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笑喝完了湯藥,顰著眉臥在榻上,正在此時,只見顏歌匆忙沖了進來,步履匆匆,滿頭大汗,急道:“笑笑,你可是醒了!”
東風笑回過神來,展了眉:“你這般急,是有什么事?”
心道顏歌此時過來,多半是玉辭告知的,許是他擔心她有什么閃失。
顏歌停下腳步來喘著氣,臉上紅撲撲的,笑道:“你沒醒的這幾日,那邊叢帥的軍隊終于有了動靜,雖然那邊沒有回應,不過穆帥瞅準了空當,讓他們被動和咱們夾擊了劉能軍,如今,劉能軍已經(jīng)被拖垮了,這兩日便要撤軍了,顧帥盤算著帶人在路上再截他們一二,給他們使使絆子,拖垮最好?!?
東風笑頷首,心中暗嘆穆帥手段高明,竟讓一直主和的叢健都著了他的道兒,瞧見顏歌一對眸子亮晶晶的,又道:“還有什么好事情,你且說來聽聽?!?
顏歌一笑,瞇了眼:“那邊西北軍韓帥考慮到這邊事急,已經(jīng)派人去越城一帶的副營幫助駐守了,因而楚肅也就要帶兵歸來了,估摸著,就是幾日的事了!”
東風笑聞言一笑,這二人分離了許久,終于也得重逢,在這狼煙四起的日子里,真真是不易,也不禁心下替他們高興。
“那現(xiàn)在,我們也該撤軍,先清個場,等著陛下那邊無事,也該回宮了。”
“正是呢,穆帥已經(jīng)和兆尹大人安排好了住所了,此番我們須得先一路人回去,在那邊照應著,免得陛下返回罄都時出了差池?!鳖伕桀h首。
“何時啟程?”東風笑垂眸估摸著日子。
顏歌一笑:“先生同穆帥說你最晚明日能醒,穆帥估摸著,就后日啟程,也好帶上你,先回去安生安生,畢竟是回到都城,不在這荒郊野嶺的了。”
東風笑頷首,穆帥看似是個木訥冷酷的人,實際上心思細膩不輸女兒,這行事風格總是讓人分外舒服,真真是大將風范:“穆帥體恤,但是切不可因我之事誤了軍機,怠慢了陛下,當走便走罷。”
顏歌一笑:“你這傻笑笑,事情都安排好了,你先好生歇個兩日罷。”
東風笑也只得噤聲,便難得的乖乖歇了兩日,依舊是玉辭每日過來給她送藥。處理傷口,可是他說的話卻比以往還少了。
每每垂著眸子在那里調(diào)著湯藥,她啟口想同他說話,就是淡淡地回個兩句,她抬手想撫他的面頰,他就不著痕跡地躲開了去。
東風笑瞧著他坐在榻邊,長發(fā)低垂,看著他寬廣的肩膀,忽而意識到,這一次,恐怕是自己傷他太甚,而傷他的利器,便是信任。
可她也是執(zhí)拗的,每每念及此,也是不肯將語氣放軟。
她愣愣地瞧著他的肩膀,忽而想起了那日在叢林里他替她擋下的那一支毒箭,以及褪下上衣來,那一片駭人的鮮血淋漓。
東風笑咬了咬唇,她不知自己已經(jīng)欠了他多少條性命,如何能還?
可是虧欠和償還,同信任,可是等價之物?
許是她只能臥病在床,荒廢了些的緣故,只覺這兩日過得飛快,似乎只是眨眼間。
由于這一次傷了些許筋骨,雖是不重,但是活動還是不甚靈便,又本是個偏瘦削的女孩子,穆帥竟特意給她尋了一輛馬車來,讓她在車上隨軍而行。
東風笑撫著自己的烏鬃馬,低聲道:“穆帥,末將還是騎馬得好,馬車……”
穆遠聞言,不待她說完便是擺手,東風笑一急還想說,卻觸上一旁玉辭的目光,那目光很是復雜,她腦海里也分辨不出個幾分,只知道只他這一眼掃來,她便噤了聲。
許是因為她想著,她還欠他幾條性命罷。
一路上流寇以少,想來是來時一路上清理了不少,因此行軍也比原來扎營順暢了許多,一路上頻頻傳來捷報,說是顧劼楓率軍出奇制勝,截擊敵軍,讓其一步步被拖垮,真可謂‘乘勝追擊’的成功典范。
幾日后到了罄都,新任兆尹張馳雖本是貧苦人,但勝在兩袖清風,治理能力也是極佳,深得民心,入了城去,不難看出,這罄都已然有了一個都城的模樣,如同那經(jīng)過雷電劈裂的巨木枯干之上,又萌發(fā)出了嫩綠的新芽,甚是喜人。
軍隊入了城,這支軍隊對罄都的恩情百姓們是斷不可能忘記的,兆尹也是斷然不肯虧待他們的,入城之時有自發(fā)的盛大的歡迎,將士們走上幾步,就會被塞些點心、物什。
穆遠剛毅的臉上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百姓們衣食有余了,罄都要活了。
蘭若被他拴在手臂之間,低低地埋著頭,她想起了她的祖父,雖是年少,可她確是親眼瞧著,這罄都時如何在祖父手中,一步一步走向衰殘。
她懷念親人,可也怕被人認出,怕被如今熱情雀躍的人們唾棄。
穆遠察覺到手臂上一沉,低下頭去,卻見蘭若深埋著頭,小小的身影近乎蜷縮。
他嘆口氣,明了她的身世,自是能猜測得到這女孩的想法。
“來日方長,不管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你還能夠用自己的行為,去救贖。”他低聲說著。
蘭若聞言一愣,扭過頭去瞧著他,大眼睛里霧蒙蒙的,眼眶也是通紅。
“去救贖,為之前的一切救贖;當然,那一切,本是和你無關(guān),你便這么自由自在地長大,也好。”穆遠低頭瞧了瞧她,低聲說著。
蘭若愣愣地盯著他,似懂非懂。
“人活著,不過是個無愧于心。蘭若——你只要開開心心長大就好。”穆遠沉聲說道,眉眼里閃過的是難得的溫柔。
堂堂穆帥,平日里是鐵甲的將軍,如今,卻只是一個溫柔的大哥哥。
蘭若的臉上多了幾分笑,抬手抹著面上的眼淚,卻見一旁的顏歌忽而擲了一方物品過來,蘭若匆忙接住,展開紙來,卻是一方酥餅。
“嗯,方才有個嬸嬸非要送的,小孩子的吃食嘛?!鳖伕栊π?,掩飾地別過頭去。
蘭若捧著酥餅往口中送:“嗯嗯,謝謝姐姐……”
穆遠瞧見她的模樣也不禁一笑,忽又回過頭去,朝著那邊似是若無其事的顏歌道:“告知全軍,不可收百姓物什,更不準要,過去的,不加追究,再有違者,軍令處理?!?
顏歌尷尬笑笑,趕忙依令而行。
做事這般分明,不愧是穆帥啊。
罄都的一切皆已收拾妥當,備好了吃食和糧草,將士們被安頓在整頓完好的軍府中,一瞬間,這些日子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
東風笑的身子一日日的好得飛快,雖說她本是個偏瘦削的女子,可是自身底子好,此番受傷用的藥也是極好,故而好得分外快。
“笑笑,你可莫要急著,先生說了,這幾日你還是躺著為好,切莫亂動亂跑,別弄了傷口,穆帥也吩咐了,人手是夠的,這幾日你不必操心,再過幾日太子殿下便先帶著人到了,那時你可不能出差池。”顏歌瞧見東風笑百無聊賴地臥在榻上,難得的嘮叨。
東風笑頷首,心道這罄都新任兆尹張馳便是太子派來的,雖是出身貧苦,可是實力不俗,貴在兩袖清風,如此想來,太子也定不是頑劣不肖之輩。
雖說這‘不肖’二字尚待考究,雖說都是忠于陛下的臣子,可打心底里,東風笑并不覺得自己的‘皇帝舅舅’是個賢君,這屈辱的‘北狩’,丟盡了皇家的顏面;遠賢而親佞,使浮云蔽日,也絕非明君所為。
只盼太子殿下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罷。
當然,這一番話,她自是不會同他人講,掉腦袋的話,只是憋在心里。
“玉辭說的,不允我活動?”她忽而冒出一句。
顏歌聞言一愣,聽她語氣生硬,定了定神,忽道:“是了,是他?!?
“我不明了,可我分明已察覺不到痛了。”東風笑兀自說著,確是實話,莫說是現(xiàn)在,便是玉辭替她處理傷口時,都沒有什么痛楚之感。
顏歌垂眸瞧了瞧她,低聲道:“謹遵醫(yī)囑,你何必同他對著干……笑笑,其實……”
她說著,卻又噤了聲不敢多言。
東風笑聽她的話語戛然而止,詫異地抬眸盯著她。
顏歌本是經(jīng)玉辭一番交代,不敢多言,可她對東風笑向來也藏不住什么話,瞧見她質(zhì)詢的目光,猶豫了許久,忽而道:“你可知道,那日你同楊靖騰一戰(zhàn),最終殺死那另二位將領(lǐng)救下的,究竟是誰?”
東風笑一愣,道:“你匯報的,不是死于亂戰(zhàn)?”
顏歌咬了咬唇:“那是他不允我說,我只得如此,笑笑,那日你殺死楊靖騰后倒在枯木上,我同地方梅慶打得抽身乏術(shù),另一個將領(lǐng)還一個勁兒往上沖,你可知,救下你的是誰?”
東風笑聞言眸光一沉,咬了唇不出聲。
“我不曾料到先生的身手這般棒,可的確是他急匆匆趕來,沖到你身邊,先后斬了兩名敵將,之后帶著你便要走,被我勸住,才肯隨軍而行。”顏歌低聲說著,言簡意賅。
東風笑聞言,心里卻陡然一亂。
那日,是他急匆匆趕來救她的?
如此看來,真真是有人動了手腳,他察覺,才趕去救她。
可是,為何他對那真正動手腳的人,只字不提?或者說,如果那個動手腳的人是月婉,他為何遲遲不肯同她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