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化雪,寒風不歇。
聽著背后的嘲笑聲,允嵐此刻才覺得是真的冷,背后的目光也如芒刺在背。
今日,段家從山溝里接回來的真千金小姐,主動討好少年將軍霍為,卻被無視,早已人盡皆知,笑談廣傳。
允嵐回家心切,炙仁去找自家馬車夫,讓她在影壁前等著。
馬車夫倒是找到了,英王府門口堵得水泄不通,先讓有身份的人走。炙仁在后頭被人數落一頓,先回去前門找允嵐。
正巧看到一個十三歲的小奴,對著允嵐耍威風,對允嵐說話的語氣格外不好。
“看我不打死你!”炙仁滿肚子氣,照著那小奴屁股上去就是一腳,追著往英王府里去。
炙仁性子急躁,睚眥必報,若是追上這小奴,定要往死里打。
這里是英王府,不是從前的小山溝。允嵐擔心鬧出事來,一路急急跟在后面。
還沒趕多久,允嵐便聽湖邊有人落水了。
這天寒地凍的,剛剛一場大雪,湖面結了冰,一旦冰面裂開,人掉下去,幾乎不可能生還。
允嵐有些慌,不顧姿態,一路狂奔到湖邊,汗濕的頭發搭在嘴角甚是狼狽。
湖邊,一個瘦弱的小孩渾身濕透,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雙眼渙散。還好,炙仁沒事。
炙仁指著面前濕淋淋癱軟躺著的小奴,從來天不怕地不怕的,第一次帶了哭腔,話也說不清楚:“他……他要死了……我不是故意的。”
那小奴,嘴唇泛烏,鼻翼沒有動靜,臉色蒼白。
周圍已經有趕來的仆婦,小聲議論:“噯呀,今日若是死了人,觸了霉頭,上頭可不得發怒——”
這事情處理不好,會很嚴重。炙仁雖然冒死把這小奴救上岸,但只要死了人,壞了英王家的好事,那炙仁怕是要糟。
眼下都是老弱婦孺,姑娘小姐們更是弱不禁風,救不了人。
允嵐一臉冷肅,吩咐炙仁:“去,快找一頭牛過來!”
炙仁這才回神,拼了命地跑出去。將溺水之人臥掛在牛背上,狂奔數里,還有機會救回一條命來。
允嵐則不顧地上的濕泥巴,跪在地上,捏準力道按壓小奴的胸口,想要將他胸腔中的水擠出來,沒反應。用指甲蓋按壓了人中,也沒用。
“這孩子喉嚨堵住了,哪位大哥過來幫忙吹開。”允嵐急急抬頭,環視眼前一圈人,尤其人前的兩小奴,還有幾個老婦。
那一圈人趕緊向外躲,沒一個愿意來幫忙。
反還有個尖嘴的婢女刺一句:“你要真是菩薩心,你就自個給他吹。你們看我做什么,難道我說的有假?”
有個小姑娘,嘟囔著說了句公道話:“人家好歹未出閣的千金小姐,為個奴才把后半生名節搭上,換你們誰都不會愿意的……吧。”
時間緊迫,怕是等不到炙仁帶著牛回來。名節和人命,允嵐選后者。
剛匍了身子,去就那小奴的嘴,允嵐被一只大手大力推開,看清來人,吃了一驚。
只見男人扯開身上的黑色熊皮裘,彎腰,捏住小奴的雙腳,輕輕一提,靈活一絞,便將小奴頭下腳上翻過來,倒掛在背上,如同只提著一個空麻袋般輕松。
又使勁旋轉幾圈倒騰,沒一會,小奴噴出一大口水來,咳嗽聲聲。
“牛——牛來了。”炙仁哭著趕過來,渾身是泥,頭發散了,衣服還濕噠噠粘在瘦弱的小身板上,可憐極了,手上緊緊牽著牛繩。
周圍的眾人松一口氣,就連允嵐也仿佛失去全身所有的力氣,看著炙仁只是笑。萬幸,沒事。
有仆婦過來給小奴清理,發現這小奴雖有氣息心脈,但仍舊昏死。
允嵐勉力撐了身子過去,在眾人的驚詫中,皺眉給那小奴把脈,又從隨身攜帶的針包中抽出一支,扎下以后小奴醒轉。
那小奴聽說自己被允嵐所救,心中有愧,只能是連連道謝。
允嵐受之有愧:“是霍將軍出手救你,你謝他吧。”
當時的情況,誰都不愿意救這小奴,反倒是霍為一個將軍,愿意出手。也好在他身強力壯,輕松了事。
“無妨。”霍為惜字如金,只眼光毫不避諱地打量對面的女子,一身蛋黃色褙子,做工絕比不上望京里的小姐,看著粗糙好笑。此刻膝蓋面上一大片的泥,如同蒼蠅叮在蛋上。
允嵐還記得,剛剛在假山邊上,他對自己的無視和羞辱。
雖一同齊心救了人,但毫無好感,翻起眼皮瞪回去。
不知什么時候,外圍來了些小姐,看到這場面,也震驚不已,誰能想到段家尋回的那個村姑,還有這一手呢。
允嵐不再多說,一回頭,看到凍得瑟瑟的炙仁,活像個濕漉漉的鵪鶉。便解了自己鴉青色的披風,蓋在他身上,將他裹緊。
出了人群,允嵐被人攔住,是——
太子殿下。
太子手上提著一件朱色金絲滾邊狐貍皮斗篷,遞到她面前。
這斗篷絕對價值不菲,更是無上的恩寵:“穿上,小心著涼。”
周圍的姑娘們驚得目瞪口呆。
這種殊榮,簡直超出想象,竟給了段家那個姑娘,想想都叫人意難平。
允嵐為難,她不想接受,更不想引起誤會:“不——”
“既是與我霍為有婚約,為免誤會,用我的。”不知什么時候,霍為讓人將自己純黑色的熊皮裘取了來,遞到允嵐面前。
原來這個大膽的小姐,就是他的未婚妻段允嵐。
“她未免太好運了吧。”有姑娘羨慕不已,長陵國望京兩大青年才俊都伸出援手,這得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啊。
“你自己選。”太子溫和地微笑,看著面前單薄的姑娘,將斗篷又往她面前遞。
對于允嵐來說,這可真是左右為難,選哪一個都是錯,她寧愿被冷風吹成冰棍,也不愿被流言戳成萬箭穿心。
她勉強笑著擺手,后退兩步:“多謝——”
下一刻,純黑色的熊皮裘索性將她裹了個嚴實,只露出小小一個頭,確實一下子溫暖起來。不給她拒絕的機會。
“不用謝。”霍為搶先一步,“今日魯莽,還望段小姐見諒。”
呵呵,想起剛剛假山后,被他當著那么多人無視,允嵐微笑不語。
她并不想原諒。
“原來是段侍郎家的小姐,是我思慮不周。”太子似笑非笑收回狐貍皮斗篷,她依舊是那么記仇的小性子,“冒昧問一句芳名?”
“祝允嵐。”
太子臉色十分和煦,又同允嵐多說了幾句。
裹著皮裘的允嵐,少見地紅了臉,霍為給的這件皮裘,真的太暖和了……
最后,霍為提出,將允嵐護送回去。
太子挑眉,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
“多謝霍將軍,我不需要。”允嵐拒絕,滿臉微笑。雖不懂他為何這么好心,終究出了氣。
“扯平了,還請段小姐以后莫要再怪罪在下。”霍為并不生氣,反倒覺得這一身明黃裝扮的女子,言語冷漠之余有些許小孩子的俏皮。
他當著別人的面,傷她情面,她逮著機會也要報復回來。
遠處眾人都撇了嘴,問段思涵:“你姐姐還用以前的姓,她這不是在打你爹爹的臉么?”姓氏都還沒改,這是沒認祖歸宗吧。
“姐姐她只是不懂這些規矩。”段思涵語氣糯糯,指甲掐進肉里去,陰戾地看著人群中眾星捧月的祝允嵐。
平生第一次,段思涵遇到了巨大威脅,只因她曾喜歡的,和她努力想得到的,都被祝允嵐這個村姑得到了,輕而易舉。
“什么不懂規矩啊,依我看,她這是嫉妒你,想要搶走你的一切。現在看來,她挺成功,過不久,你父親母親大概也會被她哄得服服帖帖。”
段思涵臉上笑容燦爛:“這是什么話,我父親母親多正直的人,怎會偏心?”
那人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一路回家,段思涵同祝允嵐,兩姐妹安靜坐在馬車里,居然一點幺蛾子沒有。傍晚時分到家,各自回了房,等晚飯時再去見見母親。
段母耿氏還在病中,這也是今日她沒陪著兩個女兒前去的原因。
“真是奇怪,這段思涵哪會這么容易就偃旗息鼓?”炙仁身上圍著熊皮裘,暖和得一批,坐在椅子上翹二郎腿,捏著個酥餅啃,哪有個書童或是下人的樣子,完全是指點江山的意氣風發樣,“怕不是憋著什么壞水。”
“壞水好水,管他什么水,水來土掩。”允嵐正色看著炙仁,如同長母般教訓道,“倒是我要說說你,今日得虧那小奴救活了,否則英王幺子喜宴上死人,你知道后果有多嚴重?”
“我知道。”炙仁吃不下酥餅了,捏在手里摳,不說話,只是點頭。要真出了事,英王府要他償命,侍郎府可不會為了保他一個下人,去得罪權貴。
“你也不小了,要懂得小不忍則亂大謀。還有,你對段思涵的態度也得改改,只要當著別人的面,就得尊稱一聲小姐,不然——”
“知道了,知道了,別念啦。”炙仁小嘴巴揪起來,捂起耳朵不肯聽。
正好外面媽子敲門,說是夫人叫小姐過去。
炙仁吐了吐舌頭:“不會是罵你的罷。”
“你說呢?”允嵐伸手指點點他的腦瓜,出門去。
已是晚間,院子里燈火幢幢。段母房內一股子藥味,直沖腦門,允嵐倒是習以為常。
仔細打量這昏暗室內,幽幽的燭火波紋,沉靜冰涼,最里面的床邊半躺著個女人。這個女人,同允嵐有著相似的面容,在燈火下輪廓尤其明顯,卻衰老得尤其厲害。
這些年,段母耿氏雖為正室,卻只為段家誕下一女允嵐,妾室錦娘屁股爭氣,反倒連生兩個兒子。
耿氏生病,丈夫段鴻寶得裝裝樣子,才偶爾過來看望。
一個正室每日過這垂頭喪氣的日子,愁容滿面,容顏逝去只是眨眼之間的事。
段母頭上系著個綁帶,一臉的怒色,就等著允嵐過來:“你給我說說今日的事。”
屁股還沒沾著板凳,允嵐聽這話,默了一會才說:“母親是聽人說了什么?”
“你就想說涵兒告的狀?”段母看慣宅子里的爭斗,一點風吹草動,就能把她炸得滋滋作響,她立即發起脾氣來,“你就把你妹妹想得這么壞?!你妹妹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房里悶生氣,卻死活不說你一句話不好。我找了婆子車夫來問,才知道你干下驚天的大事。”
說到這里,段母臉面潮紅,如同煮過的蝦。
“她算我哪門子的妹妹?母親既要為段思涵鳴不平,那我且聽聽,我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大事,叫母親這般生氣。”允嵐挺直脊背。
“你你你!”段母見她毫不知悔改,便扶著額頭,痛心疾首地將允嵐的罪狀一一列出,先是縱容書童炙仁毫無禮數,不僅對段思涵無禮,還差點在英王府的喜宴上鬧出大事和笑話來;二是允嵐不知羞恥和自重,為了救人差點丟了名節不說,竟湊上去討霍為的喜歡,叫人白說閑話;三是不尊父母,認祖歸宗了,仍當著別人說自己姓祝。
一連數完罪狀,允嵐的心也涼了。這么細碎的小事,可大可小。生身母親竟非要將自己整飭一頓,仿佛這樣才能出一頓氣。
“全是我的過錯,不論大小,倒是清楚。為何母親你一字不肯提我的好,提我救過的人?”允嵐神色戚戚,看著面前的生母耿氏,只幽幽道:“若是養我的祝家父母聽說此事,定會寬慰理解我,而不是這般斥責羞辱。更何況,我為何姓祝,母親您難道不該比外人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