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嫁給霍為, 允嵐也就回門一次,還鬧得不甚愉快,后來就不再想回那個段家。那個段家的父母也不甚掛念她一般, 上次見到他們, 仿佛是很久遠(yuǎn)的事情。
霍為回京后, 段家父母打量人過來, 叫允嵐回家。
允嵐自己夫君重傷, 也不知段鴻寶這時候叫她回去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便也就擱置了。
偏幾日之后,霍為病假完結(jié), 第一日上早朝。允嵐照顧他出門,便收到了段府的帖子。這親生父母要見女兒, 竟還要下帖子, 傳出去豈不是要叫人笑話?段鴻寶大概就是打的這主意, 叫允嵐毫無退路,毫無理由, 只能乖乖回家。
當(dāng)然,這等腌臜手段,段鴻寶怕是做得到想不到,有人從中指點(diǎn)罷。
略一思量,允嵐叫人安排一番, 用騾子拖了好大一個木箱子, 足可裝兩個成年男子。外邊還放著一兩個小小精致的禮盒, 統(tǒng)統(tǒng)跟在允嵐的轎子后面, 一步步往段府挪去。
路邊的人見到這轎子, 看出是霍將軍府,大家便都知道是霍將軍的夫人回娘家。都說, 真是沒想到這將軍夫人真真是賢惠,將夫君服侍得那樣好,這回娘家也不忘帶這么大的禮,那騾子拉的怕是回娘家的見禮,看著都是好物件,四周的人都在猜,那大箱子里裝的是什么寶物。
允嵐坐在轎子里,手掌在肚子上輕輕撫摸,卻面無表情,兩眼無神地看著那轎簾不停跳動。
不多一會,跟在轎子外的炙仁通報,已經(jīng)到了段府。轎子停下來,允嵐撩開那綠色簾子,長嘆一口氣,該面對的逃避不了。
進(jìn)了段家,一路有人領(lǐng)著去見段鴻寶。不是在會客的正廳,而是在母親耿氏的房里。還沒進(jìn)門,便聽到一陣夸張的哭聲傳來,不是段思涵是誰?
允嵐不動聲色進(jìn)房里,房里一貫的陰暗色調(diào),透著一股濃重的藥味。
掃一眼屋子里的人,耿氏坐在八仙桌旁,這一年沒見,似乎衰老得更明顯,發(fā)絲白了一大半;段鴻寶倒是老當(dāng)益壯,發(fā)絲烏黑,反而越發(fā)有底蘊(yùn),看著竟比同年的結(jié)發(fā)妻子耿氏小了許多。
而這夫妻倆捧在手心里,忙不迭安慰的女子,正哭得梨花帶雨,兩眼通紅,偎在耿氏懷里。
若不是允嵐知道內(nèi)里的計較和過往,怕是也會覺得,這真是一幅母慈子孝的畫面,看了叫人深深感動。
段思涵一見允嵐便撲過來,要抓了她的頭發(fā),恨不得打起來,全然不顧兩人肚子里的孩子。
說來也真是奇怪,這兩人總是時時處處都討厭別人拿她們做比較,偏巧很多事情就是湊到一起,連懷孕生子都差不多時間,想讓人不權(quán)衡個好壞都不行。
同樣都是挺著大肚子,段鴻寶和耿氏伸手,都是攔住段思涵,捧著她肚子里的孩子,生怕出什么差錯。剛剛后退,差點(diǎn)絆倒門檻往后倒,允嵐嚇出一身的汗,幸而身后的張群及時扶住她。
段鴻寶和耿氏忙著安撫段思涵,哪里注意到允嵐剛剛的險境。
這樣一對比,允嵐忽然很煩躁,自己這樣給他們臉是為了什么?直接開門見山,打開話匣子,速戰(zhàn)速決罷:“父母親叫我過來,可是有什么事?”
段鴻寶咳嗽兩聲,就是不出聲。耿氏也低著頭。大概是自己也知道有些話說出來沒臉沒皮吧。
一旁的段思涵立即跳出來,指著允嵐一頓罵,說她同霍為都是狼狽為奸,見不得段思涵嫁得好,還怕軒轅渂的能耐搶了霍為的風(fēng)頭,一時嫉妒成狂,竟然趁著軒轅渂在戰(zhàn)場上拼殺,背后對他下黑手。
惡人先告狀,這可是段思涵的拿手本事了。
“那你想怎樣?”允嵐也不辯駁,從容坐在八仙桌邊上,耿氏和段思涵的對面。
允嵐這話一出,屋子里另外三個人都吃了一驚。這是承認(rèn)了?
段思涵趾高氣昂:“當(dāng)然是把我夫君該有的功績都如實(shí)稟告今上,還有你們害我夫君的事實(shí),都公之于眾。你既已承認(rèn)圖謀不軌,便該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
這時候,段鴻寶不知道哪里的勇氣幫著添磚加瓦:“允嵐,你妹妹也不容易,你就讓一讓她。”
“讓?”允嵐哼出冷笑,“她說什么就是什么?她是玉皇大帝,還是你們段家的祖宗,還是說她握著你們的把柄,叫你們竟連親生的女兒忍氣吞聲這種事情也做得出來?”
“你胡說什么?!”段鴻寶頓時如同炸毛的公雞,伸出手要給允嵐一巴掌,卻被張群伸手死死捏住,動彈不得,最后只能罷了,“你能耐了,嫁給霍府,便為所欲為,什么話都說得出來?”
“我是什么話都敢說,但為所欲為的可不是我。就怕有人嘴上什么都不說,什么壞事都做盡。”允嵐說著,眼風(fēng)掃過屋子里的幾個人,最后落在對面的段思涵,“段思涵,你我也別假裝什么姐妹,我們沒有血緣,更沒有情誼。你說我嫉妒你,還給你下黑手,這種理由說出來都不怕人笑話么。還是說,你真的相信,你要?dú)⑽疫@種事,永遠(yuǎn)不會被人知道?”
“你血口噴人!”段思涵似乎十分幾分,臉色漲紅。
“是不是血口噴人,待會不就知道了?”允嵐冷冷對她一笑,從袖子里掏出一張紙來,上面細(xì)細(xì)寫滿了供詞,還有一個暗紅色的紅手指印,將這張紙遞給段鴻寶。
段思涵看到那供詞便后背發(fā)冷,只能眼睜睜看著段鴻寶接過,她握緊手指,咬緊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認(rèn)錯么?她不會的。
段鴻寶伸手接供詞的手,微微顫抖,動作也不利索,瞟一眼上面的字詞,只掠過幾個重要的詞,叫人心驚,要轉(zhuǎn)手給耿氏。
耿氏借口頭痛,不敢接。
下一刻,段思涵瘋了一般,撲過去,搶了那供詞,一把撕了,再撕,再撕,再撕,終于成了碎片,她將碎片從手指尖一甩,瞬間紙屑滿屋子都是,如同告喪路上灑的白紙。
段思涵滿臉得意,笑看允嵐:“你別想誣蔑我。”
證據(jù)都沒了,你還怎么誣蔑我?
“是不是誣蔑,等我上呈到府尹便知。不過你也不用擔(dān)心,我這人做事十分周密,還有許多張。你若是想撕,隨時去找我。”允嵐翹起嘴角,對段思涵冷笑,隨即又一拍腦袋,“忘了說,我還給你們帶了個禮物來。”
說著,叫外面的人將“禮物”帶進(jìn)來。
不一會,四個人抬了個大箱子來,正是允嵐帶過來的那個大箱子。打開箱門,里面竟是個年輕男子,也沒有綁手腳,也沒有塞嘴,渾身上下一點(diǎn)傷沒有,自覺站出來,面對段鴻寶垂著眼,報出姓甚名誰,為什么在這里,段思涵和軒轅渂曾命令他暗殺允嵐的事情,也一點(diǎn)不漏全說出來。
“夠了,住口!姐姐,你不要再編故事!”段思涵歇斯底里吼出來,偏那年輕男子就是不停,一直說一直說,如同念經(jīng)一般。
一旁的耿氏和段鴻寶聽著,也如同上了緊箍咒。尤其是耿氏,使勁按著一頭白發(fā)。
最后段思涵竟聽得肚子疼起來,抱著那孕肚,也不喊疼,就是扒著耿氏喊娘。
耿氏終究暴跳如雷,對著允嵐一頓吼:“還不趕緊停了!想鬧出人命?!”
允嵐這才伸手,示意那年輕男子停下。段鴻寶和耿氏便圍著段思涵打轉(zhuǎn),叫人送允嵐離開。
若此時允嵐離開,段思涵有個頭疼腦熱的,那都是甩不掉的黑鍋。允嵐可擔(dān)不起這罪名,也不想擔(dān)。
“思涵這會子若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是叫我擔(dān)心,我可擔(dān)不起。好歹我會看病,不若我給妹妹把脈也成。”允嵐笑看著段思涵,段思涵死活不肯讓允嵐近身,卻還是捂著肚子喊疼。
允嵐似乎十分無奈,嘆一口氣:“我看著,是動了胎氣,若不及時醫(yī)治,怕有小產(chǎn)的可能。真是叫人心焦,思涵你別怕,我隨身帶了安胎的藥,是我從阜疆找一個醫(yī)術(shù)高明的老游醫(yī)討的。統(tǒng)共兩顆,我吃了一顆,剩下這顆給你吧。”
說著,允嵐?jié)M臉笑容,從袖口掏出一個大肚子的瓷瓶,從里面掏出一顆黑色的渾圓藥丸,黑得油光發(fā)亮,光是看著就叫人覺得害怕。
還在阜疆時,軒轅渂派人去殺允嵐未果,回來的人便稟報,是一種黑色的藥丸,能叫人幾乎立即死亡。更何況,允嵐的過往,段思涵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可是從小便會醫(yī)術(shù),更是以毒物治療頑疾而聞名。
段思涵瑟縮著退后,死死捧著自己的肚子,一點(diǎn)不讓允嵐近身,嘴里只喃喃念叨:“我肚子不痛了,不痛了。”
“真的嗎?”允嵐看著手中這顆藥,似乎有些可惜,“思涵,你要不還是讓我把個脈確認(rèn)一下?”
段思涵急忙起身,走了兩步,示意自己完全沒事了,不需要把脈。
允嵐點(diǎn)點(diǎn)頭,總結(jié)一遍:“嗯,那就好,妹妹若沒事,我便放心。妹妹回去若有個頭疼腦熱的,也盡可以托人來跟我說,我府里靈丹妙藥可不少。”
終于擺平段府這群妖魔鬼怪,允嵐也累得慌。張群去外面叫人安排馬車,炙仁則扶著允嵐慢慢往外走。
近些日子,炙仁十分沉默,允嵐也沒有太留意,這孩子正在別扭的變聲期,不說話也正常。
偏炙仁突然提起:“我想趕緊辦成事情,離開這里,你沒忘記我們來的目的吧。”
他聲音怪異,說的話更是出人意料。允嵐一時目瞪口呆,甚至忘了提腳跨步,面紅耳赤道:“我已經(jīng)有了安排,在等待時機(jī)。”
“兩個月后,便是今上六十大壽。霍將軍現(xiàn)在功勛蓋天,若是到時候求情,勝算便會大許多。”炙仁淡淡地說。
允嵐卻沉默了,茫然抬頭四顧。段家宅院位處望京繁華街區(qū),大門口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偏允嵐一眼看到了人群里的霍為,他似乎剛下轎子,看到了她便站在路邊上,滿臉帶笑,似乎就等著她看到他。
秋日的陽光照到他鬢角,撫過他劍眉,泠泠的微風(fēng)挑動他眼里的笑意。一時,允嵐心中的煩惱和計較都拋散,方才的疲倦似乎找到了依靠的方向,不自覺松了炙仁的手,快步朝霍為走過去。
霍為伸出手,允嵐將自己的手搭上去,手心對手心,握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