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這是什么態度, 允嵐拿不準,便謹小慎微地垂頭聽著。她現在是戴罪之身,炙仁也還身陷囹圄, 全憑今上一句話, 決定他們的生死。
今上伸出滿是皺紋的手, 捋一捋下巴上的山羊胡, 兩眼迷離, 似乎陷入了沉思,又像是回憶起過去的事情,慢慢開口道:“你師父, 他就是活得太有棱角,太過任性。我聽說他對中風頗有研究和簡述, 最后還是死于這種病。我說的對嗎?”
允嵐抓緊手中的帕子, 既不點頭, 也不搖頭,只兩眼盯著自己的膝蓋??磥硪磺卸际钦娴? 師父同今上認識。
前幾日,今上召允嵐入宮看診,給今上看過面診把過脈,允嵐便已猜出,為何師父凌少鋒對此病頗有研究。師父、太子衽衡、今上都有這種嚴重病史。當然, 這也是為何, 師父傳下來的藥方, 可以這么快治好今上。
只是這種病, 雖可治, 但總歸還是要悉心養著,否則, 病入膏肓,也是藥石罔效。
說到這里,今上話題一轉,問起祝家始末。
畢竟,一開始是允嵐和炙仁要為祝家父母正名,霍為霍將軍為了結發之妻,在宮門外潛心跪了好幾天,京城內外無人不知。
今上問她:“你要為你祝家父母鳴冤,總得有證據?!?
今上這是有意給她機會,為祝家父母說清。
允嵐趕緊抱著肚子,重新跪在了地上,將自家父母的為人一一道來,最后她對今上發誓,我父母當年管理庫房的賬單和日志都有仔細記載,一直小心保存,絕對沒有半句謊言。
祝家父母的那個賬本極其重要,允嵐獨自在外經歷了那么多的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一是不敢讓別人知道,連累別人。二是怕別人知道,這最后的證據也沒有了。因此,霍為和炙仁都是不知道的。
“民婦不求我父母能沉冤得雪,只希望不要讓他們背負罵名,讓后人得以認祖歸宗。我弟弟炙仁這次觸怒龍顏,真屬年少無知。請今上恕罪,饒他不死,以后戴罪立功——”
“有趣。”今上忽而笑了,“你師父有恩于你,即使他死了,你為著他一個字也不說?,F在給你機會自保,與祝家撇清關系,你卻一字不提被弟弟背叛的事,反要為他說話。被自己的親生父母拋棄,這時候你還要為他們掩蓋。你真是心甘情愿為他們承擔?”
祝家和段家的事情,今上早就派人調查得一清二楚。幾日前,炙仁離家出走,想要去敲登聞鼓,以為這樣就可以讓今上注意到他,并還他祝家一個公道。
沒想到陰差陽錯,還沒拿到鼓槌擊鼓,便落到了英王手里。也不知道英王使了什么手段,獲得了炙仁的信任,不僅套了口供,按了手印,還將他軟禁起來。
英王得了這一紙供詞,便去和三皇子合計,找今上鬧,想要以此將太子徹底扳倒。英王的喪子之痛,絕不甘心就此罷休。只要太子倒臺,捏死霍為還不是輕而易舉?
也就是從那時起,今上派人去查,才得知,祝允嵐原是段鴻寶父母的親生女兒。當年夫妻倆身無分文,年紀尚淺,也沒有過活的能力,找同鄉祝華輝夫婦接濟一段時間。
祝華輝夫婦本是接濟同鄉的好心,沒想到這竟是引狼入室。這兩人看自己女兒生病,醫治不起,便貍貓換太子,將兩家差不多大的女兒調換。
后來,祝家滿門抄斬,段鴻寶卻是步步高升,接回親生女兒,便將偷天換日這等德行敗壞的丑事,誣蔑某個窮困的“同鄉”,害他們痛失所愛。
有了“尋女十五載,守諾結姻緣”的好名聲,誰人不夸段尚書?
今上年屆六十,什么樣的人沒見過?可是聽說允嵐的經歷,平生第一次不忍。聽說這姑娘回到生身父母身邊,便是被安排嫁給前途受阻的霍為霍將軍。
今上是真的好奇,祝允嵐只一介女子,面對過往,她究竟如何作想,才能忍受這些委屈。
自家父母的丑事,今上一一道來。允嵐知道,掩蓋沒有意義,更不能欺君罔上。
她抬頭看著今上,誠懇道:“人生在世,同走一段路便是緣分。我與炙仁自當互相扶持,也算是還我祝家父母的恩情;他與我之間,情誼由濃轉淡,避無可避,但民婦感恩,與他時時得到一些寬慰,即使事已至此,也絕不后悔。若不是當年祝家父母救了我,還將我毫無芥蒂地養大,恐怕,我也不會遇到現在的夫君霍為,更不會感受到為人父母的喜悅?!?
說到這里,允嵐嘴唇抖動,伸出枯瘦的手,輕輕撫摸著肚子里的孩子。在她傷心的時候,肚子里的孩子偶爾會動一動,仿佛是在提醒她——她還有他陪著,她并不孤單。
當天晚上,允嵐和炙仁都被釋放。
霍為在宮外等著允嵐。
好遠看到她,幾步奔上去,緊緊將她抱在懷里,又小心扶著上轎,回霍府。
一路風風火火,張媽媽早已在院子里候著。
霍老太君腿腳不利索,鮮少走動,這幾日精神也不濟,聽說孫媳婦回來,也一步步挪著過來,慰問幾句,帶著媽子離開便讓她好生休息。
張媽媽端著一碗熱糖水,還沒送到允嵐嘴里,便被她一手推開。
允嵐拉著霍為的手指:“炙仁是不是還沒回來?”
雖說這次的事由炙仁而起,但炙仁始終是炙仁。允嵐沒辦法恨他或者指責他。
一旁的青竹滿臉嫌棄,搶先開口:“將軍早就派人抬轎子去接他?!?
張媽媽服侍允嵐洗漱更衣許久,才躺到床上,一屋子人都散了,四野里都安靜下來。
霍為半躺在床上,允嵐斜靠在他懷里,伸手輕輕按著他的膝蓋:“還疼嗎?”
“不疼。”霍為說。
允嵐還是忍不住哭了:“都是因為我?!?
炙仁如此任性,闖下大禍,連累霍家。允嵐最后選擇了維護炙仁,也就意味著她選擇讓霍為陪著她受苦??苫魹檫x擇了維護她,不惜任何代價。這些天,他一直跪在宮門外。
她掀起他的褲管,被霍為按住,只看到了一角,膝蓋腫起,一片烏青。
“這些都是小事?!被魹槭钦f真的,他擔心的是她,他伸手,溫柔擦掉她臉上的淚痕,“我不怪你。從第一次見你,你便在英王府中不顧一切救人,即使對方只是個奴才。那時我便知,你嘴上雖倔強,但心軟得很,從來都是為別人多考慮。我喜歡你,自然也能接受,這就是你?!?
同霍為四目相對,他的手指輕輕揉過她的唇。
允嵐伏在他肩膀上,哭得更厲害了,抽抽噎噎,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全部都釋放完畢?;蛟S她從來,都沒有對霍為說過,遇到他真好,真的很好很好。
過了沒幾天,眼看便是今上的60壽誕,宮中卻宣布一切從簡,同時大赦天下。
赦免名單上,有祝家父母的名諱——祝華輝、單秋陽。
炙仁可去衙門登記到祝家族譜。
霍為帶著他去,兩人一路無話,徑直進入官府。
官府里的從事官,和霍為有些交情,先將炙仁的那份文書準備好,只需炙仁簽個字畫個押,一切便都定了。
炙仁呆呆簽上自己的名諱,按上鮮紅的朱砂印。從此以后,他將是光明正大的祝家人??墒?,為了這一張文書,從此以后他便是孤身一人,這真的是他想要的?
很多事情任性過后,便沒有回頭路可走。
前幾日回府之后,炙仁便在允嵐房外猶豫許久,想要進去看看她,被青竹攔在門口。
青竹聽命于霍為,也就是說,霍為不允許他去看?;魹榈念檻],并沒有錯。
炙仁一直自詡是允嵐最親近的人,永遠都不會放棄她??墒窃趯懝┰~的時候,還是選擇首先保護自己的親姐姐,有血緣關系的姐姐段思涵。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連他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為什么會拋棄允嵐?為什么是允嵐?
拿到文書的那一晚,炙仁對著燭火靜坐一夜,寒霜透過窗欞,溜進屋子里,將燭火搖搖蕩蕩。他的眼光仿佛越過了千山萬水。
同他對坐的,是脆雪。她冰涼的手指,摳著漆黑堅硬的木桌。屋內生了暖爐,可也抵不過外面驟降的風霜,更抵不住呼嘯寒風。
從今夜開始,便是寒冬。
第二日,允嵐睡到將近午時,便叫人將炙仁叫來,祝家父母得以證明,炙仁也算是認祖歸宗,他們得好好準備一番,為父母祭祀。
在宗人府折騰好幾日,允嵐身子傷了元氣,為了好好養胎,霍為根本不讓她出院子,每日有時間便恨不得同她粘著。
今日精神也好些了,該同炙仁好好說話。外間叫了脆雪好幾聲,都沒人應,還是張媽媽端著湯過來,說沒見到脆雪這丫頭。
允嵐坐在床邊,沉默一小會,冷風鋪面,張媽媽拿出斗篷來,要她戴上。
下一刻,允嵐起身便往外走。
張媽媽嚇得趕緊拉住她:“夫人啊,你這身子骨才好一些,外面天寒地凍,你可不能吹著了。前些日將軍給您的那個厚斗篷,我拿過來您穿上?!?
霍為前幾日出去,便相中了這厚重的斗篷,近乎純白的熊皮,十分保暖。
允嵐急急裹上斗篷,去到炙仁房里。房屋里,炭火熄滅已久,房間整理得方方正正,干干凈凈,一絲人氣也沒有。只漆黑的桌子上,蠟燭燃盡。旁邊放著一封信,信上寥寥幾筆。
這是炙仁留書,告訴允嵐,他走了,帶走了那些醫書。另外,多謝允嵐,為他受過的苦頭。最后,他求了允嵐一件事,那就是把脆雪的賣身契燒掉。
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多余。
回到房里,允嵐從床頭柜的盒子里,抽出那脆雪那張賣身契,放在燭火上,燃盡。
在允嵐眼中,炙仁依舊幼小,他是削足的鳥兒。
若此后,他只能孤單遠走,若脆雪,能給他三分安慰……
那,便如了他的愿吧。
允嵐手中拿著那封信,看著門外的枯枝敗葉,被簌簌的冷風吹得直顫抖,眼眶不自覺紅了。雖然再也沒有辦法靠近,但還是希望你過得好,過得再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