣?”
褚光越卻搖頭,“沒有,嫣然死于中毒,應該是她在自己喝的酒里下的。”頓了頓,續,“她手里還握著張寫了小令的手絹,臉上也有含笑。”
“能隨心上之人一同離去,對她來說應該是最開心的事吧。”王蒙輕聲感慨,又問,“那絹子的小令是什么?”
可王蒙當即就意識到這是白問,自己不已經看過那首小令了嗎,就是薛員外,蕭老爺手上緊握的那首啊!
王蒙期待著褚光越再說些與嫣然相關的事,然褚光越卻靠在了樹上,緊緊合上雙眼,久久沒有動靜。想必是醉了,更是累了,王蒙沒有再和他提起與嫣然索魂有關的事情。
玉盞漸深,清光未減,而花影暗移。王蒙又下一口清酒,看著褚光越雙眼猶閉的側臉,語調也有些醉意地笑問道:“褚大哥,你也二十八了,快到而立之年,就沒有遇見過讓你傾心的女子嗎?”
王蒙很希望褚光越因醉酒而吐露真言,但也知道他很可能只是一笑冷之。可最后卻兩者都不是,褚光越似乎突然酒意闌珊,牙齒磕在杯緣,酒涼了,月光也冷了,他搖頭回答:“沒有。”
“一個都沒有嗎?”
“沒有。”這次答得沒有任何猶豫。當王蒙再想問時,褚光越便道,“女人身上有很多假的地方,比什么都難想,我不喜歡!”王蒙道:“那你有去想過嗎?”褚光越不再言語,顯然已不耐煩。王蒙不免失望,他突然站起來道:“我去一下就來!”
看到王蒙險些在落英的小徑上摔倒,褚光越想笑,嘴唇卻是顫抖著。他把玉杯傾倒,滴落的殘酒已染成鮮紅,如碎了的瑪瑙珠子。
王蒙很快便回來,帶著他為林惜妍落過筆的畫,“褚大哥,你既然見過嫣然,能不能幫我看一下,我畫的人跟她比起來怎樣?”
“你畫的是那林小姐又不是嫣然,給我看什么。”雖如此說,褚光越仍接過畫,王蒙又坐到他身旁,想再斟一杯酒,然玉鐘已空。
每張宣紙都不見五彩點綴,僅有渲染的水墨,而細細勾勒的卻只有一位素白裙衫的少女。褚光越一張張翻過,紙上的少女時而憑闌秋思,貞靜瑛嫻,時而緩步溪桐,翩然迎風,如繞云霞。他一言步伐,只是間隙咳了兩下,而當看到最后一幅畫時,咳嗽聲戛然而止。
“怎么樣?”王蒙以為褚光越覺得最后一張最好,便激動湊近看,紙上的惜妍在庭院閑階之畔,手銜著一張靈符,正欲凌波而去。這讓王蒙想起初次與林惜妍見面的情形,不由地微微一笑。
可王蒙很快注意到褚光越的目光并非是欣賞,而是一種審視,他收起笑,“褚大哥,怎么了?”
“沒什么。”褚光越把畫全丟回給王蒙,沒有一句評價的話。王蒙不知他為何轉變得如此之快,只得小心地將畫收起,突然覺得他或許因為眼前的畫想到了嫣然,又由嫣然想到了案子,便又問道:“對了,既然說當初臨摹的嫣然畫有四幅,而現在其中三幅已經失竊,那還有最后一幅呢?褚大哥你知道在誰那里嗎?”
誰知聽了這話,褚光越徹底散了酒興,站了起來,“哼,這個人就不用你操心了。”
聽褚光越這回答,顯然是知道的,但就是不想回答。王蒙立刻追問:“那他到底是誰,難道是秘密,不能告訴我嗎?”褚光越冷了他一眼,“文軒。”
作為畫者,王蒙自然知曉文軒的大名,也知道“沙場筆墨客,滴血轉朱砂”說得就是他。所以若有嫣然此等奇女子的畫像,文軒不惜千金購取收藏,也并不難理解。
王蒙道:“哦,原來是文將軍,他身手那么好,黑羽想要刺殺他,的確不容易。更何況,黑羽此時都聚在徽州這里,應該也抽不出精力去對付文將軍吧。”褚光越不置一語,向庭廊走去。王蒙看著他背影,覺得他是突然從醉中醒來。
月華漸淡,都付與空杯玉盞。王蒙撿起橫斜樹下的酒杯,看見杯中落著一片花瓣,而其上流動著幾縷血痕。
不對呀,怎么會有血呢?王蒙想到這是褚光越喝過的酒杯,難道是他……這時,院門外傳來琚知言的聲音。
未走遠的褚光越轉身,看著知言跑到身前。王蒙趕緊問:“是搜查有結果了嗎?”知言搖頭,“不是,剛得到的消息。是文將軍,文將軍被派到徽州來剿滅覆船幫上的賊人,現已經到徽州了。”
聞言,王蒙手中的酒杯墜到地上。他前一刻還覺得文軒會很安全,然而現在,這最后一個收藏嫣然畫的人到了徽州,也就瞬間接近了黑羽的陰影,而黑羽,就意味著嫣然索魂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