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莊主見是成器,馬上變得像平時一樣,聲音親切,宛如自己人了。他從胸前把那個東西掏出來,晃了幾晃。
“成器,你瞧,夜明珠,就是你弄來的那顆,現在又到我手里了。成器呀,其實你為什么要弄來這顆寶珠,你娘已經對我說明白了。你真是一個好孩子,為了咱全村人,你費心了?!卞X莊主的口氣充滿贊嘆。
靳成器納悶:“我娘……她怎么說的?”
“你娘說,你以前一直在家念叨,說咱錢坑莊是個好地方,可就是缺了一所學校,你準備搞到錢,替村里造一個學校,請來先生讓莊里的孩子們有地方讀書。你還要在后山溝筑一條壩,攔住山泉,成為一個水庫,這樣咱村不僅大伙喝水有保障,還能在干旱的年歲里繼續澆地種莊稼。還有你想修一修通往山外的路,能走大車,這樣莊里人進進出出也方便了……”
錢莊主說得高興,靳成器卻聽得汗顏。這是他娘親口說的嗎?不過既然錢莊主這么介紹,那可能真是了。靳成器也只能客氣幾句。錢莊主說珠子先由他保管著,他要好好找一個合適的買家,一旦兌換成錢,就與全莊人合議何時開工。
靳成器問道:“莊主,你為什么拿著火銃跑到山里呢?為什么在追馬福田?難道你知道馬福田在這里嗎?”
錢莊主的話,完全超乎靳成器意外,“其實你娘知道,你家的火,是長子放的,她還知道那顆珠子被長子偷走了。我們都認為長子這小子雖然平時有點小心眼,但干出這樣不地道的勾當來,肯定有外人在給他撐腰。他拿了寶珠,一定會乘著天黑把珠子交給那人,換回錢來。我在夜里到他屋外守候,果然看見他出門往山里走。我想馬上跟著他,又擔心中人埋伏,就又回家取了火銃,再找著他的腳印往山里走。當時看出有兩雙腳印,知道有一雙是你的。不過我沒有見著你,倒是看見長子跟馬森林在接頭。長子拿著大洋回去后,我有點猶豫,該不該截住馬森林?他跟我也算有交情了,我要是硬跟他索要,他一定撕破臉皮。我只好繼續跟著他,不久就見到另一條黑影出現,向馬森林索討那顆寶珠。兩個人就動起手來,原來此人就是馬福田,他把馬森林打倒后就搶了寶珠跑了。我馬上追上去,在那邊把他攔住,叫他交出寶珠再走,馬福田就向我開槍,我也不客氣了,最終把他打死,搶回了那顆寶珠?!?
這番敘述真是驚心動魄,靳成器暗暗贊嘆莊主是個厲害角色,做出的事與平時大相徑庭,令人刮目相看。這使靳成器深刻意識到,人心難測,即使相互最了解的人,某些時候所思所作,也會超出別人的一般認識。莊主和堂哥都是如此,甚至自己的娘也是如此,靳成器怎么會想到,娘早已經知道兒子弄來了什么東西,也能看穿堂哥靳長子的手腕。娘對莊主說的那些話,令靳成器震驚。
此時天快要亮了。兩個人沿著山路回莊。進莊后莊主回自己家。靳成器去找堂哥,他要好好跟堂哥對質一下。然而他剛要接近堂哥的屋子,突然轟隆一聲巨響,堂哥的兩間土坯房炸開了,霎時碎屑飛舞,煙塵彌漫。靳成器嚇得掉頭就跑。背后傳來一陣密集的槍聲,子彈像蝗蟲般從身旁飛過。幸好前面有一條溝,他躍入溝中,子彈掀起的塵土像雨一樣落下來。
靳成器驚呆了,他趴在溝中探一下頭,發現有一群人端著槍,對著村子里的房子胡亂掃射,并且亂扔*。這些人全副武裝,分明是哪支軍隊。而受到攻擊的莊里人奔出屋來,四散奔逃。只聽一個狼一般的嗓子在嗥叫:“統統不許跑,都給我站住,誰跑就打死誰……”
逃跑的人一個個停下來,驚恐地望著這些士兵,誰也不明白他們的來路。靳成器赫然認出,這個喊話的人,正是馬福田。
馬福田不是被錢莊主一槍崩了嗎?怎么沒有死?肯定是當時沒有中槍,卻裝死。但此時靳成器不敢露頭,他循著溝拼命向莊外跑去,算是脫離了危險。
可是莊里人怎么辦?馬福田率領一群士兵進莊,開槍扔炸彈,明顯是沖著那顆失掉的夜明珠來了,莊主的火銃打不死他,卻激怒了他,使得他惡性大發,將整個莊視為了仇家,看其來勢,不得到夜明珠就會大開殺戒,甚至毀滅整個錢坑莊。
莊主肯定危險,還有自己娘。靳成器毅然決定回莊里去,面見馬福田談判。然而他剛走了沒幾步,莊里突然槍聲大作,殺聲震天,伴隨著激烈的爆炸,還有男女老少們的哭叫哀號,似有千軍萬馬發生了決戰。只聽嘶一聲怪叫,有一顆炮彈落在他身后不遠處,轟地一聲,爆炸掀起的氣浪將他凌空拋出兩三丈。他感到奇怪,馬福田雖帶著一股子兵,人數也就幾十個,怎么會突然發生如此大規模的戰斗,而且還有炮。此時他聽到一陣喊聲傳來:“馬福田,你本來跑了就跑了,可你偏偏想奪那顆寶珠,那好,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靳成器聽出來,這個聲音,分明是孫軍長。
明白了,是孫軍長帶著大部隊,圍剿馬福田來了。兩股部隊在此遭逢,讓錢坑莊淪為廝殺的戰場了。
靳成器往后山逃去。他坐在后山峰上,聽著莊里傳來的槍聲,眼巴巴地遙望莊子里升起的一股股硝煙,心膽俱裂。
不知過了多久,槍炮聲漸漸平息下來。天黑下來,一切回復寂靜。靳成器喪魂落魄地摸進莊去,不出所料,整個錢坑莊在戰火中毀滅,被夷為平地。到此都是尸體,分不清士兵還是莊里人。夜風吹來,濃烈的血腥味在回旋。
找到錢莊主家,房子早成了廢墟。房子前躺著幾具尸體,也辨不清是誰。
靳成器失聲痛哭。就在這時,他的屁股上被人踢了一腳。
回身,一個幽靈似的黑影站在后面。
“你是誰?”他驚慌地問道。
“你這個混帳東西呀,看看吧,看看,這都是你引出來的禍。你為什么要弄來那顆珠子呀……”是一個女人在責罵。
靳成器聽出來,這是他娘。
他撲過去抱住她。“娘,你……你還活著?”
娘狠狠把他推開?!澳蹙?,這都是孽緣啊。那個孫軍長派馬森林找做墓師,恰好在梁山鎮的茶館里碰上錢莊主,要是沒碰上,就沒你什么事了,可偏偏錢莊主給介紹了咱們家。你爹當時就知道這事不能干,可他不小心摔死了,而你卻有自己的小九九,跟著去了。我要是當時知道你要去哪里,就不會讓你去的,可我不知道哇,還以為你只是去哪個莊子替平常人家做墓。你早就聽說過東陵里有夜明珠,就帶著這個石饅頭去了,其實石饅頭有兩種,一種就是真的,實心的,可以止血,但另一種是假的,里面其實是空的,是兩個半圓的框子合起來,里面可以藏一顆珠子,這就是江湖上盜墓賊常用的東西。那天你就是帶著這個空的去了,里面起先放了一顆玉石珠,是你小時候從山里撿來玩的東西。你在墓中把夜明珠偷到,就用這顆假珠換了真珠,仍放在石饅頭里?;丶液竽阌脴渲咽z頭封上,這樣別人是打不開的,如果硬敲,寶珠就會被敲碎??墒俏业嗔砍龇萘坎粚?,就把它打開了,我看到了這顆東西,當時嚇得要死……”
靳成器驚訝地問:“娘,你是怎么打開的?”
“那個辦法我知道,就是用茶水泡米,用米湯浸泡一下,樹脂就會發軟,打開后再合上,一會兒樹脂又會發硬。我本來想罵你一頓,把寶珠給扔掉,可我有一個想法,我們莊里那么苦,連個學校也沒有,還有每兩年就會旱季,莊里的溪流斷流,水潭干涸,我們得去深山里找水,很辛苦,要是在后山水溝里筑一條壩子,就能將溪水攔成一個小水庫,把水儲下來,就可以在干旱時用到水了。我還想修一修出莊的路,那條路太窄了,一輛手推車都推不過,修寬一點多好,現在有了寶珠,只要賣個好價,就能辦成這些事了……就因為這想法,我沒有開口反對你。后來我又把這想法告訴了莊主,還說是你這么想的。結果莊主在得知石饅頭被長子偷走,就親自出去,想把寶珠弄回來……”
“那么寶珠呢,莊主好像弄回來了……”靳成器想試探一下,娘到底還知道多少真相。
啪一聲,一個耳光掃在靳成器臉上。靳成器痛得呲牙咧嘴。
“你這混蛋,當時莊主從馬福田身上摸到寶珠,還讓你瞧了,你竟然啥也沒說。其實你應該明白,那不是真珠,是一顆假的。那顆真的,在你這里,對嗎?”娘厲聲喝問。
靳成器撲通跪下,從胸前掏出石饅頭,舉在空中。
“娘,你說得對,真正的五色夜明珠,還在我這里。其實當時馬福田打倒馬森林以后,拿走的是馬森林身上的假珠,真珠還在馬森林身上。我其實是暗中瞧見莊主也跟來了,馬福田跑后,我發現莊主拿著火銃去追馬福田了,我就留下來,跟馬森林說話。馬森林死后,我從他身上摸到了真珠,放進我身上的石饅頭里。”
靳成器說到這里,情緒有些激動了,“娘,現在這顆真珠是咱們的了。莊里也沒有別人了,咱娘兒倆換地方去吧。有了這顆珠,您下半輩子就不用受窮了,而我,也仗著它娶妻生子,咱們會過得好好的……”
“呸,莊里人都死了,很多人死了都不明白,他們為什么死。這都是這顆珠子給害的。你作了這么大孽,還想靠它過好日子,真是天理不容?!蹦飺屵^石饅頭,狠狠砸向腳邊的石頭。
啪一聲脆響,黑暗中閃出幾道幽幽的亮點,像繽紛的螢火蟲落到地上,有黃色的,綠色的,藍色的,白色的,桔紅色的,在地面上依然色彩斑斕,像一只只犀利的眼睛,冷冷地看著人世間的爭財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