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豐彩兒看不清那女子的樣貌,只能癡愣著迎接受傷不醒的他,大雨滂沱她卻拋了傘,任憑雨濕了輕衫。
“夫人,方才傳來朝廷的命令,令將軍明日帶軍啟程,返回朝中。”那邊,一個副官匆忙跑來,向她行禮說著。
豐彩兒回過神來,半晌木然地點了點頭,朝廷之命不可違,她聽墨久說過許多次。
那兵卒得了她的示意匆忙離了帳,豐彩兒則轉過身去,伸出手來,在他那俊秀的臉龐上描畫著他的眉眼。
久哥哥,你醒來可好,彩兒,什么都不問了……
“對不起……”豐彩兒聞言一愣,瞧向一旁的墨久,卻見他依舊緊閉著眸子,只是口中喃喃,她癡愣在原地,卻聽見他又斷斷續續的一句:“笑笑……”
豐彩兒兀自攥了拳頭,伏在榻上,淚水決堤……
“今日線人已傳來消息,南喬黑云軍苦拖不起,已經帶軍回營了。”斜月當空,王督副帥在火前一舉酒杯,繼而一口干了那杯酒。
“好!”一旁,穆遠贊了一聲,站起身來瞧向篝火旁的諸位,手中的杯盞盛滿了酒。
“第一杯酒,敬我北傾,敬陛下,早日驅除南蠻,一統河山!”他一敬酒杯,繼而仰頭飲盡了這杯酒,諸位將領、兵士們見狀也起身,紛紛干了這烈酒。
“第二杯酒,敬我守衛戰中犧牲的弟兄們,逝者安息,佑護北傾!”說著,依舊是干脆利落地干了這杯酒。
“第三杯酒,敬在座的各位,敬你們誓死搏殺,逼退敵軍,汗馬功勞!”穆遠執著酒盞,四下敬了,又是一仰而盡。
“第四杯酒,敬陪伴我們的醫者,你們不畏嚴寒,妙手回春!”
火光烈烈,這營里是一片熱鬧,美酒、羊肉的香氣四溢。
東風笑坐在一旁的篝火邊上,她本是應坐到中央的篝火旁的,可是傷還未好全,飲不了多少酒水,也不敢吃太多肉,便索性坐在了這里,顏歌坐在她身邊,小心翼翼地盯著她,生怕她有個閃失。
“副帥,穆某來敬你,敬你巾幗不讓須眉,力保萬獅嶺!”忽而,只見穆遠一襲鐵甲走上前來,抬起酒盞來敬她。
東風笑一揚唇,站起身來也執了杯子,笑道:“分內之事,不許掛懷,多謝穆大哥惦念!”
正想一飲而盡,一旁的顧劼楓卻閃出身來,笑道:“傷還未好,便容顧某替你干了這杯罷。”說著,也不容她多言,舉起酒杯來便一飲而盡。
東風笑瞧他一眼,道一聲謝,卻也舉起杯子來,多多少少喝了一口,雖是不敢干了,但這情義可分毫不少。
一旁,房湛也站出身來,眸中閃亮亮的,若說誰人最知那日情景,當是非他莫屬了,若不是東風笑揮槍而下,如今情景怕是無人能料。
“笑笑不必飲酒,此番,便是房某人敬你,敬你救命之恩,斬將之能!”說著,又是一飲而盡。
東風笑也抬了杯子:“我在那陡坡下,房大哥救我性命,雖是喝不得酒,但此恩必謝!”說著,揚起杯子,雖只是飲上幾口,但是真誠滿滿。
敬酒的人絡繹不絕,一旁,顏歌便將她攔在一旁,只由她說話,酒便替她干了。
終于過了那敬酒的風波,東風笑坐在篝火旁,和顏歌一同撕著羊腿。
“我聽著方大哥說,三日后行軍,要留下一隊人,好像楚肅請命要留下。”東風笑扯下一塊肉來,還未張口,一邊瞧著一邊問道。
這羊肉烤得極好,香氣四溢,又恰到火候,鮮有烤糊了的痕跡。
顏歌聞言,眸光一沉,手中的動作也慢了下來,低聲道:“是呢,他說要留下來給王督副帥打下手,其實……我也知道,按規矩,我們二人總得留下一個,他是覺得這邊天干,我又愛咳嗽,便要他留下……”
東風笑聞言一愣,瞧著那羊腿也顧不得下嘴,只是聽她繼續說著。
“遇見他之前我瘋得很,直想四海為家,血戰八方,后來在常云遇見他,便覺得有他的地方便是家……”顏歌一邊嘟囔,一邊狠狠撕著羊腿。
“我真想變成他那帽子上的毛……不,或是那腰帶扣,他總也不會丟,笑笑,我……”
正說著,卻見不遠處,楚肅舉步走過來,想著東風笑一拱手,隨即拽著顏歌便走開了。
東風笑唇角微微一揚,說不出心里是開心還是酸楚。
山河淪陷,非我所愿。
張開口來咬著那羊腿,用牙齒叼住那肉往下撕。
“你身子還弱,腸胃還虛,這羊肉雖是熱性的,但也不當多吃。”一旁,冷冷清清的聲音忽而響起,東風笑一愣,回過頭去看向她身旁忽而冒出來的白衣人,擱下手中的羊腿,又從前面撕著肉,卻聽他嘆口氣:“我吃過了。”
東風笑兀自停了手,其實心里還蠻想看一看,他吃羊的時候會是何等模樣。
回過頭去卻見他已然遞出了個帕子給她,不禁揚唇一笑。
自小摸滾爬打,身子好得本就快,加上玉辭總給她弄些藥丸藥湯,到了行軍那日,東風笑的身子已是大好了,揮了兩下血纓槍,同留守的人們作別,便隨著大隊伍上了路。
北都在北,本就天寒,一路走過去,本應是越來越冷的,可他們運氣算是不錯的,趕上冬日已盡,初春方至,天氣也是愈發得暖和了。
大家都是心急國都,行軍便也是極快,如今歇腳于一處山區的中部盆地里,天氣更是暖融融的,東風笑鉆入帳子只一會子便覺得周身一片悶熱,思量了一下想起自己也曾來過此處,若未記錯,營帳以東便應有一處溪流,清涼得緊,拿定了注意,披了甲衣,擱了血纓槍,本想只帶著短匕和一對雙劍跑了過去,后又一想,未帶血纓槍總覺得不舒服,可又覺得不需,因此又在腰間別了個收好的倒刺鞭,權當添幾分安心罷。
天色雖是晚了,但溪流處晚風習習,映著月光也能看見溪底的石頭,水聲泠泠,分外空靈,東風笑坐在溪邊的一塊石頭上,倚著一旁的樹干,只覺愜意非常。
上一次來這溪水邊,是她當年前往萬獅嶺的路上,依稀記得旁邊村落里有一個老婆婆做的穰穰糕特別好吃,又香又甜,那日她替他們除了跑進院子里的黃鼠狼,那老婆婆便硬塞給她許多,那味道她至今記得。
她還記得那老婆婆額頭上的褶子,一笑便開了花,記得她粗糙卻又瘦小的手,記得她口中絮絮叨叨的故事:“我本也有個小孫女喲,若是還在,應也有你這么大了……”
她當時撲閃著眼睛問那小姑娘哪里去了,那老婆婆的聲音仿佛是歌謠。
“慶帝三年山賊入,掠去我那丫頭祭了天……
高高柱兒邊上綁,道是……
道是那神仙嘗著,湯味兒鮮……”
她嚇得面色發白,卻見那老婆婆面上老淚渾濁。
“吾兒枉死媳婦跑,只留枯柴家中歇……”
東風笑靠著這樹干,想著那歌謠,如今那老婆婆若還活著,想來也近了耄耋之年,只是不知,這幾年戰亂非常,無兒無女,寡居在家的她,還能不能挨過這么多年的風雪……
正思量,卻聽不遠處,泠泠的琴聲啟了弦。
張開眸子向那邊望去,卻見那邊的男子墨發披散,青絲上月色點綴,雙眸微閉,長袖微揚,正坐在不遠處的溪岸處撫琴;饒是那紅塵入晦,卻依舊宛若謫仙。
東風笑一揚唇角,自身畔撿了塊小石子,朝著他扔了過去。
玉辭一揚手,琴聲便止了,云袖在空中一掠便抓了那石子,可只是片刻間,眉眼旁就是一癢,他回眸過去,面瞧見東風笑那一對烏黑如墨的眸子笑吟吟地瞧著他。
“美人兒,這一帶還不安分,這么亂跑,可是不妥。”她一勾唇角,離他近了,吻著他那一頭柔順的長發愈發得香了,她順手挑起他一綹頭發,放在面前,不知是在嗅著,還是在吻著。
玉辭見狀一愣,可忽又響起那日房湛口中的話:“笑笑,我后來也知,你是想同墨久同歸于盡……”
她想要跟那個上一世害死她的男子同歸于盡,竟不惜一同滾下那陡坡去,呵,當真是忘了當初她所做出的承諾?
那一遍又一遍的,定不毀你千年冰蠱……
他不著痕跡地顰了顰眉。
繼而身形往一旁移了移,帶著幾絲莫名的疏離。
東風笑一愣,頭腦里倒也想不清他為什么有些排斥,回身坐在那石頭上,一手撩著他頭發,一手在他的琴弦上隨意擺弄,卻是‘叮、叮、咚、咚’不成個調子。
“美人兒,你怎么會來這里?”她凝眸瞧著這琴弦,忽而啟口喚他。
玉辭側過頭來掃她一眼,她手中拽著他的頭發有幾分痛,只得往她身邊挪了挪,卻依舊是抿著薄唇不答話。
“美人兒?”她依舊擺弄著琴弦,又喚了他一聲。
玉辭抬眸瞧她一眼,卻見寒光突然一閃,轉瞬間,只聽‘當’的一聲,便見著東風笑左手執著一把劍,向后一支,硬生生接下了一柄襲來的大刀。
東風笑心下暗道一聲不妙,此番大晚上跑出來竟遭了襲,手上的動作卻也毫不減慢,只是眨眼間便翻身一躍,雙劍舞起,轉瞬間便斬了那襲擊之人。
她放了手,低眸瞧上一眼,低聲道:“山賊。”
她可還披著甲衣哩,真真是不明白,如今的山賊難不成都快餓死了,竟連軍隊都敢搶。
東風笑四下一瞧,收了劍,回身拽過玉辭來便往那密林之中跑去,直到尋到一出隱秘的山洞才停下腳步,拉著他躲進去,方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