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日便沒有那么輕松了。
醫官和將士帶著物資,想也是兩日之后到。這兩日內,霍為便抓緊時間了解通州地形,以摸清楚匪徒藏身的山頭,順便研究策略。
那袁知府卻總是一副心不在焉,含糊其辭。
霍為指出,其中一處山頭,可作為攻破口,帶一小隊人上去,即可殺敵,也可摸清楚情況。
袁知府卻只是挑了挑眉,面露難色,說是知府里一個沒幾個壯丁可挑。
霍為仔細看了他的眉眼,低眉沉靜,知道多說無益。
晚上回院子里,霍為剛進門,便聞到一股藥味。允嵐正跪坐在矮桌邊,將桌上的許多藥草分裝進布囊里,已經做了許多個。
“這個給你,系在身上。”允嵐遞給他一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霍為感覺,他手上這個布囊,比其他的大許多:“這是做什么?”
“夫人特意從家里帶過來的,強體抗疫病的,還有增強體力的湯藥。”青竹正好端著湯水進來,給霍為和允嵐一人一小碗,低頭時,發現霍為的布囊比自己的大許多,有點酸了:“連布囊都比我們大,夫人真是偏心將軍。”
允嵐紅了臉,端起湯藥慢慢喝著,遮住自己的臉:“哪有,就隨手挑的。”
前夜里,她肩膀痛,霍為幫忙按了許久,她就一直閉眼假裝睡覺。雖說決意不再動心,可他對她的情義——她的心也不是肉長的啊。
“嗯,就是夫人隨手挑的。”霍為嘴角勾起一絲笑,將面前的湯藥一飲而盡,“青竹,你想多了。”
被誣蔑的青竹勉力安慰自己:唔,將軍和夫人,你們開心就好。
趁晚飯前還有須臾空檔,霍為便去了隔壁書房,再去研究地形,順便翻翻帶回來的通州縣志。這本書記載了通州近百年的大事、官員以及風土人情。剝開表面的數據和假象,興許還能摸出不少貓膩來,至少看出這個州縣的行為作風、官僚情況。
霍為去書房了,允嵐看他眉頭舒展了那么一刻,又重新皺起來,不免有些憂心:“將軍行軍打仗,素來有神勇善戰之名,剿匪應該不在話下吧。”
“難說,”青竹癟嘴搖頭,“將軍在營里,都是計策服人,運籌帷幄,沒有不聽他號令的。但這通州知府,好像是個油鹽不進的主——”
允嵐突然伸手擋在嘴邊,示意他先去外面查看一番,再把門關上。
她可還記得霍為的叮囑呢。
青竹也知曉她的意思,一番坐下來,這才兩人湊在桌前小聲道:“將軍今日同那知府會面,一眼便定出計策,可惜那通州知府一個將士也不愿給。將軍便只能等望京的將士到了,再從長計議。”
“他身為通州知府,不該是協助剿匪,越快解決越好嗎?想不通他為何阻撓。”允嵐不解。
青竹攤攤手:“將軍素來干脆利落,這回受挫,心中想是不爽利。”
允嵐明白他的意思,晚上同霍為并肩躺在床上。霍為心事重重,她也一句話都沒說。
只睡到半夜時,允嵐又被身邊的人卷進了懷里,下頜頂住她的頭頂。月光如水,斑斑點點從窗紙上透過。
霍為一只手橫在她小腹上,溫暖又踏實的感覺。
允嵐想起青竹說過的話,驀地有些心疼他皺起的眉。伸出手,搭在了霍為的大掌背面。疊在一起,手心貼著手心。
允嵐安心閉上眼,正準備睡覺,背后的某人,突然親了她鬢頰一口,抵著她的耳朵,濕熱的氣息全噴在了頸部。
心提到嗓子眼,允嵐僵得渾身一動不敢動,隨時準備反擊霍為的進一步行動。
可身后的人,似乎睡死過去,又或者像新婚那晚一樣,伸手抱住她,握住她的手,其實從未醒過。
允嵐的心放下來,心里也充斥著絕望。她絕望的是,旁邊的男人什么都沒做,她竟然很失望——她究竟在期望些什么啊……
還在懊悔中的允嵐,自然沒有注意到,身后某人的氣息里,都帶了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
第二天醒來,天色剛亮,允嵐看著身邊空蕩蕩的位置,被單還是皺的,人卻已經走了。
早上按例喝一小碗湯藥,允嵐皺眉放下碗。
青竹遞過來兩顆蜜棗。
“機靈鬼,還知道買這個。”允嵐拿他開玩笑。親近之后,她便知道,青竹這個小青年還是挺活潑的,之前看著成熟穩重,大抵是因為在霍為身邊做事,不得不做的表象吧。
“這個功勞我可不敢受。昨日將軍叮囑過我,叫我買給夫人的。”青竹笑了,學著昨晚上霍為叮囑的表情語氣,“我喝著那藥也甚苦,夫人雖不嬌氣只皺了眉,你也當備著些甜食。”
心中百味,允嵐只微笑:“那真是多謝將軍了。”
這是第一次,有人連她皺個眉都在意,連她身上哪里疼都放在心上,連她愛吃什么東西都記得牢牢的。她父母沒有做到的,還是有人做到了。
允嵐的心里有感激,因此動容,但心中也忐忑不安。這樣的好,初嘗便是暖,若是哪一日,霍為收回了這樣的好呢?
一個人,永不能靠另一個人對你好,過完這一輩子。
青竹看夫人并不是那么開心,有些疑惑:“夫人,可是這蜜棗不合心意?”
“和蜜棗無關。將軍對我好,是我的福氣。”允嵐微微笑了,“我也得為他盡一份心力。現下匪徒為患,大概同疫病蔓延脫不了干系。今日傍晚,醫官們便要抵達寒菊莊,到時人多物雜,咱們先把居所和雜物間打理起來吧。”
允嵐也是個說做就做的性子,在寒菊莊找了兩個婢女跟著安置,弄到快天黑的時候,莊子里的油燈蠟燭都燃起來。一些醫官將士們已經抵達并歇下,允嵐去庫房同醫官們清點藥材。
通州疫病已久,藥房不是關門,就是物資短缺,若是想抗疫病,還找到治病的法子,最重要的還是靠京城帶來的藥材。
這幾日,不是下雨,便是濕度高,醫官們恐防藥材壞掉,便派人去收拾記錄好。
允嵐趕往庫房,以為里面會有好幾個人,沒想到也就一個,她進門的時候沒注意,一腳踩到了對方的衣角。
允嵐記得,這個人名叫稽延,在太醫院任職,高高瘦瘦,眉眼端正,只一直皺著眉頭。雖沉默寡言,顯得有些老氣橫秋,但年紀并不大,約莫是二十五六的樣子。有什么事情,醫官們也都愿意支使他來做,即使他的官階可能更大。
稽延蹲著清點筐簍里的田七,手中還拿著個醫用的秤砣,聚精會神,聽到身后有人道歉,說踩了自己的衣角,瞪了眼睛,別過身子去檢查身后的衣角。
深吸一口氣,看著衣角上的污跡……
“你你你!”稽延氣得有些喘不過氣,雙手攤著衣角那個小腳印子,似乎仍舊難以置信,“這是我辛辛苦苦洗干凈的,本來還可以再穿兩日!”
看對方雖面若桃花,嬌俏可人,身量高挑挺拔,不過十六七的年紀,但發髻都盤起,衣著也華貴,大概是有權有勢人家的夫人。
允嵐一時也有些手足無措,她沒想到對方潔癖這么嚴重:“那,我叫人給你把這衣裳洗了。”
“我哪敢勞煩你這樣高貴的夫人。”稽延很生氣,連連擺手趕人,“你不懂醫術,又分不清藥材,就別來這里給我添亂,走走走走。”
不就是踩臟衣服了,給他洗就是了。輕視人算什么?
允嵐氣性上來,指著稽延面前的一筐筐藥材,又抽出藥柜屜子里的,挑了幾味少見的,又挑了幾味常用的珍貴藥材,將每一味藥材的功用,同什么藥材一起可用,用在什么方子里,有什么忌諱,一一道出。
直說得允嵐口干舌燥,對方也沒表示,再一回頭,那醫官手上還攤著那衣角上的腳印子,但已呆若木雞。
稽延自己也沒想到,這小姑娘年紀輕輕,竟能識辨這么多藥材,出口就能說出每種藥材的利弊,跟藥學典籍上絲毫不差,稽延自己都不能想到她所引用的藥學典籍是哪一本。太醫院的醫官,都沒有幾個能做到這種程度。
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小姑娘她能在自己理解通透的基礎上,對藥材的使用提出自己的見解。稽延都有些難以決斷,這姑娘許是更勝自己一籌。
允嵐被人直勾勾盯著,擔心自己有些表演太過,清嗓子咳嗽兩聲:“藥材方面,我還是懂一些的。你,你也不要小瞧人。今日,今日就到此為止,有事再商量怎么辦。”
稽延卻伸手攔住,把門口擋了個嚴實,也不顧禮法,那模樣就像是好不容易抓到一頭豬,還是肥豬,絕不可放過,兩眼放著精光:“聽夫人句句精到,下官冒昧問一句,夫人是否精通毒理?”
允嵐被他攔住,就受了驚嚇,對方問她是否精通毒理,若是承認,豈不是說她是個毒婦,傳出去還不得人人防著?
允嵐端起架子,搖頭:“沒有,我怎么會研讀那種下作的東西?”
“藥理毒理同是一家,怎么能說是下作?”聽允嵐這樣貶低毒理,稽延瞬間明白,自己是太高看了這小姑娘,“算了,你這么年輕,覺悟太低是正常的。你走吧。”
趁稽延側身,允嵐靈巧繞過他,出了門,就如同逃出了虎穴般慶幸。
誰知對方還是不死心,又問了一句:“夫人藥理還是讓下官佩服的,可見得師父醫術了得,請問夫人師從哪位,改日我去拜訪拜訪。”
允嵐心里一咯噔:“我不知道,我師父早死了。”
說完,允嵐飛也似地跑了,一不小心撞上了青竹。
青竹看夫人見鬼一般,驚魂未定,從未如此失態,便關心問了兩句。
允嵐大概是做賊心虛,也不想把事情鬧大,想是后來也不會和剛剛那人有什么交集,便把剛剛踩到那人衣角,被對方好一頓懟的事情添油加醋說了。
反正,這也不算騙人,剛剛稽延看著那臟掉的腳印子,恨不得要吃了她。
青竹狐疑地哦了一聲。
允嵐摸摸額頭上的冷汗,問青竹:“你來找我什么事?”
“哦,差點忘了,將軍受了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