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下來, 允嵐突然從睡夢中醒來,掀開馬車簾子,簾外是一片蒼茫的草原, 不遠處有條深色的水帶, 蜿蜒曲折。聽人說, 黑水河在白日裡都該是淺黑色, 可如今, 四下裡西蠻人和中原將士的屍體互相交錯堆疊,有些人的手裡仍舊握著長矛,長矛的另一端是某個人的頭顱。從眼睛過, 從後枕處出。
鮮血淋淋,每一個場景, 都能看得人寒毛直豎。張羣張全早看慣了這樣的場景, 沒什麼反應。青竹服侍霍爲許多年, 但戰場親眼所見還是很少,這一路不知道吐了多少回。
允嵐強忍著胸口的吐意, 繞過那些死狀可怖的屍體,一個個找起來。從正午到傍晚,天漸漸黑了,四周目力所及的草原上,霧氣漸起, 允嵐的眼裡都是淚水, 沾滿了霧氣, 鼻頭通紅, 還在一個個覈驗那些死去的人。
“夫人, 你歇一歇吧,你都找了兩遍了。一點東西不吃, 這怎麼行呢?”青竹跟在她身後,捂著嘴,手上提個布袋子,裡面裝的食物。
允嵐卻恍若未聞,她不敢懈怠:“軒轅渂都找到了,他不可能找不到。”
此時雖已經找到了英王家的庶長子軒轅渂的屍體,讓張羣張全去處理了,但霍爲的一絲蹤跡也找不到,包括屍體。
“夫人,你就先歇一歇。既然找不到將軍,說不定是被西蠻人擄去了,還有活著的希望。”青竹幾近懇求。
允嵐這才停下來,雙手捂著臉抽噎,全然不顧那上面沾染的鮮血:“到了晚上,會有狼過來。今晚要是找不到他,以後我也找不到他了。”
阜疆上的荒原狼很多,天一黑就會出來覓食。如果找不到霍爲的屍體,要麼就是青竹說的,可能被西蠻人擄去了。但是霍爲性子那麼烈,他是不會叛國的,只會想辦法自盡。
那就只能趁他變成白骨之前,先找到他。
說著,允嵐便伸手抵著自己的胸口,揉捏著那裡,似乎要控制住那裡的痛感。突然的腹部絞痛,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頭上的冷汗再一次冒出來,這次允嵐站不住了,她的肚子也劇痛起來,似乎還流出了一些液體。
糟糕。
在青竹的攙扶下,允嵐先在黑水河邊的一個小灌木上坐著歇一會,緊急服用了安胎丸,這才整個人氣色好一些。
夫人抱著肚子,臉色煞白,差點癱軟在地,嚇得青竹也一哆嗦。這裡到處都是死人,煞氣重得不得了,平常人都受不了,更何況夫人懷著身子。
允嵐被送回了馬車裡。連日來的驚懼勞累悲痛,讓她吃不消,剛剛還是暈了過去。
張羣顧慮到荒原狼的兇狠,讓青竹和張全趕馬車,往阜疆城外的一個樹林去。那裡不會特別冷,也能生一些篝火保暖。明日趕路會更安全一些。
路上,允嵐躺在馬車上,漸漸睜開眼睛,外面已經全黑,她摸了摸自己額頭上的冷汗,想要起身,青竹一把摁住她:“夫人,你需要休息。”
經過剛剛的驚險,青竹毫不讓步。
允嵐無奈地笑,枯燥的嘴角牽出一絲難過,眼裡乾澀,連淚水也沒有了。手指慢慢撫上脖頸間,那裡是紅繩穿著的狼牙哨。
上一次,她吹響狼牙哨,他便拼死過來救了她。那時黑夜裡的他,如同天神一般。那時風聲獵獵,卻十分溫柔,和此時阜疆上的粗糲狂風有天壤之別。
悲從中來,允嵐將狼牙哨緊緊捏在手中,湊到蒼白脣邊,輕輕地吹了一聲。聲音尖利,但柔弱,近似幼狼哀嚎之聲。一陣風來,將這聲音都吹散在阜疆的荒原上。
偏偏這時,在寂靜的荒原上,有一道尖細的哨聲有力地刺破黑夜,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允嵐猛然轉過頭,撐著身子起身,側耳傾聽東邊的響動。
青竹嚇了一跳:“夫人你怎麼了?”
“霍爲?”允嵐喃喃地起身,並不理會青竹,只細細辨別風中的細微響動。
什麼都沒有,除了風聲。允嵐沮喪地攤回馬車墊子上,難道是她出現了幻覺?不會的,狼牙哨的聲音十分特別,同一般哨子截然不同。一定是他。
“出了什麼事?”張羣張全也發現這邊的動靜。
青竹搖搖頭,他也不知道爲什麼將軍夫人這會突然跟魔怔了一般,又突然失了魂一般坐著不言不語。
下一刻,允嵐似乎想到了什麼,拿起脖頸處的哨子,使勁猛吹,哨聲尖利,簡直能劃破人的耳膜,也穿破了風聲。
東邊的小灌木處,似乎迴應一般傳來三聲同樣的聲音。
“是他!”允嵐心急如焚,指揮張羣他們打馬過去。
張羣有些擔心安危:“我們並不知道對方的來路,夫人您萬一出了差錯怎麼辦?”
將軍下落不明,總不能讓夫人也在這裡出事。
允嵐卻推開他,扶著肚子,起身去外面給馬套繮繩,他們不去,她去。
如果霍爲真的在那裡給自己發出信號,那麼他不回來,便很可能是身受重傷。再加上哨聲有些中氣不足,允嵐更加擔心。
“青竹,照顧好夫人。張全,你留在這裡保護好夫人,不要輕舉妄動,我去探一探。”張羣皺著眉頭,順手牽了一匹馬準備過去。
允嵐卻叫他騎那匹汗血寶馬。
把汗血寶馬留給將軍夫人,這樣可以以防萬一。可是看著允嵐無聲堅毅的眼神,張羣明白她眼裡的焦急和希冀,便不再多說,翻身上了那寶馬,繮繩一扯,那寶馬似乎極有靈性,剎那間便奔出老遠,如同離弦之箭一般。
允嵐十分忐忑,她咬著牙幫子,絞了帕子許久。希望是他,又害怕他受傷太重。等了許久,張羣竟也沒有回來,只嗚嗚嗚聽著狼羣聲此起彼伏。
怕是兇多吉少,張全已經在準備要離開這裡。
終於,張羣回來,寶馬馬蹄揭過荒原上的一層黃土撲面而來,帶回來的是個好消息:“夫人說得沒錯,將軍就在那邊的林子裡,只受了重傷,需得趕緊用藥。”
允嵐聽到這話,臉上終於現了一絲笑容,張羣並沒有說霍爲的傷勢——
張羣出去那麼久,青竹也跟著擔心不已,便質問他出了什麼事。張羣便說了剛剛遭遇狼羣的事。
“將軍沒被狼羣咬傷吧?”青竹隨口一問。
氣氛卻一時冷凝下去,張羣坐在馬車簾子外面不說話,剩下幾個人也都凝神聽著。
許久,張羣才安撫一般,說:“我去得及時。”
一路上都不說話,允嵐卻又覺得煩躁無比,覺得這馬車如此地慢。
終於到了,允嵐蹣跚著走過去,看到霍爲半躺在粗大樹幹下,渾身是血,尤其是小腹上,一片殷紅,還有那小臂上,似乎是被狼羣扯開了一塊肉,森森白骨在外面露著,星光照得那樣亮。
允嵐不是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可是因爲是他,是心尖尖上的人受這般折磨苦楚,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捂著嘴,一個勁地流眼淚。
偏他仰著頭,對著月光,朝她笑。
他知道,她來了,老天真是厚待他。
允嵐哭得更兇了,眼淚鼻涕滿臉都是,卻顧不上擦,趕緊吩咐青竹拿準備好的草藥敷上去,又將止血的藥丸給霍爲服下。她早料到,霍爲就算活著回來,必然也是滿身傷痕,便讓青竹在藥店買了許多止血的內外服藥,儘量買一些成品。
而他腹部和胳膊上的創口,則必須先用針縫起來。
這件事當然要由允嵐親自來做,不是沒有捏過縫肉的針,也不是沒有給亂葬崗的死人縫過,只是摸著霍爲冰涼的皮膚,允嵐的手就不自覺抖。
可就算再抖,也得咬著牙把傷口縫起來。
“別哭了,哭得我心疼。”霍爲說著,還想挪動胳膊,給她擦擦淚。從第一次見到這個姑娘,就沒見她掉過淚。可這一次,真是叫她眼睛都哭腫了。
允嵐叫青竹按住他的胳膊:“不許動!”
命都快沒了,還想著卿卿我我。後來允嵐每每想起這件事,就恨得咬牙切齒,總要把霍爲罵一頓。那時她約莫知道,霍爲可能救不活了,因爲失血太多。
後來給霍爲縫針,霍爲幾乎都沒什麼反應,還安慰允嵐:“不疼——”
因爲傷勢太重,霍爲不宜顛簸,也沒有熬過危險期。張羣和張全便將霍爲擡到馬車裡歇著,允嵐則陪著他,照顧他準備湯藥。
第一夜是最兇險的,允嵐躺在他身側,聽著他幾近於無的鼻息,同他的冰涼手掌捏了一宿,也擔心彷徨了一宿。
她知道自己該做好心理準備,若是霍爲就這樣去了,她該如何自處。可是腦子就如同一團泥漿,問題就是無法往下推進。
自己的父母是怎樣的人,允嵐接受得很快,有痛意有恨意卻也快慰;可是,她無法接受霍爲的離開,她有想過要同他長長久久,從未預料一切會戛然而止。
所幸,霍爲身強力壯,那些傷口也都沒有傷及要害,三兩日見竟慢慢好轉起來,也能動動手腳活動。
允嵐這幾日要被他嚇死,他居然還好意思胡扯:“那天晚上看到你,我便知道,我不能死。”
絕對不能死。
還沒死呢,你就哭得這麼傷心。若是我死了,你該怎麼辦?看著她一個勁地哭,霍爲頭一次覺得,自己這個夫君真是不稱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