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的時候,如風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哪位?”
“如風,是我。”
如風放下筆,聲音里面充滿了驚喜:“嘯言,你在哪里?”
舒敏所在的培訓學校,位于如風公司隔壁的寫字樓,中午時分,相約一起吃飯,她打開辦公室的門,如風正在打電話,如風見到她,忙招手:“敏敏,嘯言來電話了!嘯言,我讓敏敏跟你說!”
舒敏忙奔過去。“喂,嘯言,你還好嗎?……四川?”
“……”
“你什么時候去的?”
嘯言雖然不像云箐那樣不能提及嘯言的名字,云箐他們四個實在是熟到不能再熟了的,因此,有時舒敏和如風會不由自主提到,他也并無太大反應,只是如果再深入些,他通常選擇扯開話題。
舒敏想了下,試探道:“箐箐——回國了。”
“哦————”電話那頭沉默良久。
“嘯言,要不————”舒敏不忍心看到兩都都是自己好朋友的人變成如今陌路人般。
嘯言及時打斷了她的提議:“快沒電了,以后再打給你們……”
從那一天起,他就對自己說過,如今這樣,不如遙祝云箐幸福快樂~~
“嘯言,嘯言?”他的助手裴慧叫他。
嘯言回過神,朝裴慧笑笑,接過遞過來的水杯。
云箐和海潮一起到了四川后,就此別過。海潮去研究所謂SS的項目了。云箐則其實~~~并未去九寨溝。她去了成都、德陽、綿陽等地,她查詢了很多有關建筑設計的研討會信息,都失望而歸。花嘯言是建筑設計師。
“我就不信了,我明明看到的呀???”
然而,她的心其實希望,她看到的是錯的……
4月的四川,夜晚可以涼到低至5度,一個冷戰以后,她醒來,多希望,在電視里,那個,僅是出現在夢中。
嘯言在臺上作主題演講。是坐著。那刺眼的金屬架構,無言地說明了一切。
這詞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云箐忍住了,那一夜,她失眠了,有一句話她重復了一千次。“一定是看錯了……一定是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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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電梯一打開,裴慧推著到門口,嘯言才發現,裴慧并沒有按他說的,訂兩個單間,而只是訂了一個套間。若非自己如此,早已厲聲制止,怎奈身子囿于方寸之間,助理也是一番好意……
果然裴慧道:“嘯言,這里我查看了一下,浴室有些地滑……”她沒有更多說些,其實,這里并沒有特別為殘障人士所配備的設施。
嘯言也不說什么,由著裴慧推進。
這時手機響了一聲,即刻停下,嘯言查看,卻是一個陌生號碼,不及多慮,裴慧又已遞過杯子,將幾粒藥片倒在瓶蓋上,于是他就水喝下。
裴慧翻開記事本,逐條念到:“明日上午,要去川大……”
讀完,嘯言點點頭,已經有些疲憊,不覺向浴室望過去。
裴慧道:“你先歇下,我去放了洗澡水……”
一會,浴室流水聲傳來。
嘯言用輕到不能再輕的聲音嘆了口氣。他,不是不明白大哥的良苦心意。更何況,大哥早已將裴慧當成了自家人。而他,早已不再奢求什么。的確,這些年來,裴慧是最近身的人了。他的身子,她已不知瞧過成千上萬遍,每當她幫自己擦洗身子的時候,他就再也沒有……任何情緒……離了扶手的地方,對于他來說,便什么也不是……
那頭,裴慧溫柔的聲音傳來:“這里真是……算了,好不容易才出的熱水,讓你久等了!”
嘯言回過神,依裴慧將他推進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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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慧的先見之明發揮了作用,嘯言進入里屋不久,就傳來很大聲音,裴慧忙開門進去。嘯言倒在地上,雙腿呈以不自然的姿勢,且顫抖著。裴慧不愧曾經是高級注冊護士,迅速按住,按摩,待得稍微平靜,扶過將藥丸塞入嘯言嘴里。
時間如靜默般。
一切又恢復如常。
“謝謝。”嘯言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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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室的門再度關上,又剩下他一個人。尊嚴,是一個男人最堅硬的性格,而痙攣,卻使尊嚴煙消云散。嘯言躺在床上,在最痛苦的時候,想他的朋友,想往昔攀爬懸崖的英姿,想過去曾有的豪言壯語,于是,就會好些……可是,有一個人,他不能想,一想起,就會頭痛,日子久了,也就淡了,他云淡風輕地這樣想道:“興許,這就是愛情的保質期吧……”
于是,當如風和舒敏偶爾“不小心”提到云箐,他也只是和氣笑笑。笑自己如此平靜,笑內心早已不再澎湃,也笑自己可以將愛情視如敝屣……嗯,好,行……
在迷茫中睡去,不時傳來的卻是噩夢,不能整夜整夜不睡不是?花嘯言從來不是怯懦的人,即使身子這樣,卻憑毅力重開事業,已是奇跡……可是心中苦悶,終究深深埋藏,更與何人說?!
裴慧??!!
不,不是,即使這女子盡心盡力陪伴自己已有三年,但是他情愿只將她當作…………護士。
是的,這不能讓裴慧知道。裴慧對自己的情誼豈會不了解,然而如今這樣,更不能對不起任何人……
今日的夢里,又是壞消息。他的身子隨著工地的電梯直往下墜……醒來,冷汗淋漓。他竟笑了。幸好仍然只是個夢!下墜的滋味他絕不會再嘗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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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嘯言用過早餐后,到飯店大堂等接自己的車。見到裴慧在翻閱旅游雜志,于是說:“這幾日我都在川大講授,這里路程也都熟悉了。你來四川這么久,不如趁此機會出去走走。”
裴慧翻到臥龍一頁,看到幾只熊貓憨態可掬。她說:“反正川大的交流活動過幾天結束,我們晚幾天回美國,去臥龍吧!”只在這時,她似乎興奮了些。
嘯言點點頭:“也好,一起去看看。”他沒有說的是,其實——古語有云,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之所以難,皆是因為巴山蜀水,景色怡人,層巒疊嶂,煙霧繚繞,作為曾經的登山愛好者,他更愛這峨嵋,愛這青城!
一會車到飯店門口,裴慧推了嘯言出門。在眾人的注目禮下,由司機背著入小轎車。
對此,他早已習以為常。旁的人如此惋惜,這樣一個年輕才俊,身體卻遭受重創,就連走路也已不能!
嘯言默然瞧著車外。裴慧在前座一邊翻閱資料,一邊介紹今天行程安排。
紅燈停下。
這里的人們悠閑自得,這樣的上班的日子里,竟能看到有人三三兩兩聚集成堆,共同飲茶。這里倒是一個休閑佳處啊!因此,在這群慢悠悠的隊伍中間,冒出個活蹦亂跳地的人也是新奇……
突然他的心收緊了!
遠處,那個背著雙肩包的,正在打電話,眉飛色舞的,卻不是云箐又會是誰?!
整整四年了!
一個四年沒見的女子,為何會使他如此魂牽夢繞?
“嘯言?嘯言?”
嘯言回過神,裴慧疑惑看著他:“我是問你,是吃了飯再去人文學院,還是去好以后再用餐……”
他累了,很累,慢慢道:“由你決定罷。”
這時綠燈亮起,他們的小轎車又動起來,他仿佛猛然記起什么,他取出手機,回撥那個陌生來電。竟是忙音!
他不禁回頭看往云箐站立處,她猶自笑著在打電話!
會嗎?會是云箐的手機號碼?
自那以后,云箐再無和自己有一絲聯系,真會是她嗎?
“媽的,又出啥子咯?”司機罵罵咧咧,原來車子熄火了。
裴慧念叨著:“怎么非得這個時候?遲到了怎么辦?……”
嘯言已經全然聽不見他們的對話,他斜側著頭,眼睛里面只有云箐。
云箐掛了電話,他的拇指放在撥打鍵,顫抖著就要按下。
這時,一個年輕男子大步流星奔向云箐,兩人相見俱是興高采烈!
司機的聲音此刻終于能夠聽見:“修好了,放心吧,一定準時能到!”
他收回了眼神,也收回了手勢,而手機被捏在掌心,還能笑得出來:“那就好!謝謝!”
云箐兮云箐,云淡兮風輕。
她還很快樂著,那就好,別像自己,一身沉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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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箐遍尋四川而不得嘯言蹤跡,最后她總結道,此來川蜀,無關嘯言,但為山水,到此一游,而已。
“啊!”她如此想著睡去,卻在驚叫中醒來,不知道什么樣的可怕出現在她的夢里,心里惴惴不安。真討厭!她罵自己,卻隱隱不安,眼神散亂瞧著遠方,螞蟻排成一線,在農家的土宅里從這頭移到那頭。是了,被蟲子驚醒的。她安慰自己,然后倒頭睡去。
她猶豫好久,都沒有勇氣去問如風和舒敏,嘯言他的——近況。至于輪椅——應該是她眼花……干嘛呀?!干嘛這么關心他?花嘯言這大笨蛋還不是整整三年都沒有聯系她!,沒有只言片語,沒有聚會見面!哼!大哥說得沒錯,花家都不是好東西!
她始終記得,三年前,嘯言的哥哥花友道氣勢洶洶地給了她一個耳括子,正是這一巴掌,她哥哥尚云騰和嘯言的哥哥結下了梁子。
她又坐起來,好煩!睡不著了!!
不管了,騷擾一下葉小妹。
于是第二天,他們相約休閑廣場,然后由海潮作陪——海潮來川數次,對成都的大街小巷已很熟識——游覽成都市區風光。
怎會想到,她的一顰一笑早已落入他人眼中?
晚上,海潮接完電話后,沉吟半餉,云箐瞧他神色陰晴不定,便問他:“是否上海有事?”
“看樣子我還得回去一次……你一個人在這里可行?不如……我這里還有幾個朋友……”
云箐笑開:“哪有那么無能的,我背起雙肩包,從英國出發,幾年來游歷了歐洲各國,不都好好的?你放心回去吧!該不是你女友……”她不懷好意起來。
海潮微微一笑,并無否認之意,只是說出口,卻變成:“按輩分算,可能將要成為嬸嬸了……”
云箐并未聽懂什么,只是記得,身邊只剩下自己獨處的時候,一個念頭便不知覺冒出:“嘯言可來了四川?”
直到五一小長假來臨,這才放棄盲目尋找念頭,進了九寨溝,一路游覽下來。
“心曠神怡!”云箐想著,難怪大詩人李白可以做出如此絢麗詩篇,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杰地靈!
她的意大利前男友托蒂打來電話。作為一個帥哥,他球還是踢得很好的;作為一個踢球者,他還是很帥的。然而,他的球技和正宗羅馬王子托蒂的球技相比差遠了去了,只不過身邊的足球狂熱女粉絲們的戲語罷了。這些年來,也不知為什么,云箐的男友全部是外國人,而且……云箐都不好意思跟人提起,她的前男友們竟都是傍大款的名!除了這個托蒂,還有西班牙的勞爾,還有葡萄牙的C羅……無一例外談不長時間,可是無一例外在分手后都成了好朋友。
托蒂對云箐曾經這樣說過:“娃娃,你的心還在東方。”
云箐微笑不語。
大叉大叉大叉。好端端的,干嘛想起這些??云箐重重搖搖頭,按托蒂要求,做試驗。
托蒂現在是電腦編程師,他請云箐在遙遠的中國幫他試驗他最新編制的面條(noodle)搜索引擎,他的理想是,成為下一個比爾蓋茨。
云箐想著,哈哈,托蒂你別逗了,下一個蓋茨肯定在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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嘯言為川大人文學院的學生作完報告后,學院的院長意猶未盡,拉著嘯言上街喝成都特色的下午茶。
“花先生,你說得太對了。和東部沿海的城市比起來,現在我們面臨兩個交叉的問題,一是留守兒童大量存在,這是因為大量川籍農民工遠赴東部打工,另一方面,又有很多周邊省份的農民工涌進成都打工,這部分人也帶來了社會管理方面的問題,同純粹的人口導入或者純粹的人口導出的省份比起來,我們的壓力是雙重的,所以我們感到,責任更是重大!”
嘯言點點頭:“林院長分析得鞭辟入里,其實我在美國作移民方面的研究時,也發現美國社會面臨的不僅僅是移民進入的問題,還有大量產業工人因失業而不得不遷徙,因此也是雙向的。新移民的心理、生活、工作等等,都需政府做好統籌規劃,開展研究,爭取有解決之道。”
林院長爽朗笑開:“不好意思了花先生,非工作時間還向你請教這些……來嘗嘗我們這里的特色茶點!”
“這是應該的,這里很有生活的氣息,很好,所以,我想這也是為什么有這么多的周邊省份的人士到這里的原因吧,不僅是為了工作,更是為了舒適的生活!”
“如此,希望我們學院有機會和花先生合作……”
“有機會一定……”
當人群散去,當回到原點,當一切如常,嘯言這才發現,自己幾乎撐不下去。
早上看到了她之后,他是花了多大的功夫,才使自己在講課的時候不想起她!
講座受到異乎尋常地歡迎,連帶課上以及課后的提問,他整整三個小時都以同一個姿勢坐著,他似乎感覺,難道就連頭頸,也已不是自己的了嗎?
他按摩了一下頭頸,笑了。幸好,還有感覺。
一天行程終于完成后,裴慧示意司機以最快的速度將嘯言送回酒店。果一回酒店,他已臉色慘白,裴慧迅即將他推入洗手間。
嘯言已將剛才所用茶點盡數吐出,方才舒服了些。
裴慧又將嘯言推出洗手間,到套房里間床邊,就要扶他。
他有氣無力道:“小慧,我自己可以,你也忙了一天……”
裴慧絲毫不理會,只是抱起他的腰,利索將其移到床上,讓他睡下,又抬起他無知覺的腿,挪到床上。
裴慧責怪道:“剛才就想提醒你,吃不得辣,可你……”
嘯言笑著:“林院長也是一番好意,而且,我卻也想,嘗嘗成都的真實滋味。”
裴慧一邊幫他的腿按摩著,一邊又道:“可也不能糟蹋了身子……”
按摩了一會,她取過文件夾,開始排明天的行程安排。抱怨聲隨之傳來:“真是的,今天人文學院明明只排了90分鐘,怎么最后可以拖到3小時?!算上喝茶,怎么也耗去了5小時!看來明天行程還得簡短……”
“別這樣,難得到這里來,況且收獲真的很大……”
裴慧一句話就讓他禁言。“到時候,大哥和王醫生問起我來,我照實說好呢?還是……”
嘯言默默看著她,在行程表添上一個又一個紅叉,然后又看著她撥一個個電話向對方致歉:“抱歉,花先生臨時有緊急任務,所以不能出席……”
“往右還是往左?”
“左邊吧。”
裴慧處理完手上所有的事項,將嘯言身子翻向左面。然后出門。
嘯言閉上眼睛,慶幸,好在不是云箐在身邊!否則,也許他……如今的他,甚至連自己的身子都不能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