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懶散散,東風笑在古月山一養便是半個月。
雖也沒有好吃懶惰,貪睡懈怠,可終究,心里緊繃著的那根弦,已經松開了。
她開始越來越想要留下,哪怕是向父親學了許多招式、兵法,哪怕是身手有了進步,身體狀況也好了許多,可是這惰性,也是越來越強。
或者說,不僅僅是惰性,更是一種畏懼。
她不肯、不敢再回到那凄凄冷冷的外界,那血雨腥風的外界。
因為這種畏懼,這半個月來,她只是給韓聰師兄傳了一回‘安好’的信,便再無結果了,她對那外界的境況不聞不問,只覺得不知曉,便不會再掛懷了。
直到那一日,古月山上的雪停了。
‘乒乒乓乓’,刀刃映著天光,分外耀眼。
東風笑和長姐東風引立在一處山頭上,東風笑執槍,東風引執劍,相對比武。
父親東風軒立在一側,看著這兩個女兒過招來去,凝著眉,卻始終一言不發。
那邊,東風引揮劍便是一個斜刺,身形靈動如蛇,蜿蜒之間已閃至東風笑面前,一劍便凌厲地落下。
而東風笑卻是身形微側,長槍回轉便是一舞,只聽‘呼’的一聲,這小小的招式卻頗顯力道,竟能反手擋住東風引的一擊。
東風笑手腕一轉便是一個飛挑,硬生生將東風引逼出了一步去,只見她身形一掠向前迫近,竟是自如地回腕一個橫掃,長槍生風。
東風引也不甘示弱,揮手便是自上而下一擋,手臂一顫后,終于也穩穩地接下了這一擊。
東風軒依舊負手而立,凝眉瞧著這一切,笑笑離家得早,得到他的教習也是少的,如今招式依舊,可身法并不及引兒靈活,故而一眼看去,引兒如蛇,來去自在,而笑笑卻是如狼,雖也不失靈活,可終究是差了些。
但是如今,也算是勝負已明;笑笑之所以能對引兒產生壓倒性的優勢,便是因為她的招式極有后力,靈活之外,一招一式毫不見花哨的姿態,沒出一招,勢必是要出手一擊,其蓄力的過程,竟已在潛移默化中完成了。
“停。”
東風軒的眼中映著刀光劍影,忽而啟口,聲音沉沉。
歸根結底,涉及古月大局,也不能讓長女引兒明明白白地輸給次女笑笑。
東風笑手中的槍驟然一停,仿佛是策馬而前的一個急剎,而東風引也是匆忙放下劍來,雖有掩飾,可面上依舊難免顯出幾分頹喪之色,二人又相對拱了一拱手。
“天色晚了,今日便不必比下去了?!睎|風軒低聲說著,仿佛并沒有瞧出方才的勝負之勢。
東風笑、東風引齊齊拱手稱是,東風軒則定了定身形,又走上前來,對二人的身手皆是指點一二,末了,依舊是不評判勝負,便轉身離開。
而此時,天色也晚了。
“二位小姐,夫人叫二位去用晚膳?!币慌?,丫鬟碧兒匆匆而來,交代著。
東風笑眼睛一亮——記憶里的古月,因為父親要清修,母親習慣于早食,而她姊妹二人,又是貪玩,時?;貋淼猛砹耍砩挪辉煌茫缃褡约簹w來,能同母親共進晚餐,也是分外開心。
“好啊,這便去!”
東風笑心下一喜,匆忙應了。
那邊,東風引卻是搖搖頭:“替我回給母親吧,今日功課還不曾完成,便不去了。”
東風笑一愣,回過頭來看著姐姐,卻見她埋著頭,只是盯著自己手中的劍。
東風笑經歷了許多了,豈會想不出東風引失落的因由——她的姐姐不似她的父母,因為她的突然歸來,終究是有些失落的,如今姐姐比武又勝不過她,恐怕心里會有煩悶之感。
畢竟,未來的古月閣主,只能有一人啊。
她顰了顰眉,自知這是一個分外復雜的關系,末了卻笑著拍了拍東風引的肩膀,笑道:“可真羨慕姐姐,‘近水樓臺先得月’,時常同父母親共進晚餐,如今便能推脫的,可笑笑不知還能留多久,稀罕得緊,如此,便也只能先去了,貪嘴了?!?
東風引聞言一愣,繼而咀嚼一二,倒也明了了她言下之意——東風笑是在暗中告知她,并不會同她爭搶這未來的閣主之位。
“笑笑此言……”她顰了顰眉。
“說不好,去留也說不好,總有東西放不下;便是留下來,姐姐也是姐姐,笑笑……終究是妹妹?!睎|風笑一笑,話語卻是一番清淺之意。
東風引一怔,心下頓時覺得自己有幾分可惡了,自己多年未見的親妹妹,年少離開,難得歸來,自己竟還會生出猜疑、嫉妒之心。
她笑道:“笑笑歷練得多了,如今姐姐愈發趕不上你了,可哪怕這古月罕有外人,我也不能懈怠,總歸須得加緊練習?!?
東風笑一笑,二人相互擺手,這便分道而走。
一面隨著那婢子走著,一面卻又想著——姐姐幼時對自己好生疼愛,如今遇到這等事,分明是長姐為先,可依舊是難免生出嫌隙,那么,蒼鷺那邊呢?
玉竹年長于玉辭,可如今,玉辭卻是蒼鷺之王。
而之前種種,她始終不曾從玉辭口中,聽到過關于玉竹的只言片語。
加上玉竹善蠱,可玉辭又親口說過,蒼鷺已經沒有蠱術了,思來想去,東風笑只覺得此事蹊蹺。
晚飯畢了,東風笑趴在母親身旁,托腮看著母親一針一線地刺繡,卻忽而被前來的侍女告知,父親喚她過去。
東風笑顰了顰眉,抬眼看了眼母親,見母親含笑點點頭,便也應下,匆忙打理一二,便隨著侍女匆匆而去。
那邊,東風軒負手立在書房里,桌案之上散亂地擺滿了書籍、地圖和信件。
“父親?!?
東風笑規規矩矩地立在門前,小心翼翼地掃了一眼那桌案,心下詫異——在她的印象里,父親一向是分外嚴整的,不曾有過如此混亂的桌面。
東風軒聽見她的聲響,回頭瞥了她一眼,繼而轉身走到案旁做了下來,垂眼瞧著那桌案上的物什,一言未發,也不喚她坐下。
只這一點,東風笑便料定——今日,定是要被訓斥的。
“笑笑可曾記得,你歸來的第一天,你母親同你講的那句話?”
半晌,東風軒自一旁用茶盞呷了半口茶,低聲問道。
東風笑在他平淡如水的目光下,竟覺得渾身不自在。
“笑笑記得……母親說,讓我留在古月,陪著爹爹和娘親?!睎|風笑定了神,點點頭。
“當時你并未回答你母親,半月已過,此事也不應總吊著,如今也該有個說法了?!睎|風軒沉聲說著,他素來不歡喜拖沓,縱使面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東風笑愣了一愣,雖也知曉父親的性子,可他如今問得如此直截了當,她一時也無法答。
東風軒抬頭瞧了瞧她,低聲道:“你須得拿出個主意,當初時父親的錯,不當讓你背負這般多,可如今,你也有十八歲了,是去是留,我須得交由你定奪?!?
東風笑咬了唇,依舊不答。
“我今日的話,只問一邊,你便今日作答,若是答不出,我便當你是默認了你母親的說法,你便留下便是?!睎|風軒沉聲交代著,又補充道:“畢竟,你若是走,如今也須得我們送下去,按你如今對古月山的了解,進出無能;當然,你若是不走,那古月,便會再度全線封山?!?
“父親,可是……古月為何要封山,而不插手那亂世?”東風笑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問出了這多年的疑問:“畢竟,蒼……”
“你可是想說蒼鷺之王玉辭出山之事?”東風軒抬眼看了看她,眉眼里帶著三分了然。
東風笑頷首,又聽他緩緩說著:
“玉辭君本也不當出山,畢竟皇室血書的圣旨一直都在,既是出山,便是抗旨;至于他為何出山,想必你應當是比我清楚?!?
東風笑一愣——這一層她確是不曾細想,也確是不清楚的。
“古月也有圣旨,亦是龍血所書,但是蒼鷺同古月,也有不同;蒼鷺可出山,也是因為他們無需左右為難,而我古月出山,卻是無論如何也會落得個不是,故而當初,我才犯下那個錯誤,只將你一人派了出去?!?
東風笑顰了顰眉——她不曾料到有這一層事,甚至說,按她的理解,因為玉竹的存在,她本是疑心,同南喬有關系的,應當是蒼鷺。
萬萬沒想到,有牽系的,竟是她的家——古月。
“多年以前,南喬皇室曾救過我古月的先人一命,而當初,我又欠了當今陛下一個人情,加上那圣旨在上,這才左右為難。”東風軒言簡意賅。
東風笑聞言頷首,心下徘徊依舊,人都是有惰性的,她在家里羈留數日,雖是拳腳功夫不曾荒廢,可是心里早已松了弦,加上和樂的氣氛,慈愛的父母,無憂無慮的時光,清澈自然的美景……竟是流連忘返,無心歸還。
可是每每一想到在這古月山里過上一生,她的腦海里就又開始閃過一個又一個畫面。
那枉死的上萬弟兄,和如今伴她出生入死的弟兄,那盼她歸來的三位結拜兄弟,她遠在罄都的、救過她一命的皇帝舅舅和表哥,那為了她至今仍在牢中的顏歌……
肩上重重的責任,以及,他。
自從當初他用自己的血飼她,似乎便在二人的命運間留下了斬不斷的聯系,如絲如網,如水如光,她舍不得拜托,也擺脫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