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中風, 大半個身子都癱了,眼看就要發怒:“怎,怎么——回事!”
咬字不清很明顯。
圍在龍床四周的太醫都低著頭不做聲, 把頭埋在燭火照不見的角落里。
為首的甄老太醫作為太醫院主事, 跨一步出來將病情的嚴重性一一告知, 話畢殘燭般的身子跪在地上請罪, 為自己的無能, 請今上責罰。
甄老太醫在宮中勞作多年,這次竭力救了今上一口氣來,今上明白他已盡力, 眼下重要的是,討論醫治辦法。
甄老太醫提出, 今上這病來得迅猛, 造成的損傷也大, 怕是身體里的淤血難以清除,除非游醫凌少峰在此。
提到凌少峰三個字, 滿屋子爭著獻策的太醫都目瞪口呆,接著面面相覷閉嘴低頭。
游醫凌少峰乃醫學奇才,年屆二十六才開始學習治病之方,不僅學得極快,對當世多種頑疾頗有研究, 當年太子有奇疾, 便是凌少峰出手, 藥到病除。
提起凌少峰, 就是經驗老道的大夫也稱羨, 恨不得拜其為師。
只可惜,三年前便聽人說, 凌少峰已經死了,年僅五十四。
當然,眾人不敢提他,還因為一樁謠言——凌少峰是當年被逐出皇城的七皇子。
似乎應景般,今上勉強笑了:“看來上天要收了朕罷。”
“今上,微臣有一言。”人群中,一個濃眉劍目的年輕男子,眉宇間透著幾分不羈和傲氣,挺直著后背跪下,“微臣知道凌少峰有一徒弟,得他真傳,或許可找此人看看。”
今上眼睛里放光,或許還有一絲希望?
一旁的李公公驚喜問道:“此話可當真?請稽太醫告知,老奴速速將那人找來。”
若不是今上還吊著一口氣,李公公就要被人當成老狗折磨死。
一朝天子一朝臣,說的更是他們這些太監的宿命。保住今上的命,他才能告老還鄉,安享晚年。
甄老太醫卻低頭默然不語,只是嘆氣。這孩子晨間找他商量未果,以為他老實了。沒想到這時候,他竟直接蹦出來出頭,攔都攔不住。
稽延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別人都不敢做的事情,他要做。別人都不敢說的事情,他要說。
因為,他不是別人。
面對李公公的催促,他如實稟報:“霍家夫人祝允嵐,便是凌少峰唯一的弟子。她在通州疫病中,協助微臣良多,卻不居功,也不爭搶,氣度超然。今上,可愿意見一見她?”
一時之間,室內針落可聞,人人屏息,拿眼珠子瞟著今上。
今上面色晦暗,許久不出聲。
侍候在側的李公公,略遲疑地看著今上,等他的命令。
“這可是祝家余孽,茍且偷生,不尊皇命,乃是欺君罔上,稽太醫,你竟叫這樣的人來給今上治病。若這夫人心生惡念,稽太醫你擔得起?”一道尖細聲音從人群后傳來,是戚公公。
今上醒了之后,李公公當差,自然不許戚公公來今上面前當差。
這戚公公也不知什么時候冒出來,聽了多少。早算到他是三皇子的走狗,竟沒想到這般污蔑人的話都說出來。
關鍵是,這戚公公說的話不無道理。換作任何一個人,父母被抄斬,自然會對今上心生憤恨。就算她能妙手回春又如何?她也只是個人,難保不生出歹意。
今上沉吟許久,閉上了眼,似乎在思量。
眼看戚公公攪局成功,滿臉得意。
祝允嵐確實戴罪之神,李公公雖然生氣,也只能唯唯諾諾說一句:“今上,您的身體更重要啊。”
“微臣可以作保,霍夫人的人品正直。”稽延不畏威脅,坦然道,“今上何妨先見一見夫人再做決斷,到時候便知道微臣所言非虛。”
這話語氣有些許怪異,似乎在暗示著什么,但也沒有點透。聽著是傲慢之語,但總讓人好奇,他為何如此肯定。
一旁的甄老太醫,一直低頭閉眼,此刻似乎明了稽延的話中深意,驀然睜開眼睛:“老臣也可以作保,請今上見一面再做決斷不遲。”
有兩位忠誠正直的太醫作保,今上便吐出一個字:“宣!”
夜已深,李公公腳下踩了風火輪一般,去宗人府里宣霍夫人允嵐,接到宮里來。
一步步踏進這迷宮一般的宮殿,允嵐面上倒也淡然,毫不怯場,只手中的帕子早汗涔涔,窩成一個團。
今上宣她做什么,她并不知情,只不會將她暗中殺了。
李公公去宣旨時,霍為正好去看她,便跟著來了,侯在宮門外。雖手上絞著鐵鏈,但宮墻外霍為等著,便是主心骨。
到了今上下榻的宮殿門口,燈火幽微,幾乎看不清牌匾上的字,倒是室內一股股的的藥味,直沖人腦門,允嵐皺眉。
側頭間,便遠遠看到一人,借著些微火光,形似稽延。
寒涼之秋更深露重,他正背著她,擦滿頭的汗。
李公公打開簾子,在前面領著允嵐進去叩拜今上。
允嵐抬頭,榻上半坐著個蒼老憔悴老人,歪頭木偶一般斜躺著,嘴斜得非常厲害。他身著黃服,面容格局貴不可言,就是眼珠渾濁,眼光也銳利如鷹,讓人不敢直視。
允嵐低下頭,一只手不自覺回護在肚皮上。
今上目光冷峻,在她肚皮上只掃過一眼,便閉上眼,心中有了決斷。
“賜——座。”今上用盡氣力嚼出兩個字。
今上答應讓霍夫人診病了?就這么簡單?李公公不敢置信,同時叫人趕緊抬了椅子來,以及一應的診療器具,包括診脈的沙包。
李公公做了個請的動作,允嵐看著今上龍床邊上的四方椅,抿緊嘴唇,一句話不說不問,大大方方坐下去,開始診脈。
李公公在一旁配合,將今上扶著躺平,又一一回答允嵐的話,尤其是今上飲食起居的習慣。接著,允嵐不怕死一般,湊到今上臉側近旁觀察,說一聲“望今上恕罪”,伸手去撩今上的眼皮。
今上什么也沒說,十分放心一般,閉著眼,似乎睡著了。
一番望聞問切,允嵐退回一邊,伸手去拿筆。
李公公便見縫插針送了墨盤過來,另一邊的小太監,捧著上好的硬滑宣紙過來。
允嵐蹙眉一息,懸停的筆尖,如行云流水,在昏暗的燈光下,額頭鼻尖布滿一層細密的汗珠。
一揮而就,允嵐將寫好的方子遞給李公公:“這——是草民的鄙薄見解。”
她是祝家的人,是被今上枉殺的祝家后人,早料到今上不會隨便用她的方子,因此說話,留了一分余地。
李公公將方子拿在手里,先看了一遍,又看一眼今上,便叫外邊候著的稽太醫進來,考量一遍方子準備煎藥。
接著,李公公叫人帶允嵐出宮,回去宗人府。
出宮時,宮外黑沉沉,老遠便看到霍為盤腿坐在馬車上,望著宮門口。旁邊青竹幫忙提燈,不停打瞌睡。
霍為見她出來,立即跳車迎上去。李公公派出來的人,稍微寬待了些,稍微退了兩步,讓他們說話。
霍為捏著她枯瘦的指頭,看著她,撩了撩她額頭上的碎發,還沾著汗:“有沒有事?”
“還好。”允嵐回捏住他的掌心,溫熱又寬大,給了她許多的信心,即使待會要回到濕冷陰暗的牢房里。
一連三日,今上都沒有早朝,群臣已經議論開了,有人在張羅繼任新君的事,甚至有人遞了折子給到御前,請今上今早定奪繼任人選,主推三皇子。也不知道這人是真的蠢,還是膽子大,或者單純活夠了。
目前三皇子的呼聲最高,幾乎超過了太子衽衡。
人人都知道,今上被氣病了,就是和太子有關。這時候就算是想要支持太子,也要三思而行。
太子被三皇子的黨羽彈劾厲害,十分沉默,如同被拔了毛的雞。
三皇子在酒宴上喝多了,這般形容太子。據說,在宴席上哈哈大笑,連不敬今上的話,也敢大放厥詞。
即使抓住了三皇子這些把柄,太子也恍若未聞,每日晨間去宮里求見今上,服侍今上喝藥,其余時候,便什么也不說,仿佛砍斷紅塵念想一般,只在府里練字,毫不關心三皇子如何猖狂。
一直在宮外求見的霍為,也雷打不動,總是天不亮就跪著,一直到天黑透,才回霍府。
直到三日后,今上突然宣召,讓牢獄中的允嵐和宮門外的霍為進宮面圣。
今上連日服藥,氣色好轉,面色也紅潤,眼歪嘴斜的問題幾乎看不出,說話吐字也利落很多。
在李公公的攙扶下,今上在御書房勉強坐下。
叫允嵐先進書房內,同時叫外面的人都退后,關上門仔細把守,嚴得蚊子也難得飛進去。
李公公吩咐完,進書房內,伴在今上左右。
今上靠在龍椅上,目光炯炯有神,盯著允嵐:“你師父可是凌少鋒?”
恭敬跪坐在地板上的允嵐,被這銳利的目光壓迫得滿頭是汗,卻也一字不吭,雙手握成拳,低下頭去。
她師父的名字,江湖人稱凌少鋒,有名的游醫。鮮少有人知道,她師父真正的身份是長陵國皇家宗室,只不知道什么緣故,自我放逐在山水之間,以治病救人為己任。
當年,祝家被滿門抄斬,允嵐流落在外,也才十歲左右年紀,身邊還帶著兩歲的炙仁,滿心惶恐。若不是得到凌少鋒的幫助,姐弟倆早已不在人世。
凌少鋒是允嵐的師父,更是允嵐的救命恩人,允嵐是絕不會將他出賣的。
沉默許久,一旁的李公公急得直冒汗,這霍夫人膽子忒大:“霍夫人,快回今上的話。”
允嵐咬緊牙關,頭埋在地板上:“民婦無可奉告,請今上責罰。”
字字鏗鏘。
今上看著那瘦弱的身軀,面對威脅恐嚇,竟也能堅守。他輕輕笑起來,叫李公公扶她起來:“賜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