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嵐認下炙仁的供詞, 便只算是將祝家父母的事提前,后頭再想辦法,總歸能解決。若是不認, 炙仁才十二歲, 便要白白死掉。
身在牢獄, 允嵐坐在黑暗里, 手一直緊緊捏著帕子, 滿手的冷汗。她知道自己的選擇,是連累了霍家。
允嵐知道,霍為不會拋棄她。可是現在這情形, 理智上講,霍為就該拿著那放妻書, 離她遠些才好。
想了許多種可能, 唯獨沒有料到霍為立即來牢里看她。
以為他會怪自己, 偏他一句重話沒有說。
允嵐流著淚解釋,她沒法讓炙仁一人承擔。
“我都明白。”霍為將她的額頭貼著自己的胸膛。
允嵐和炙仁相依為命許多年, 自然不能斷然割舍。炙仁的供詞那般偏心段思涵,允嵐也還是應下來。
此刻,她的心比誰都疼。
允嵐感激他對自己的一番心意,叫他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當年祝家的冤情,已經牽扯到太子和三皇子之爭, 今上惱怒之下, 怪罪霍家也可能。
“放妻書我已燒了。”霍為笑著對她說。
允嵐驚得捂住了嘴, 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下來, 捏著拳頭輕輕捶他的肩膀:“你是不是傻?”
她沒想到, 霍為能為她做到這一步。她有奢望霍為不要放棄她,但也曾經只是奢望而已, 因為那一張紙,可是整個霍家的前途。
“不要擔心,你生是霍家的人,死也是霍家的鬼,逃不掉的。”霍為輕輕捏住允嵐纖弱冰涼的手指,同她兩眼對視,他是認真的,“明日卯時,我便去宮里求見。”
“祖母她老人家身子不好,你若是——”允嵐十分愧疚。這件事上,是她連累了霍府,說不定要將老太君氣病了。
霍為安慰她不要擔心,她一個孕婦身陷囹圄,才是最該照顧好自己的。兩人又說了一會話,霍為才離開宗人府。
一出宗人府,霍為便馬不停歇,連夜去找自己朝中的相識,請他們明日早朝幫忙遞折子,或者是幫忙美言兩句。這時候,霍為不多求,只要他們能幫忙在今上面前多說兩句好話,扳轉局勢的可能性也更大。
只是這時候,霍為已經沒了官銜,自然也就沒了官威;更何況祝家的事形勢嚴峻,尋常人斷不敢碰。有幾個兄弟也是為他憤恨不平,可惜家里婆娘早就警惕著,不許答應。
選擇自保,也是人之常情。霍為理解。
走了一圈,街上的燈火都快熄滅,只零星幾個散落在寂寂的寒夜里。
霍為吹著深重的冷風,鬢角沾了許多露氣。打更的大爺,提著微亮的燈籠路過,看到這一身華貴的公子,卻是一臉狼狽相,似乎已經習以為常。
騎在馬背上,踟躕幾許,霍為最終還是打馬來到段尚書府上。
允嵐被抓的消息,按說早已經傳給段家,可這段家燈火漆黑,安靜得詭異,似乎一點人聲氣都沒有。
允嵐從沒指望過她父母,也許是有道理的。霍為想著,興許這回也是無用功,便勒轉馬頭離開。
這時候,吱呀一聲,段府厚重的大門被人推開,里面抬出來一頂轎子,趁著月色,依稀可看得出是英王府的女眷用轎。
霍為冷哼一聲,打馬離開。
“噼啪”一聲響,把門內的段鴻寶下了個跳,他來送段思涵出門。被嚇之后,火冒三丈,對著外面喊:“誰?”
梗著脖子,伸到門外一看,是霍為。
霍為也正看到了他,這下,丈人女婿眼對眼,不見面說事都不可能了。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段思涵過來,是告訴段家父母,允嵐被抓到宗人府,湊到一起來討論對策。
想到這里,霍為氣上心頭,干脆下馬,和段鴻寶尷尬客套一番之后,便問問段鴻寶,允嵐這事后面該如何處理。
按理說,祝家的事和段鴻寶撇不開關系,段思涵更是段家的女兒,段鴻寶有責任幫著奔走才是。
段鴻寶卻支支吾吾半天,隔著靜止不動的簾布,看轎子里的段思涵。
段思涵坐在轎子里,不動如山。管誰尷尬,反正她不尷尬。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霍為本來也沒指望,便威脅道:“岳丈若不方便出手相助,以后情形危機,且別怪小婿只能老實將實情交代出去。”
霍為上馬,揚塵離去。段府的門重新關了,段思涵的轎子又退回段府。整個段府又亂成一鍋粥。
尤其是耿氏,她身子不好,聽說允嵐的事情便提心吊膽。這時候聽說霍為來過,耿氏心跳都捋不順了:“這可如何是好?”
“允嵐她暫時沒提起當年的事情。不若到時候,在朝上為允嵐求情吧,說她不是我段家的骨血,實在——”段鴻寶扭頭看著段思涵的臉色,“實在難以出口。”
“爹爹,不可。你該明白,當年你有苦衷,才那樣做。女兒我理解你,可是——您覺得其他人聽說了能理解嗎?”段思涵不動聲色用手絹擦了擦嘴,“我看允嵐,是您的親生女兒,她也恨得入骨呢。”
恨誰?當然是恨段鴻寶這個生父。
被這一句話點醒,段鴻寶立即收了袖子,定了心。當年那樣的事情,斷然不能叫人知道,否則這一輩子要叫人罵他德行有虧。
霍為奔走許久,回到府中,門房開門后,說太君叫他回來便去請安。
已經過了子時,老太君還沒睡下?怕是要說允嵐這事。霍為有些頭疼,該如何說服她老人家。她老人家也不是自私,只是為霍家操勞這許多年,自然凡事都會從霍家整體利益上來權衡。
一進門,霍為便對著高堂上坐著的祖母跪下,行大禮叩拜,請求寬恕,但他仍舊沒法放棄允嵐:“允嵐是孫兒明媒正娶的結發妻子,也是她曾經上戰場,從狼群的利齒下救孫兒一命。她為我嘗盡苦痛憂懼,我自當敬著她,愛著她,永不離棄,求祖母成全。”
霍為久久伏在地上,以額抵地。
靜坐高堂的霍老太君,身邊站著張媽媽,滿臉悲喜交加,點頭贊同:“我霍家的媳婦,不論曾經是誰,有沒有為霍家作貢獻。霍家兒郎需遵守的第一條家規便是,霍家的女人要得到最大的善待。”
霍為要為允嵐奔走,不止會對霍家不利,同時也會得罪三皇子一派。若是不能徹底打倒三皇子,那以后的生活靜不了。
“你若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便去做吧。”總之,霍老太君出乎意料地支持了這次行動。只提出一個要求,盡快讓允嵐回家,免得肚子里的孩子受罪。
今上正在氣頭上,在病榻上躺了一天一夜,不見絲毫好轉。太醫院里都急壞了,亂成一鍋粥。現在是甄老太醫主持局面,這幾日連軸轉也有些吃不消,腿腳都沒那么麻利。
一大清早,太子剛剛去看了父皇,想要同他求情,便被戚公公攔住,連面也沒見上。
貴為太子,敢讓人攔他去路的人,必然是三皇子安插的人手,見他此時戴罪之身,便不給他機會同父皇解釋清楚。
此一時,太子衽衡也沒有生氣,只面無表情地退了出來,快到宮門口時,竟遇到了霍為。
霍為似乎一夜未眠,下巴上有青色胡渣,精神雖抖擻,但眼下有淡淡地青色。快入冬了,天亮的晚,此時天上還是藍黑色,映著霍為滿臉煞氣。他要進宮面圣,但宮門口的那幾個太監,揶揄他如今只是個草民,進不了宮。
“他只是草民,那本宮呢?”一道清冷的聲音傳來,隱隱帶著怒氣。
轉身看清來人,那些老太監們,便都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大叫“奴婢該死”。
太子也不急,反倒是將霍為拉到宮墻附近,小聲勸他:“我剛剛去求見父皇了,他老人家還在病中,昏昏沉沉,想是今日連早朝都上不了,你去了也見不到。”
“那也總得去見。”霍為與太子對視,“煩請太子幫忙帶路。”
咍,霍為還在戰場拼殺時,就是出了名的倔。太子也不再多說,領著他去今上住著的殿門口求見。
霍為將準備好的帖子先遞進去,跪在外面聽候差遣。
許久戚公公才踏著悠閑的步伐出來,說今上暫時見不了客,讓霍為回去。
果然碰了壁。
但霍為不會放棄,他要跪在這里,等今上醒過來,太子如何勸說都不行。
稽延端著熬好的湯藥,目不斜視地從霍為身旁路過,對太子微微彎腰便進殿中。
霍家的事,確切地說,是祝允嵐的事,他都聽說了。昨日下午,三皇子過來探視今上不久,今上便命人去抓人。稽延當時在旁給今上奉藥。
今上如今六十歲,一生病,就如同風中殘燭,消耗得十分迅速。現在毛發都白了,走路顫顫巍巍,腿腳不利索了。現在似乎還有中風的跡象,今上的臉上會微微抽搐。
其他太醫都說沒看到,甄老太醫眼睛不行了,便沒有信稽延的鬼話,還是按照氣急攻心來開方子。
天亮了又天黑,霍為還是在殿前跪著,背影絲毫未動。宮門要下鑰,外男不得留宿。有公公請霍為出去,這才由太子身邊的人扶著起來,送出宮去,他明日再來。
稽延今晚留在太醫院當值,晚上伴著今上龍床左右,正想著如何借機幫允嵐說兩句好話,出了大事,今上中風了。
因為沒有早先預防,太醫院束手無策。好在稽延這個人執拗,別人不信他,他信他自己,便偷偷備著一碗湯藥。
將這湯藥端上來,今上喝了緩解許多,才不致造成太嚴重的后果。眾人都驚呆了。
今上艱難睜開眼,眾太醫總算松口氣,自己的脖子終于安全。
轉動脖子,今上撐著胳膊想要坐起身,身體卻紋絲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