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個錦衣衛一下闖進院子, 人聲嘈雜,允嵐擔心嚇到老太君,便去了大門口。
大門口, 一群錦衣衛早早點上火把, 照得霍府整個牌匾熠熠生輝。
錦衣衛中間, 夾著一身臟污的炙仁, 低垂著頭, 側對著允嵐,肩膀縮著,如同一只鴕鳥。
現在錦衣衛要捉人, 問允嵐是否認識炙仁。
火光照亮那瘦高少年的肩背,彎曲的脊梁, 不復昔日的跋扈。
允嵐略微張嘴, 看著那黑影里的少年, 卻一個字說不出來。
一旁扶著允嵐的,便是張媽媽, 她今日便發現夫人坐立不安,這時候有錦衣衛闖進來,還帶著炙仁那喪家之犬的模樣,想是在外面闖了什么大禍,若是牽連上——
張媽媽一把拉回允嵐, 在她耳邊小聲勸說:“夫人, 我知你心中不忍, 但這時候不能意氣用事。錦衣衛抓人, 那抓的都是犯了滔天大罪的人, 您就是不考慮您自個,也不考慮考慮霍家?”
見允嵐神色毫無所動, 張媽媽氣得火冒金星。
一旁的錦衣衛怒喝一聲:“不許干涉!”
嚇得張媽媽往旁邊一縮,但還是湊到允嵐耳邊,再三叮囑:“夫人你現在是有身子的人,真就不考慮考慮小少爺的死活?”
允嵐的眸子仍舊看著陰影里的炙仁,喉嚨哽咽如同火燒,目光微微閃爍。
為首一個錦衣衛不耐煩,又問了一遍:“到底認不認識犯人炙仁?”
這不是個容易的抉擇,但是允嵐知道她只有一個選項:“認識。”
不多說,有錦衣衛手中拿了鐵鏈子來,將允嵐的手綁了。允嵐請求將她的手綁在前面,為免發生不測,這樣也好護著肚子。
人心都是肉長的,那拿鏈子的人,一聲不吭,將她的手綁在了前面。
冰涼的鐵鏈子,似乎吸滿了秋日的涼意,刺得允嵐渾身一哆嗦。
允嵐身后的張媽媽不停嚎叫,喊著“夫人啊”,極力想要阻攔允嵐。眼看錦衣衛要把人帶走,連滾帶爬往老太君院子里去,跑到一半,忽然想到,老太君怕頂不住這事,再加上老人家身子骨不好——
張媽媽打定主意,讓門房的小廝立即滾出去,去找霍將軍。夫人懷著身子,已經將近八個月,那牢獄之災可是受不住的。
張媽媽要一路跟著允嵐過去,允嵐沒有答應。宗人府可不是什么平常人都能進出的地方。
一路被看押著,踏著漆黑的夜色,允嵐到了宗人府。從外面看,整個宗人府黑黢黢,像個可怕的龐然大物。一路曲折到天牢。牢房里陰暗潮濕,隱隱有惡臭傳來,不時還有瘋子似的喊叫。
唯有牢門口的鐵柵欄堅硬嶄新,同四周的陰森可怖格格不入。
收押之前,允嵐被帶到牢房入口處的一個小耳房。
耳房內放著一方桌子,幾把方凳。桌子后面坐著個年輕才俊,正皺著眉頭伏案疾書,那字體鏗鏘有力,透著一股浩然正氣,讓人不禁聯想,這年輕的官吏模樣的男子,也是個錚錚鐵骨、有抱負的人吧。
不下一番苦功夫,難以寫出這樣的好字。
褚運鴻一抬頭,對面就是一身素衣袍子的將軍夫人。臉色雖蒼白,但神色仍自若,尤其她還挺著肚子。
褚鴻運叫人給她放一張凳子,待她坐下,從桌邊一疊白底黑字中抽出一張,遞給允嵐:“你——可認這個?”
這是炙仁給的供詞,上面有他的簽字畫押。
允嵐直愣愣看著那一張紙,嘴唇咬緊,只那拿供詞的手,抖得十分厲害,絲毫沒有注意到對面男子說的話。
褚鴻運斟酌著字句,謹慎地道:“你也有否認的權利,若這紙上全是胡說八道,你就不必再受今日的痛苦。”
這話里的勸告意味十分明顯——只需要把黑鍋都推給炙仁,反正誰也不會相信十二歲少年的一面之詞,允嵐便可全身而退了。
只等允嵐作出決定。
黑暗中,燭火微弱,飄搖的燭光下,允嵐的臉色剌白,與純黑的夜色成鮮明對比。
允嵐使勁咬著嘴唇,似乎內心十分艱難,久久沒有說話,直到一絲血腥味沖進鼻腔,滲透進口腔里,她才張嘴,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腹中胎兒:“如若——如若我說,這上面都是胡說八道,那炙仁會怎樣?”
她不得不為自己肚子中的孩子著想,卻也沒辦法輕易舍去炙仁,相依為命許多年的姐弟情。
對面的夫人神情十分緊張,讓褚鴻運想起自己許久前見過的一位母親,那位母親聽說孩子溺水了,跑到河邊抓住他問還有沒有希望。
對面夫人眼里滿是期待,褚鴻運格外有壓力。他不想允嵐受到傷害,同時實事求是也是職責所在:“如若這小孩胡言亂語,敢公然誹謗將軍夫人,還拿當年祝家的事情顛倒黑白,混淆視聽,那自然是要由天家發落判刑。”
由天家發落判刑,幾乎就是求生無門,允嵐膝蓋骨軟了,幸而有凳子坐著。
允嵐捏著炙仁在供詞上的簽名,還有那稚嫩的手指印,淚如雨下,點了點頭:“我認。他確實是我弟弟,這供詞上說的都是真的。”
這個女人瘋了嗎?
褚運鴻和霍為霍將軍有些交情,敬重他的為人,便摒退了左右,湊到她面前小聲勸說:“夫人,此時你認下這些于事無補,恐還會連累你夫家。”
這人說話很現實,但允嵐知道他是一番好意提醒,便將供詞放桌上,顫抖著手,從胸前掏出一個細長的白瓷瓶,用力拔下塞子,從里面倒出一小卷紙來,一點一點攤開。
偌大一張紙,只寫了寥寥幾行字。最右邊三個字非常清晰明顯。褚運鴻的眼球幾乎立即被那三個字抓住——放妻書。他目瞪口呆,上面的落款,可是霍為霍將軍的私印。
這將軍夫人是要做什么?
允嵐笑著找他借一支筆:“這張放妻書還需一個日期。”
允嵐手拈毛筆,筆尖觸及紙面,停頓了一剎那,接著如行云流水一般,簽上日期——九月初九。
今日十月初九。
她抹掉臉上的淚痕,將放妻書遞給褚運鴻:“我祝允嵐與霍為早已和離——發生在我身上的事,霍將軍毫不知情,與霍府毫無瓜葛。望官人明察。”
將允嵐收押后,褚鴻運坐在耳房內,對著燭火撫掌嘆息良久,終究叫了人過來,快馬加鞭請霍將軍來。
霍為正一路往宗人府來,在夜色里縱馬狂奔。為了炙仁的事,他今日一整天都在在外邊,以打探今上對這件事情的態度。
不曾想,還在茶樓時,府里的門房突然闖進來,不顧其他人在場,瑟瑟發抖道:“將軍,夫人被抓了。”
霍為趕緊出茶樓,找老板要了一匹馬,一路飛奔,也不管望京城中縱馬后果如何。
半路又遇到了那報信的獄卒,霍為更是心焦,黑著臉打馬直往宗人府去。
宗人府里,褚運鴻將那放妻書遞給霍為,又將事情經過略描述一邊,好言勸說:“我瞧此事,并不只是祝家的冤情。將軍夫人既如此通情達理,將軍也不要魯莽,冷靜行事才好。”
霍為眼神直盯著放妻書上墨跡未干的日期,心痛如絞,只問:“這是她親手寫的?”
褚運鴻點點頭:“尊夫人親手寫的——”
話未說完,下一刻霍為如同瘋了一般,將那放妻書撕成兩半,宣紙嘶啞一聲,在黑暗窄小的耳房內,顯得格外蒼涼,將燭火也嚇得一驚。
霍為怕是還不解氣,拿了那兩半紙,放在燭火上烤,頃刻間就化作幾縷青煙、灰燼。
“將軍,你這——”褚運鴻攔都攔不住,難道霍為不知道這放妻書是霍府的庇護令?
“多謝褚兄一番好意。”霍為雙手抱拳咬牙切齒道,“我不需她這通情達理。”
這夫妻兩人真是絕了。
趁現在剛收押,還沒有定罪,霍為去探望那下獄之人。
那獄卒先是帶霍為去見炙仁。
昏暗潮濕的牢房里,燭火的光亮完全照不進去。
霍為勉強看到角落里的瘦小身影,形銷骨立,蜷縮在一層薄薄的稻草上,頭伏在雙膝間。
聽到外面的聲響,看到霍為的臉,牢里的炙仁將頭撇向一邊,面對著墻壁。
霍為冷哼一聲:“現在知道沒臉了么?你說是為了你祝家父母正名,供詞里卻沒有提你親姐姐段思涵,也沒有提段家那兩個老的,卻獨獨只拉了陪你一起長大的沒血緣的姐姐允嵐下水,還指著她一個人將這欲加之罪扛起來,讓她萬劫不復,甚至讓她賠上性命,這就是你說的姐弟情深?哦,還有允嵐肚子里的孩子,還沒出世,你就要他受這種苦楚?”
黑暗里的炙仁依舊一言不發,緊緊地圈住自己。
霍為可不會讓他這么好受,他看了炙仁的供詞,幾乎能想象允嵐當時的絕望和心碎。被親近的人這般背后算計捅刀子,嘴上說著最愛你敬你,便所有的罪都只舍得要你陪著一起受,就算是條忠心耿耿的蠢狗,那也要心死如灰。
霍為繼續道:“你以為你不說話,我就不知道你的齷蹉心思?你記恨允嵐自己過得開心,忘了你。可你為她做了什么,她從小受了這許多苦,剛過一點舒坦日子,便連你也眼紅了么?”
“就算是又怎樣?”一直被逼問的炙仁,終于爆發,渾身顫抖,“要不是因為你,我們——允嵐以前從來沒有對我失信過。她就是遇到了你,才貪生怕死!你以為你就比我好?這次你一身泥,你以為你就會一直護著她?”
炙仁的語氣里滿是冷漠和譏誚。所有的人,在自身難保時,都會拋棄人性,無一例外。
霍為長長嘆了口氣:“看來,允嵐是一腔善意,倒把你個白眼狼喂大了。”
此時,霍為知道,與他多說無益,只是告訴了他,允嵐自始至終都沒有放棄為祝家父母的冤情奔走,她只是在等待時機。她也沒打算拉誰下水,就算她嘴上說恨她段家生身父母到死,她也沒有真的打算要把他們曝光,讓他們得到應有的懲罰。
當年因為身患重病,還在襁褓中的允嵐,便被自己的父母拋棄,同段思涵換了命運,但她有什么罪?她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只是一步步熬過來,心中雖有怨恨,但那都不是真的。
他說這些,只是希望,炙仁若有些良心,便也受些痛楚,不能只允嵐一個人受折磨。
“允嵐她心軟善良,一心維護你們。這就是你們欺負她的理由?炙仁,你同段家那些腌臢東西,并沒有什么區別。”霍為冷笑,“還有,允嵐她心軟,怕連累我,要同我和離,但我不是你,我會一直在她身邊。”
是的,我不是你,我是霍為,我會一直在她身邊陪著她。
說完,霍為便甩了袖子離開,去看允嵐。
想是褚運鴻跟下面的人叮囑過兩句,允嵐的牢房內相對干燥些,還有一層薄棉被鋪在石榻上。
霍為過來時,允嵐正坐著發呆,黑暗中只看得到她低垂著頭,看著自己隆起的肚皮,不知道在想什么。
聽到獄卒打開牢房的鐵鎖,稀里嘩啦,允嵐瞬間被驚醒,轉頭看來人。他站在昏暗的燭火里,面上帶笑,眼里都是笑意,看著她,看著冰涼黑暗中的她。
明明知道,這時候該同他劃清界限才對,可是看著他低頭踏進矮小的牢房來,允嵐卻忍不住地捂臉哭了,只說:“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要說一年之前,允嵐還沒嫁給霍為,那時候,允嵐倒是覺得,這世上沒有一個人人能教她軟弱。
可是此刻看到霍為,直直進來,伸出手來要擁抱她,她就如同浮在湍流中許久的垂死之人,終于找到了扶木。
他是她不能拒絕的依靠,可以擁抱著痛苦的依靠。她本來以為,自己是可以更瀟灑一點的,還可以更心狠一點的——
霍為將她抱在懷里,輕拍著她的后背,撫著她沾滿寒氣的衣裳。
不需什么言語,你在這里,便有很多很多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