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裡,又逢正點,鬧鐘準時響起。嘯言開了燈,按停了它,隨後坐起,倚靠上身的力量,艱難而又緩慢向左折翻了身子,擡眼看時,見右腿並沒有跟過來,再借助臂力,將腿扳過去。
嘯言輕籲口氣,關了燈,再睡一會。
兩小時後,鬧鐘又將準時響起。
回美國後,他的疏離漸漸讓裴慧感覺出來,他總是客氣而不容置疑地對裴慧說:“讓我自己來。”
從推車行動到整理物品,從洗澡到睡覺翻身,從吃飯到排泄……
作爲護士的裴慧,不曉得早已幫嘯言擦過幾回身,剛受傷的時候因還沒定時控制還清理了多少回污物,漸到後來,嘯言已連臉紅都不會一下下了。
經常是,他被艱難搬進浴缸,由裴慧控制著處於安全境地,由裴慧幫他洗澡擦身。
腦子裡面什麼也不想,只是直愣愣地看著天花板。
後來,傷情好些了,可以獨身洗浴了,可是裴慧卻刻意不帶上浴室的門,於是,當他發出少許大響聲,裴慧還是會急切衝進去,看個究竟。
裴慧對於嘯言的“逆來順受”也早習以爲常,因此才顯得這次自中國回來後發生的事情如此與衆不同。
那女孩臨別依依的眼神,她不是沒瞧見,然而那女孩似乎——發乎情、止乎禮,第二天衆人上了飛機後,她心情一下子變好了些,跟身邊所有的人都唧唧喳喳說個不停,倒也不能說她對嘯言有什麼特別之處……只是——
裴慧心中最大的不安是,嘯言眼神每當瞧向那女孩,總是柔和愛憐的!雖然,他並沒有任何實質性舉動!
嘯言果然發生了根本性轉變。
不願意她再多碰他的身體,不願意她的幫忙,甚至有些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寧願自己勞心勞力徒勞,也不願開口有求於她!
裴慧幽怨問道:“最近你變了,爲何不願我幫你?!”
嘯言只是輕聲答:“沒有的事情。”
見到裴慧怨念的眼神,嘯言趕緊適時補充了句:“這次到四川,受到很大震動,不僅爲遭受如此巨大災害而難過,更爲災區人民的堅強自救而鼓舞,因此有些事情,必須是自己做的事情,纔不願假手他人!”
話卻沒錯,果然他連他的那個外國助教都很少差遣了,以往從學校到心理診所的路程,都由助教開車過去,現在他就自駕著電動輪椅過去了,幸好路程不遠。
裴慧每天早早了便沒事幹,因爲嘯言一回住處,便進了浴室洗澡,並鎖門。
裴慧在外面等了一個半小時候,嘯言還沒出來,嘯言他哥倒回來了。
友道扔了包,坐在沙發上:“小慧,嘯言性子倔,真是難爲你了!”
“沒有,大哥……”裴慧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於是,她深呼吸一口,對友道說:
“大哥,我想辭職……”
“好好的,爲什麼?”友道驚訝。
友道思忖一會,有些明白,便又開口道:“是呀,辭職比較好,呵呵。”
兩人沒再說話,九點的時候,嘯言終於從裡面出來,換上了浴袍,一手推著輪椅,一手還有毛巾擦拭著未乾的頭髮。
那模樣……裴慧一陣悸動……
“哥,你回來啦!小慧,不早了,早些回去吧!”
“嘯言,小慧辭職了,明天你請人家吃飯啊!說定了!”
嘯言也有些意外,可是隨即笑起來:“小慧,你該有更好的前程的,祝你找到好工作!”
裴慧口張了張,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是,這是裴慧心裡一個最隱秘的想法,不辭職,只是他的高級看護,而已!不管別人怎麼看,這樣的身份,萬一將來怎麼怎麼滴,總是有些尷尬,還不如早些辭職爲好。想到這些,她高興起來,也學著嬌柔地發聲:“那明天一定要請我頓好吃的哦!”
友道是樂觀其成地看著。
可是嘯言,對這嬌柔沒甚反應,只是像對朋友般道:“好的,等你選定地方,打電話給我。”
裴慧總覺得怪怪的,卻還是點點頭,後來,她知道,當初之所以覺得怪怪的,是因爲,她一直沒有接收到他半分愛的感覺!
裴慧的老家遷祖墳,家譜上有的百十來人,加上女的,共二百多人,浩浩蕩蕩從世界各國回去祭祖(著名僑鄉),不日啓程,臨行前,嘯言因學校有重要會議,由友道到機場送別。
友道臨別贈言爲:“放心吧,嘯言那傢伙沒事的,不是有我看著嗎?!”
裴慧臉紅了一下,道了別,進入登機通道。
晚上11點過後,嘯言纔回到家。
“天,沒讓Kerry送你回來?”
“這樣晚了,我叫了出租……”
“也不打電話叫我接你??”友道有些心急,畢竟弟弟和健全人……
嘯言進了自己房間取出浴袍,對友道說:“你睡吧!我洗澡好也睡了……”
弟弟坐著輪椅的身影消失在門背後。友道覺得眼眶酸澀,說是能夠放下以前的不快,也和雲箐的哥哥共飲了和解酒,然而,每當看到弟弟這消瘦的身子,以及時不時發作的痙攣,他就多希望,和誰再打上一架!發泄心中永遠無法排遣的恨意!!
友道又覺得自己太過懦弱,弟弟的雙腿由於沒有知覺而處於廢用狀態,時日一長,已逐漸細弱,他卻不敢多看一眼,纔將照顧弟弟的活全交給了裴慧。他怕他,會在弟弟面前,很沒面子地落下男兒淚!!
弟弟和裴慧,是不是……他也不敢多想,如果裴慧肯跟了嘯言,雖然嘯言如今事業有成,然而這身子……讓裴慧跟嘯言,這委屈的事情……可是爲了弟弟幸福,他決定試試看!
嘯言還在浴室,友道不敢怠慢,生怕有個閃失,於是繼續坐在客廳沙發上,萬一有什麼,也好第一時間衝向浴室。
嘯言進了浴室,望一眼鏡中的自己,隨後雙手不斷揉捏自己的雙腿,想藉此使肌肉得到哪怕是一點點鍛鍊也好。
他笑了一下。
回美國這些天來,儘管洗個澡要兩小時,大小解都須定時費力才能排出,半夜每兩小時都會被鬧鐘叫起翻身,可是這一切,都是他一個人完成的!他一個人完成這些,沒問題!!
所以,他纔有自信,答應擔任學校和復大聯合辦學的心理學院的副院長;並且作爲社會心理學的一個重要研究課題——災後居民及移民心理重建——將先期在復大設立課題點,不等9月復大開學,暑期,不,也許很快,就要飛赴上海!
雲箐……他沒來由地想到她,可隨後就爲自己的行爲做了再冠冕堂皇不過的解釋。他想念上海,想念如風、舒敏,當然還有云箐,他們四個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死黨!對,就是這樣,想念祖國,想念故鄉,想念南翔的小籠包,想念小巷裡的石庫門,想念上海一切的一切!
故鄉,也是他實現抱負的新天地。
國內的心理學研究雖說在一些領域已迎頭趕上,但仍需努力……從這次災後心理干預……一撥又一撥的人……卻像是作秀……呵呵。他笑了下。想到美好的事情,心情總會很好。
要回去,回上海去!
要相聚,與如風、舒敏相聚,還有——和雲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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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夜裡,自己等著等著竟然睡著了,真是不像話,幸好嘯言沒事……
友道撩開身上的毯子——這必是嘯言乾的,起身走向廚房,嘯言早已在那裡煎荷包蛋做早餐。
不一會,香噴噴的早餐端上餐桌。
嘯言吃著,不經意說道:“學校已和復大簽了約,共同成立復大心理學院,徵詢我意見,想讓我回去籌建。”
“哦~~~~什麼???”友道一下沒反應過來,“你是說,上海的復大?”
“是的。”
“這麼說,你得回上海?”
“是的。”嘯言輕鬆聳了聳肩。如果不往下看到那輪椅,他和常人根本無甚差別,他的生活自理能力啊倒還比某些人更強些。
如果友道也可以像陌生人一樣——不看到殘障設施就不知道嘯言的殘疾——這樣就好了!可是他做不到。他鼻子深深呼吸一把,燃起一根菸,兀自抽著。
嘯言只是認真地吃著飯。
“你已經決定了?”友道掐滅了香菸,碾在菸灰缸裡。他擡起頭,依然是不贊同的神色。
“是的。我已經讓Kerry去辦相關手續了。”嘯言淡淡道。
友道沒有想到,嘯言昨晚那麼晚回來,今天自己都還沒完全睡醒,就收到這個震撼彈。
“這裡不很好嗎?你不回國,學院照樣重用你……”
“復大要成立新的學院,對於任何一個學者來說,都是施展抱負的好機會。”
“我知道——”友道頓了頓,瞇起雙眼,重又睜開:“可是你在中國,誰來負責日常事務?眼下小慧又不在……看來我也得回國……”
“哥哥,Kerry會跟我一起回去,隨後復大方面會幫我找助手,你手頭生意繁忙,不用特地爲了我……”
“嘯言!”友道近乎吼出,“我現在只有你一個親人,你的身體又……你一個人,我怎麼放心,怎麼放心!!”
嘯言不徐不疾道:“哥哥,你放心,國內我有這麼多朋友,如風、舒敏,他們都很好……”
友道倒吸一口氣,長久才吐出一句話:“你此行————不會爲了尚家的小女兒吧?!”
嘯言眼裡的複雜一閃而逝,隨後換上的已是一種寬容——心痛,卻也決絕:“我與如風、舒敏還有云箐——都是自小到大的好朋友,就是這樣。”
友道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是最近在談的項目已到了討價還價的談判階段。
待友道放下電話,嘯言笑著說:“看吧,哥,你這頭生意還一時脫不開手,等這個項目搞定了,再來上海看我也不遲!”
友道想從嘯言臉上讀出什麼,可是除了淡定,發現不了任何其他情緒。
他嘆了口氣。反而嘯言來安慰他:“哥哥,請你不要這麼爲我操心,如今除了腿不能走外,我生活皆能自理,身體也還可以,我都這麼樂觀,你作爲家屬還有什麼理由嘆氣呀,呵呵。”
友道像哭一般笑了笑,的確,自己有什麼理由悲觀?!弟弟這樣堅強,原應高興纔是!
友道最終還是開心地笑了:“嘯言,這樣也好,回國效力自是每個中華兒女當爲之事!只是你千萬要照顧好自己!”
“曉得了,哥!”兄弟倆雙掌相擊,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