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過一場大雪,長陵國的望京街頭,白茫茫一片。
晨起頂著冷風,允嵐身著一件明黃色的毛絨罩衫,配里面干凈利落的小袖襖和長裙,外面是一件鴉青色的毛披風,踏雪行至影壁。
馬車夫揣手坐著不動。
允嵐身后的書童,名叫炙仁,才九歲年紀,搬下腳蹬,讓孔珠上馬車。
英王老來得子,今日大擺筵席,慶祝小子滿月,宴請四方。英王不像其他閑王,手中握有實權,大家都上趕著捧熱鬧。
段侍郎府中的兩位小姐在邀請之列。
炙仁他站在馬車窗外,等了半天,冷得瑟瑟發抖,哈一口氣攏到掌中:“這段思涵怎么還不來?允嵐我先去找個暖手爐來。”
這孩子真是沒禮貌。
允嵐才撩開簾子,大門出來一個嬌俏的姑娘。
左擁又捧,正是段家二小姐段思涵,她悉心打扮廣袖海棠裙,梳著雍容的百合髻。行走在白雪皚皚的天地間,允嵐都替她冷。
段思涵接過婢女遞來的暖手爐,這才有幾分急了,催著車夫趕緊走。
炙仁不肯,他要去拿個暖手壺給大小姐允嵐。
“就備了這一個暖爐。”段思涵提起裙子,一屁股將允嵐擠到角落,自己坐在正中央,手中托著精巧暖手爐,志得意滿地道,“姐姐你只管去告狀。”
隨即催促馬夫趕車。
允嵐抿緊嘴唇,沒有說話。炙仁也偃旗息鼓。
馬車穩步前進,段思涵心情無限好。
允嵐的眸子漸漸暗下去,旋即掀開馬車簾子,招呼車外的炙仁上來。
炙仁一聽,那敢情好啊,小手一搓,猴似的鉆進了馬車邊上坐好,里面舒服又暖和。
段思涵避之唯恐不及,趕緊護著裙子往另一邊挪:“啊啊啊啊!快來人,把他拖出去打板子!”
段思涵氣得發抖,她的裙角被踩臟了,“一介村姑,連同下人都沒教養。”
這難聽話,是說允嵐。
允嵐眼皮子都沒撩她,坐在正中空出的位置,瀟灑坐下,大聲喝令馬夫:“出發!”
段思涵抹眼淚叫停,要父母親都來評理。
允嵐不怒不燥,“再不走,就遲到了。”
立時,段思涵咬牙切齒收眼淚。
此次英王府參加宴會的,不是王公貴族,就是青年才俊,亦或是某些深閨貴婦,這不就是一場盛大的相親會?尤其是當朝太子,更是多少春閨少女的綺夢。
段思涵自認是個有計較的,英王家的喜宴更重要,至于旁邊的兩個討厭鬼,有的是機會收拾。
到了英王家,各家的女眷早聚在一起,三三兩兩說著閑話,段思涵上前,熟絡地同她們寒暄起來。
從進門起,允嵐便跟在段思涵身后。她望著這些滿臉驚詫、神色各異的貴婦人嬌小姐,貴婦人嬌小姐也上下打量著她。
“這,是我姐姐允嵐。”打過招呼,介紹兩句,大家挑挑眉,心照不宣。
允嵐是段家被掉包的千金,前些日才尋回來。
京城里都傳遍了,當年禮部侍郎段鴻寶還式微時,好心收留一戶賤民在家小住,沒想到那賤民竟將兩人的女兒掉包,逃之夭夭。
虧得段侍郎為人正直忠厚,一直盡心撫養段思涵,視同己出。同時,四處找尋親生丫頭,擔心她在外受苦。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在一個月前尋回。
近日,禮部尚書調職去往他處,今上在幾個侍郎中,選了許久,一直猶豫。近日因段鴻寶尋回親生女兒的美談,今上便特意嘉獎了段鴻寶的美德,提拔他為禮部尚書令,成為了最大的黑馬。
流程已經在走,不日便可走馬上任,因此今日也就沒來英王府的喜宴。一時段家風光無倆,連帶段家兩個千金也臉上有光,也因此邀請了她們赴宴。
眾人目光在真千金允嵐和假千金段思涵身上逡巡兩遍,眾人便恍然不知的模樣,又八卦笑鬧起來。
段思涵與這些閨閣小姐打得火熱時,允嵐便尋了由頭,一個人去池塘邊上坐著。
倒不是她不想合群,她也主動同人搭話過,不過別人眼皮子都沒掀起來給她看過。
池子里的魚頗有意趣,允嵐倚欄而坐,她可沒有熱臉貼冷屁股的自虐傾向。
可惜池塘那邊的閑談聲,總是讓人無法忽視。
“思涵,你這姐姐不怎么喜歡說話啊。”其中一個姑娘挑起話頭,望著對面廊檐下的孤影。
段思涵垂了眸,長嘆一口氣:“大概是這些年在外頭吃了不少苦吧,都是因為我。”
“怎么是因為你呢?”圍在一起的姑娘,看段思涵快哭了,趕緊七嘴八舌地好言安慰,“那都是大人的事情,當年你父母親將你留在段家,也是想你過得更好。這做錯了什么呢?”
“就是,你看看她,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活生生一個村姑。穿的衣服老氣橫秋,可不是撿你不要的衣服吧。”這話說得相當刻薄,是個想討好段思涵的小官出身的庶女,“要我說,思涵你才是真正的侍郎小姐,一個天一個地呢。”
段思涵輕抹眼角的淚漬:“總歸是我不好的,不論是這些年我獨享父母關愛,還是與霍為哥哥的婚約,既然姐姐回來了,這些我就不該繼續占有。”
既然段思涵主動提起,旁人便乘機八卦:“你還真是良善,和霍將軍青梅竹馬多年。為了心安,你竟那么干脆地將心上人拱手讓人了。”
邊說,邊觀察段思涵的凄凄臉色。
“段思涵顛倒黑白的手段,可真是高明。”池子那邊,書童炙仁遞過來一小碟魚食,對允嵐嗤笑一聲,“霍將軍這年紀輕輕便沙場受傷,以后東山再起無望,明明是她段思涵嫌棄人家,狠心拋棄這段婚約,找你來墊背代嫁,竟還把惡毒霸道的名聲推給你,反倒自己得了個良善美名。”
“你以為她說給你我聽的?“允嵐笑了笑,丟魚食到池子里,眾魚紛爭,”她不過想說給好人家聽,時時處處做好準備罷了。“
“那你就打算真的嫁給霍為?一點都不反抗,可真是不像你。”炙仁嘖嘖嘖。
允嵐呵呵冷笑:“我,一不吃虧,二不吃嗟來之食。段思涵不要的,我也不會撿起來。”
當然,允嵐是沒料到,不久后,她狠狠打了自己的臉。
正在這時,姑娘家交頭接耳,一陣騷動,翹首望著前廊。什么人事,能讓這些高貴的小姐如此失態?
允嵐也好奇,站起來看著池塘對岸的長廊,一位身著暗銀紋的貴公子,在眾星捧月之下,翩翩然行至園中。
聽到有人激動呼“太子”,允嵐便明了,據說本朝太子衽衡十分謙恭儒雅,自小熟讀四書五經,深得皇帝喜愛,現年二十,已經跟著熟悉政令。
更妙的是,他樣貌俊美,且還沒有正妃。想必,不少姑娘擠破頭要抓住這位乘龍快婿。
允嵐看著他的面龐,目光有一剎那的驚訝、喜悅、難以置信,最終歸于平靜。
段思涵癡望著太子,這是她的終極目標,再難也要勇往直前。
凝滯的目光一轉,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撞入允嵐眼中。
他面容陽剛,鬢如刀削,寬背窄腰,行走之間虎虎生威,與一旁太子相比,就是另一番風景了。
這大概就是和太子交好的少年將軍——霍為。
霍家一門豪杰,霍老將軍,早年戰死沙場,霍家一門三個男兒,只老大霍為從戰場生還,多次為邊疆戰事出力,也因此家中幾乎一個女眷沒有,除了老太君還健在。
據說霍為在戰場上受了傷,一絲一毫都看不出來,倒是有些應證之前的謠言——霍為傷在了見不得的地方。
嘖嘖……這怕是要斷了香火。
從戰場回來不到半個月,霍家老太君便火急火燎催促段侍郎,按婚約將段思涵早些嫁過來。
不想段家竟在這檔口,從山溝里找回來個“真千金”,要“真千金”同霍為完婚。這樣一來,老太君又有些不愿意,不想讓個村姑入門。
兩家正僵持不下,誰也不退讓,只允嵐成了人人口中的笑話——縱使侍郎千金又如何,還不是沒人要。
僵持得越久,允嵐的閨譽越難聽。她答應來這場宴會,就是想要找機會,和霍為好好談談,如何順利結束這場尷尬的婚約。
霍為厭倦人多的場合,但今日太子拉著他來,便只能給這個面子。
感受到側面的視線,霍為憑著自己多年征戰的直覺,冷眼側目望去,池塘對面是個簡裝的女子,一身蛋黃色十分滑稽,外面披著婆子藍的斗篷,雖臉蛋白凈,辨不清面目,大概也就算得上清秀。
這女子倒是姿態恣意,倚靠欄桿,目光灼灼,毫不避諱地盯著他。
十分放肆。
霍為格外反感,側身對著那女子。
被嫌棄的允嵐,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她得找機會和霍為談談。他不喜歡她,她也不愿意嫁給他,皆大歡喜,找個機會兩方達成一致即可。
開宴鑼鼓聲一響,眾人紛紛就坐。
飯后,允嵐跟著段思涵去假山后,靜待時機。
假山后的涼亭里,坐著幾位公子,中間有太子衽衡,三皇子衽旭,有英王家的庶長子軒轅渂,還有鎮遠侯的老幺,也有霍為。
霍為被一陣女子的談笑聲吵得頭疼,皺著眉頭,一眼便看到那蛋黃色的女子,顏色艷麗扎眼,是剛剛池塘邊上的大膽女子,衣飾普通,色調乏味,心思卻不簡單。
霍為挑眉,和太子告辭,起身離開。
很好,機會來了,允嵐捏緊手中的帕子,盯著靠近的霍為。
霍為一身威壓,往假山這邊走來。因他個頭魁梧,面容嚴肅可怕,小姐們一溜煙全跑開了。
只允嵐和炙仁還留在原地,格外顯眼,待霍為靠近,允嵐快步過去,介紹自己:“我是段——”
“沒興趣認識。”霍為輕飄飄扔下這么句話。
饒是允嵐臉皮再厚,遠處傳來的一陣竊笑,讓她的臉不禁燒起來。
允嵐有些生氣,但就事論事:“我也沒興趣認識你,只是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講。”
大概是霍為個字太高,允嵐的聲音不自覺變小,再加上臉上潮紅明顯,叫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要跟霍為陳情。
霍為仗著個高,居高臨下看這姑娘,如同看一個花癡,一臉“我已經知道你死纏爛打套路”的表情,只道,“沒時間。”
說完,霍為大步流星離開,留臉色蒼白的允嵐和炙仁僵在路邊。
“還真是小看了你姐姐,她膽子可真夠大的。”遠處的諷刺聲鉆進耳朵。
“就是姿態不好看。思涵妹妹,看你霍為哥哥今日這冷淡模樣,怕是喜歡你到骨子里,哪一日主動退了與你姐姐的婚約也不好說喲。”
炙仁站在允嵐身后,伸手握住她冷汗涔涔的手掌心,安慰她:“他真不把人放在眼里。允嵐,咱們偏要嫁過去,讓他受盡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