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趁著嘯言進去洗澡的功夫,友道對云箐道:“你應該知道我要說什么。”
云箐依然有些怕友道,她絞著手提包,半天鼓足了勇氣:“我知道……可是……”
友道往廁所望了一眼,那里淅淅瀝瀝的水聲傳來,他于是道:“尚云箐,我對你沒有任何偏見,但是,比如現在,嘯言一個人在里面,你可知道十分危險?你以為助手僅是接接電話這樣簡單?”
云箐真的憂慮起來,她一直瞧著浴室,慌張道:“我~~~我~~~”
“唉~~~尚云箐啊,其實就工作上的助手而言,你很不錯了,可是,我希望你明白,嘯言如今,需要的不僅是工作上,更是生活上的好幫手!”
云箐像被點醒一般,怪不得這些天來,她也覺得不對勁,原來不對勁就是,她擔任嘯言助手所做的事情太平常了!她忘了嘯言如今不良於行,忘了嘯言身體再不如常!
“我可以學……”她低低道。
“你能忍受嗎?”
“啊?”云箐抬起頭。
友道步步緊逼:“你能承受得了嗎?”
……
“再有,你忍心看到現實的殘酷嗎?”
云箐真沒接觸過不好的事情!一樁也沒有過!
就好比,友道接下來要說的,云箐就使她的手提包掉在了地上。
友道說:“今早你問為何換了椅墊,那是因為嘯言大小便無法自我控制!”
云箐雖然隱隱然有所猜到,但被友道一語點出,還是太過震驚。
云箐彎腰拾起手提包,定了定神,道:“對不起,友道哥,是我把問題想容易了,我會用心……”
友道輕蔑地一笑:“學習?學端屎端尿嗎?大小姐?我已經在物色專業護工,不管如何,還是謝謝你,這段時間內,幫助嘯言安排行程,對嘯言工作大有裨益!”
端什么????云箐怔在原地,她愈加難過,天哪!嘯言他——這些年來過的是怎樣難以忍受的痛苦生活?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真的不夠格,跟了嘯言這么些天,竟連他傷到什么程度都不知道!
她緩慢打開皮包,將一疊百元大鈔以及一堆零錢取出來。看來她無法完成和嘯言的約定,看來這些錢要物歸原主,看來她沒資格做他~~生活和工作上的得力助手!
“云箐。”嘯言不知什么時候出來了,也不知道剛才兩人對話他聽見了多少,他淡淡道:“我教你一個做人的道理,做事千萬不要半途而廢。明白了嗎?”
“明白了……”
隨后又看向友道:“哥哥,如今我生活皆能自理,你原應慶幸才是,如果有一天,我真開口要請一個護士,恐怕那時我的情況才真是……”
“你不要胡說!”友道慌忙打斷他的話,心里豈是好受?
嘯言不似哥哥這般憂慮,心態頗好,還對哥哥笑了一下,隨后又面朝云箐:
“云箐,你跟我來。”
云箐傻傻將錢捏在手里,跟在輪椅后邊,進了浴室。
這是不用思考的,友道肯定也跟在后面。
“這里殘障設備齊全,一切我都能應付,比如進浴缸,上馬桶,還有,這里還有一米的洗手臺。”嘯言一一為云箐作答。
云箐點點頭。
“但是,然而,如果真的有事——”他搖著輪椅到馬桶邊,“來,你扶我上去。”
云箐驚訝指著自己鼻子:“我?”
嘯言點點頭。
云箐還在躊躇,嘯言早已接著道:“護理癱瘓病人的一般常識,也該學習一些。”
嘯言輕松說來,友道“刷”地猛掃向嘯言,為何弟弟心態如此之好?!
云箐心中早已被云朵占據,亂糟糟的,想不出個所以然,只是囁嚅應著:“哦!!”
云箐走上前去,將錢又塞回包里,可是卻根本搞不清楚,面對著輪椅上的嘯言,該從哪里入手!
“用肩膀,頂住我的腋下,然后將我,移到馬桶上。”嘯言道。
云箐照做,嘯言一只手繞過她的頭頸,也一起使力。云箐雖然狼狽,然而終于成功了。
嘯言溫暖地笑著:“云箐,臨時助理也不是這么容易做的,你要辭職也還來得及。你現在還確定要將錢還給我嗎?”
云箐突然豪情萬丈:“我會做好工作,對得起我第一個月的工資!”
兩人世界里,友道根本插不進手,他也在迷惑中,下一步究竟該如何是好,因為就在剛才,他發現了嘯言幾年來不曾有過的燦爛笑容!
**
嘯言抬手看了看表,便對兩人說:“也已不早,哥哥,云箐,你們都回去休息吧!”他難道不擔心,友道再次單獨勸退云箐?還是說,他充分信任云箐會堅持到底?
友道心中不知轉過多少念頭,然只是沉悶應了一聲,先走出去。
云箐跟在后面。
“嘯言,你贏了!”友道進入自己房間。剛才,他有很多機會攔住云箐,要她不要繼續下去,然而他腦中,怎么也忘不掉嘯言那云淡風輕的眼神,嘯言怎會如此淡定?!若果真如此,即使發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友道徑直進了房間,沒有和云箐說上一句話!
也許,云箐又要失眠了。
須知,是人便最忌諱自己的弱點,希望隱藏得越深越好,不讓別人抓住把柄,瞧不起。好比身上有疤痕的人,再熱也不愿脫下掩蓋的衣服一樣。云箐一直不愿去想,事實上她也是粗心忘了往這個方向去想,嘯言他……可是剛才嘯言教自己怎么將他從輪椅上扶起,竟像局外人般溫和對云箐道:“該學些護理癱瘓人士的一般常識……”他說的是自己,痛的卻是云箐的心。
癱瘓……她的心像被揪住一樣。這是嘯言不能走路的根本原因吧!她沒有問過他關于這個的任何問題,而由他自己說了出來,竟還笑著,似乎一點不以為意!
可為何他越是如此,云箐的心就越難受呢?嘯言如今處境,難道真如他哥哥說的,都須他人搭把手?這些需要幫忙而云箐卻又根本不懂的事情,前兩天嘯言是怎樣獨自完成的?
她在床上翻了一個身,猛地坐起來:“嘯言他~~~難道連自己翻身都很困難??”
看來,云箐又要失眠了。好不容易從失眠中恢復過來的云箐又要陷入到失眠的泥潭中去嗎?
云箐長大了。她緩緩躺下來,輕聲對自己說:“嘯言這樣堅強,我怎可懦弱?今天的休息是為了明天更好的工作!嘯言心態好,我豈能愁云慘淡?!嘯言獨立自主,事事親為,這是天大的好事,如果真到時叫上我幫忙,那卻也更該提前準備好,但現在,尚云箐的任務是——好好睡覺!”
于是云箐睡著了。接下來的日子她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但此刻,她學會了——為他人著想。
**
嘯言的行程每天都排得滿滿的,友道有時跟著,有時不得不去忙自己的事情,然而無論什么時候見到嘯言和云箐兩個,他們所談都是工作上的事情,就好像真的有上下班之分一般,也和一般的朝九晚五沒有任何不同,只有在晚上,所有的安排都結束了之后,云箐跟著嘯言回到房間,回顧一天的工作后,總算可以輕松片刻,即使這個時候,友道也嗅不到一絲讓他不安的氣氛。云箐總在旁邊捶自己的腿,嘯言則一般對云箐說,將來真的踏上工作崗位,恐怕強度更大……而完全不是友道想象中的你情……我愛……友道想,看來,幸好云箐心中,并不存了愛意!也就可以徹底斷了念頭,這總比一方留著希望要好!否則嘯言想愛而難愛的處境則太過可憐!
云箐又伸了個懶腰。不知怎的,友道沒有剛來時那么討厭她了,甚至仿佛間曾有感慨,如果不是弟弟殘廢,娶了她何嘗不是美事一件?何況兩家曾是至交?!
然而,有些事情一旦發生,就再也不能挽回!兩家勢成水火,怎會起意聯姻!
友道倒沒有再想遠,隨著云箐起身,友道也就跟著站起,兩人一起出了嘯言房間,在走道,云箐正待進自己房,友道手抱著胸,揶揄道:“我說,你每天抱著一千幾百塊的錢數進數出,不覺太小氣了嗎?”
云箐一下子臉紅了:“這是我——我向嘯言預支的第一個月的薪水……嘯言說了,要我省著些花,到月底要是有結余,還會發我獎金呢!”
“薪水?多少錢啊?”
“一千五百……”
友道哈哈笑起:“堂堂倫敦大學的碩士學成歸國后為了一千五就肯替我們嘯言打雜了?”
云箐抿了抿嘴,突然很認真對友道說:“友道哥,嘯言哥哥教會我很多東西,遠比一千五的收獲多得多!……謝謝你,友道哥!”
云箐甜甜笑了一個。
“謝我什么?”友道不解。
云箐用電子鑰匙開了門,進去了,又半探了腦袋在門外:“謝謝你讓我留下來啊!這樣,我才有機會做好第一份工作!”
得,這丫頭嘴巴果然甜如蜜,這么一說,友道怎好意思再提辭啊退啊的呢?
**
云箐也沒有想到,嘯言因身體原因倚靠她的情況,來得那么早。
昨晚飯后,三人一起回到嘯言房間,友道說:“明天就不和你們一起了,我下午有個聚會,你們,可以?”他好像越來越放心讓這兩人單獨相處了?
嘯言點頭:“沒事,明天我們安排也松了些,只是早上參觀好心理學重點實驗室后就沒什么安排了——”他回轉身又問云箐:“你想去哪里?我們可以出去逛逛!”
云箐一下子興奮起來,這兩天跟著嘯言東跑西跑,購物的欲望啊,壓抑得太久了!好久沒有逛街了!
友道也不反對,瞧嘯言和云箐兩人的說話態度,活像《老友記》般輕松愜意,這,豈不正是友道所希望的狀態?!
然而早上,當云箐敲嘯言的門時,里面似乎傳來了什么聲響,卻久久未見來開門。
“嘯言,嘯言——嘯言哥哥!!”
云箐敲著門,然而似乎只是有奇怪的動靜,卻不見嘯言應答。
云箐慌忙又去敲友道的門——友道來上海第一天,就霸道地從嘯言桌上抄起另一把電子鑰匙,沒收。
“友道哥!嘯言不知怎么了!你快開開門~~~友道哥!!”
友道的房間也沒人應聲。
云箐驚慌又敲嘯言的門,聲音里已有哭腔:“嘯言,聽見的話就應我一聲!”
云箐的心頓時像跌入冰窖般冰冷,轉念間,飛速奔向電梯。
**
服務生幫云箐開了門,見此情景,立刻去叫救護車了。
云箐跪坐在地上,將嘯言上身抱進懷里。
她能看見他的雙腿劇烈地顫抖,也能感受到他背脊不斷的抽搐,他咬著嘴唇,不吭一聲,然而冷汗早已一顆一顆滴了下來。
沒有藥了。原想捱過了禮拜六禮拜天,等到周一上班日去醫院一次,配些必用藥物,誰想,只是停了三天而已,卻還是……
好疼!為何這樣疼!明明腿已經沒有知覺,可是為何痙攣時背脊會如此抽痛?!!
嘯言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他拼了命不發出聲音,可牙齒卻不聽使喚地發出“格格”的撞擊聲。
云箐哭著說:“我發誓,以后定不讓你再受這等苦楚,必讓你定時定量服用藥劑!”
她眼神清澈,飽含柔情,深切凝視,于是嘯言似乎疼意稍減,掙扎道:“沒,沒事……有藥~~~就好了~~~”
急診入院后,醫生一見病人抽搐如此厲害,又是癱瘓的,強烈建議住院,嘯言斷斷續續道:“不——不需要,這——這是停藥后的——正常——反應~~~我在美國時,醫生配~配了藥,服~~服了就好……”
醫生冷冷道:“這里是中國。”
醫生往他全身觸診一番,又道:“癱瘓極易引起多種并發癥,像你這般痙攣,完全可能造成心臟負荷過大,這你的美國醫生不會沒告訴你吧!”
嘯言剛服下的那顆藥丸開始發揮作用,好像的確沒有來時那樣疼痛,他嘆了口氣,也不否認醫生之說。
醫生在病歷卡上草草寫字,一邊說:“留院觀察幾天,沒事了再出院……”
嘯言被推入十二個人一間的病房,云箐匆忙付了住院押金(嘯言交給她銀行卡取出的現金),回到病房,正趕上護士取了長長的橡皮管子走近嘯言。
嘯言低聲問道:“你們,是要,插導尿管嗎?”
護士有些意外:“怎么,你不要插?”
云箐緩步走近,見到嘯言表情,不知怎的,就說道:“我們當然不需要。”
嘯言好似松了口氣,她沒看錯?
護士白了她一眼,冷道:“隨便你們,但是這樣,尿路感染院方不負責……”
護士去忙別家了,云箐急了,忙去問別的床的護工:“不插導尿管會尿路感染?”(其實插了以后更會)
護工道:“別的倒也沒什么,就是護理起來麻煩。”
云箐稍微放下心來:“哦,那就好!那我不怕。”
嘯言輕語:“云箐,就用,導尿管吧!”如果不用,就意味著云箐——端屎端尿!!
**
友道急沖沖感到醫院里,嘯言已經睡著,也沒有瞧見云箐。他虎著臉在一旁坐下。
旁邊的家屬忍不住相問:“你是他的哥哥吧?”
友道點點頭。
“瞧著就像。放心吧,你弟媳可好了,忙里忙外沒停過……”
是指云箐?怎么個忙?
那位“熱心”的家屬很好地解答了他心中的疑問:“你弟媳知道插導尿管后患無窮,情愿自己端馬桶,也不愿意用這個!”
友道了無笑意地笑了一下,云箐?這丫頭?
恰好云箐回來了,她洗凈了手,并將干凈的臥式馬桶塞到床下。
“友道哥。”
云箐看了熟睡中的嘯言一眼,掀開他腿上的被子,幫他的小腿按摩著。
“友道哥,在你沒有找到合適的私人看護之前,我會天天幫嘯言按摩身子的。”
友道看她按摩的手勢良久,默默從口袋里掏出嘯言房間的智能房卡(即電子鑰匙),交給云箐:“你拿著,幸好你找了服務生開門,否則……”友道不敢再想下去!
云箐鄭重接過,她明白,這不僅僅是一張房卡而已,與此同時接過的,還有作為兄長的那份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