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舒敏給外國人上的第二節初級漢語課程剛進行了一半,突然覺得自己頭昏腦漲,她往前跨了步,還是沒站穩。
“Maybe I have a headache.”她用英語喃喃自語。一個帥小伙大叫起來:“NO, IT’S EARTHQUAKE!!”
隨后,大家有序快速向外跑,從樓梯下去,走了整整21層。
“敏敏,你下來了嗎?”如風在電話里焦急地問道。
這天起,舒敏和如風沒有睡過一個安穩的好覺。
那日,當兩個人在人民廣場大草坪待了整整兩個小時后,才回的辦公室。
如風迫不及待上了網,此次消息發布甚為迅速,新華社10分鐘后即有發布,四川汶川發生了里氏7.6級地震,在如風和敏敏下樓避風頭的這功夫,總理已經出發前往災區。
網上剛破解了一個謠言,說是上海附近發生了5級地震,專家說,上海高樓有震感是正常現象,此是四川地震的震波波及所致。如風剛要松口氣,突然握著鼠標的手一陣顫抖。
是四川!
是嘯言和云箐現在在的地方!
辦公室的電話鈴聲急速響起,傳來舒敏幾乎要哭的聲音:“唐唐,怎么辦?!我打嘯言還有云箐的手機,都打不通,怎么辦?怎么辦??”
如風自己心里也是一團亂麻,然而畢竟是男人,他安慰舒敏道:“他們一定沒事的,嘯言在成都市區,并不在震中;云箐好像在九寨溝,那里好像……總之……”
語無倫次。
他上網瀏覽到一條信息,四川通信全無。他嘆了口氣,繼續道:“敏敏,現在四川的電話都不通,說不定過幾個小時就好了……有電話進來,我待會打給你……喂,友道哥?”
花友道急急相問:“嘯言和裴慧回上海了沒有?”
如風答:“還沒……”
“那就是還在四川???那里到底怎樣了?不行,我得回來??!”
花友道上了回國的班機。與此同時,云箐的哥哥尚云騰也從香港趕回上海。
**
嘯言進入洗手間。裴慧問:“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了,我可以?!?
洗手間的門開著,這似乎是嘯言與裴慧的約定俗成。好幾次,在一陣動靜過后,裴慧沖進去,然后解決,幾次過后,嘯言每進洗手間,裴慧便不讓關著門,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裴慧打開冰箱的門,邊取吃的,邊說:“好在我們終于趕在節后三天完成了全部安排,勻出時間到你朋友家去,看來飛美國的機票也不用延期了,我們今天啟程去臥龍,三天游程足夠了。我們去臥龍,好嗎?”
“好的?!?
嘯言對著浴室的梳妝鏡慢慢剃胡須,只是覺得鏡中的自己有些光怪陸離,就是這么個坐輪椅的怪物嗎?此身永遠不能站起的廢物嗎?
梳妝鏡越發光怪陸離起來,竟然前后左右搖動著!
地震了!!
嘯言腦海飛快閃過念頭:“云箐是否還在這里?”
他拿出手機,找出那個不忍心刪除的陌生號碼,撥出去。通了!~~~~斷了!
只響了一聲就斷了??!
云箐!云箐!!
大地徹底咆哮起來,先是上下抖動,嘯言幾乎要從輪椅翻出,再幾秒鐘,又是左右大幅度的搖擺,輪椅撞到旁邊的浴缸順勢倒在地上。嘯言趴在地上,不能動彈。
“啊~~~”一個尖叫聲傳來。
“小慧!你沒事吧?”
死一般沉寂。
嘯言睜開眼。大地終于停止了狂虐。浴室內早已一片狼藉。梳妝廚整個摔落下來,上面的鏡子變成了一地碎片,萬幸沒有砸中沒有逃跑能力的嘯言,否則的話后果可就……
毛巾架、懸式電吹風以及整理柜都掉在地上,幾乎沒有可落腳的地方了。
嘯言使勁推開罩在身上的輪椅,費力撐起自己,兩條腿軟綿棉貼著地面。
手急速縮回。左手手心已被碎玻璃刺破,他從不遠處拾起一條毛巾,將身邊的危險物品全部推開。
他將輪椅扶正,擔憂向浴室外望去,怎么裴慧悄無聲息?
“小慧?”
過了好久,很弱的氣若游絲般的女聲響起:“我沒……事,只是被冰箱……壓到了……”
嘯言心一沉,裴慧一向中氣實足,可見今次傷得不輕。他扶住浴缸的邊,拼命想要立起,可是雙腿全然不是自己,只是一個勁的打顫,他已顧不上這些,只求坐上浴缸邊緣,再騰挪到輪椅上。
又不知過了多久,這一個簡單的動作竟使他生生掉下汗珠,自己畢竟還是坐上輪椅了,他沒空細想,劃著輪椅出了浴室,裴慧果然被壓在冰箱下。他忙過去,放下手閘,去抬開冰箱。
等到將裴慧送入醫院已是晚上。醫生說,右手腕骨折,肋骨斷了一條,還算好,只是需要靜養兩到三周。
裴慧苦著臉對嘯言說:“可我這樣,你怎么辦?”
嘯言給了她一個溫暖的笑容:“沒事的,這些年你也不是天天在我身邊,還不是過的好好的?……”
說話間,又是一陣余震,嘯言緊緊攥住輪椅,生怕有什么閃失。
一直到了很晚,手機終于有了信號,他手機上早已收到無數短信,還來不及查看,一個電話打進來,就是這次他去看望的朋友付浩打來的。
“嘯言,你在哪家醫院?我馬上過來!”
付浩帶著妻子張靜直沖病房。
“太好了,人沒事就好!”
張靜眼尖心細,看裴慧面有難色,便走到裴慧跟前:“妹子,我陪你去吧~~”原來裴慧想要上廁所忍了好久了。
等到裴慧在張靜攙扶下緩慢回來,付浩說:“妹子,我老婆就留下陪你了,放心沒事!”轉頭又對嘯言道:“這兩天就住我家吧!”
嘯言只是看著裴慧:“我還是陪著小慧……”
裴慧搖搖頭:“嘯言,你留著也不方便,還是跟付大哥回去!”
嘯言神色一凌。
裴慧有些著急:“我不是這個意思……”
幸好張靜打圓場:“好了,妹子,你自己也好好養傷,你付大哥以前也學過醫,嘯言來我們家沒甚可擔心的,就這么說定了!”
付浩開著車,看嘯言讀一條條短信,于是道:“我這妹子不錯。”
嘯言抬頭看了看他,笑笑。
“看樣子好事近了吧!”
嘯言道:“我們是朋友?!?
付浩聽出弦外之音,不再發問,繼續開車。
嘯言在車里心亂如麻,即使裴慧不是自己所愛,可是危難關頭,哪個男人都會盡力保護弱小不受傷,可是他呢?!任憑冰箱砸著別人,自己從浴室出來,整整花費了半小時!
然而,其實他不愿想起,此刻他真正內疚的是什么!因為不能確定云箐是否安好!
他安慰自己,剛才只是通信訊號切斷所致,也許云箐,正好好在她上海西區的別墅里呢!
況且自己如此怯懦,至今無法證明,那一陌生來電是否屬于云箐。
又或者,那次路上所見,只是自己幻想而已。
總之,云箐是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遠離災區的!
他眼神黯淡下來,其實,就算云箐在災區,他,花嘯言,一個離了輪椅就不行的人,又能夠幫上什么忙?!
如果,此刻他還能安慰自己——其實云箐在上海;那么,是夜的電話徹底亂了他的分寸。
其實先開始是開心,因為他接到了來自如風和舒敏的問候。
舒敏激動地幾乎要哭:“太好了!我們打你和云箐的電話整整一天,終于打通你了,你沒事就好??!”
“我沒事————————你再說一遍?”
舒敏道:“我說什么了?我說我打你和云箐的電……”
舒敏終于意識到,自己不該在嘯言面前提起云箐,誰料嘯言沉穩的聲音竟第一次為了云箐變成了焦急:“云箐她還沒回上海嗎?”
直到掛斷電話,嘯言的心仍然狂跳著,云箐……云箐……
直到掛斷電話,舒敏歪著頭問如風:“剛才你聽到了嗎?嘯言說‘云箐還沒回上海嗎?’,是‘還’!難道他早已知道云箐在四川?還是他們已經聯系過?”
嘯言再也克制不住,一遍遍撥打云箐的手機。(此刻,他已肯定地認為,陌生來電是云箐的號碼。)
無法接通。
裴慧見到嘯言天天過來看她,自是高興,只是他往往望著窗外出神,心下隱隱覺得不安,問起緣故,他只是淡淡笑道:“沒事?!?
那日嘯言接完電話,有人找他,他自推了輪椅出去,手機拉在桌上。
一會手機鈴聲短促地響了一聲。裴慧看看門外,于是拿起手機。
那是一個沒有名字的號碼發來的短信,是雜亂無章的數字亂碼。
嘯言進來,勉力笑著:“醫生將我當成這里的病人‘噓寒問暖’的?!?
裴慧也跟著笑了:“是呀,這兩天是不太……就連手機都好似不正常,你看,都收了什么亂碼……”
嘯言接過自己手機,一看之下,顏色大變。他將手機揣口袋里,轉了身就要走。
“嘯言,怎么了??”裴慧十分驚訝。
“沒什么,你好好養病。”嘯言連最后一個字都來不及說清楚,已經沖出病房。
捧著洗好水果進來的張靜也被這陣勢嚇了一跳,她走到裴慧身邊,頭還朝向嘯言:“他怎么了這是?”
裴慧想了片刻道:“我要出院?!?
“那不行,你得好好養病呀??!”
裴慧臉上閃過一絲驚慌,隨即鎮定下來:“張靜姐,我這傷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也是護士我明白,過兩天,指不定有許多重傷員送入院來,理應把床位給更需要的病人……”
張靜拗不過裴慧,替她去辦理出院手續,一會回來,歉疚對裴慧說:“付浩開車去都江堰了,不過不要緊,我們打車回去。”
裴慧緊張問道:“嘯言——嘯言是不是也去?”
張靜點了點頭。
一絲后悔爬上心頭,自己還是晚了一步!
“我也要去!”
張靜急忙拉住她:“啊呀,妹子,你還是病人,再說你現在去那里,反而對誰都無益處……”
裴慧恨恨道:“嘯言去又能干嘛?!如今他這身子……唉!唉??!”
張靜婉言相勸:“妹子,你姐夫是醫生,他們在一起,你就放心吧!實在不行,我立馬讓付浩開回來……”
裴慧沒有聽進去,他去都江堰究竟干嘛?這個問題她整整想了三天。
午后,云箐愜意地躺在土坑上。
她到都江堰已經兩天了,這是一個風景秀麗的小城,卻因千百年前的偉大水利工程而聞名。她明顯地感到,生活節奏在這里,迅速變慢,一種懶洋洋的感覺不由自主冒出,使她遲遲不愿離開這個城市。
老百姓們過著小康自足的生活,就連市轄小鎮上的農民都因為這兩年來大力開發的旅游事業而經營起“農家樂”,有的反倒比城里人更有錢了。
云箐做背包客周游歐洲時,住宿的都是深具特色的鄉村民居,那些個豪華大酒店,她住著就沒感覺,在這些特色小旅館、甚至主人的住家里,常有其他國家的年輕人三五成群的投宿(不知為什么,幾乎沒有中國人的影子),云箐不認生的一下就與他們成為了朋友(大概因為中國人住此類小店實在少的可憐的緣故,也因為云箐天性活躍開朗吧),好幾個BOYFRIEND也是這樣認識的,咳咳。
云箐從風景點回來,一路閑逛,這就發現山腳下的這個小鎮十分富裕,直達市區的路上,兩旁皆是當地人開設的農家樂。因為逛得甚晚,她到這里時,已經華燈初上。接連問了好幾個店鋪,要用餐可以,不過住宿可就客滿啦。
到拐角處一家,云箐幾乎已不抱希望,想著如果實在不行,倒要嘗嘗天作屋頂地當床的滋味了,這滋味也應該不錯吧,云箐安慰自己。
果然那家女主人抱歉說道:“這幾日客人多,實在是……”
云箐笑了笑,示意沒關系,盡管失望神色也寫在臉上。
女主人想了一下,上前一步:“女娃娃要不嫌棄,我們家還有個地下室,以前是我女兒住著溫書的,現在她考上大學住校了,那里我們堆了些雜物,但總還能住人……”
云箐一陣激動,地下室……防空洞……她的大愛??!小時候和如風他們一起玩,最喜歡躲在地下空間的就是她,然后任由別人東尋西找,而找到她的那人——
“真是的!這樣都能想到他!”云箐低低罵了自己一聲,緊緊握住女主人的手:“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云箐便在女主人的帶領下下到了地下室。
地方還真不是一般的小,大約至多6平方(這在日后發揮了作用,空間越小,越不容易坍塌,因此防災常識上說,若遇地震,可躲進廁所,一來面積小,二來有水,萬一被埋,為保存體力起到很大作用),床就是一高高堆起的土坑,女主人手上捧著被單等物品,鋪上,也像模像樣了。
云箐覺得這個地方不錯。她咧開嘴燦爛地笑著:“謝謝你呀,馬嬸!”
馬嬸憨憨笑著:“城里娃就是漂亮,笑起來像朵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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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都江堰主城區的房屋主要還以裂痕為主要損壞形式的話,隨著付浩車越往山的方向,馬路兩旁的房子逐漸歪七扭八,再進一步,則是整幢垮塌了。嘯言望著車外,心被糾結在一起,幾乎無法透過氣來。幸好當日自己位在成都的五星級酒店,否則也許也如風中落葉般凋零,而心更揪緊,是因為……難道云箐,就是在著瓦礫之下?!
彼時道口還未像現在由武警把守,閑雜人等不得進入,當時外界援力因還在路途奔波,因此只要申明是救災志愿者即被放行,付浩的車亦是如此,但再過幾個有人值守的路口,到最后一個時,那里早已排滿了車輛,付浩下車查探情形,原來前面僅容一人通過,車只能暫停于此,離前方大約還有一公里的路,是嘯言心早已飛去的地方。
嘯言略一沉吟,即對付浩說:“我們徒步進去?!?
付浩見他意志已決,便從后備箱取出輪椅,再從車里背出嘯言,上輪椅,推跑。當時情景已亂,無人理會這些,只是有好心當地人說著話語,嘯言明白是說危險,要他三思而后行,意思是說他既然受傷,就好好養傷不要亂跑之類。
嘯言沒空理會,只是一個勁的前行。
短短一公里,整整行進一小時,才到的鎮的入口,鎮的小學即在路口,此刻已成廢墟。
眼前情景太過慘烈!!竟像是發生大爆炸過后般,滿眼斷壁殘垣,嘯言輪椅沿著邊道而行,一塊碎石阻住了去路,嘯言拾起,眼眶發紅,這哪是石頭,而是沒有鋼筋的水泥板!
這是一個建筑師最不會犯的錯誤!……
然而對于嘯言來說,他只是一個被吊銷執照的建筑師而已!
往事不堪回首,如果他還健全,如果他還有執照,災后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親手設計圖紙,建震不垮的學校!
然而現在,他分明是個多余之人,看著這比筷子還要細的鋼筋,他無能為力,他的手緊緊捏住水泥塊,沒想到頃刻竟化成粉末!
他重重嘆口氣,愈加擔心起云箐的處境!
“嘯言,嘯言!前面是消防戰士!我們去問問!”付浩推著嘯言往前面廢墟過去,穿橙色制服的救援隊員們正在進行挖掘。
一名外圍的消防戰士見到一個坐輪椅的過來,急忙攔住:“同志,這里危險,快點回去……”
付浩看了嘯言一眼,道:“我們收到這里附近的人發出的短消息,雖然是亂碼,可是說明還活著……”
消防隊的李隊長過來,道:“你再打打看?”
嘯言搖了搖頭:“已經關機了,但我知道就在這里。”
都從他的臉上讀出了焦急。
這兩天來,消防隊員們看過太多悲戚的鄉親們,隊員們于心不忍,幾乎掉下淚來,為了掩住心里悲傷,只是拼命挖掘。
嘯言取出手機,思考了很久似的,對消防隊的李隊長說:“這是我朋友發過來的經緯度……”
李隊長半信半疑接過手機,看了看,眉頭緊皺起來,沉聲道:“取地圖來?!?
看來必是經緯度無疑,李隊長已經走到老鄉那里,詢問是否有外地來的游客投宿前面的農家樂。
嘯言搖著輪椅跟在后面,只見有些老鄉神色恍惚,問話也是不答。這是何其大的精神創傷!不知道云箐是否會變成這樣??
嘯言的心一下就好像被棒槌敲過般,如今云箐生死未卜,他竟然還有閑情想云箐的精神狀態!
他發誓,如果上蒼可以使云箐獲救,那么無論她變成是何模樣,他都不會讓她再受點點傷害!可是他卻忘了,日后云箐生龍活虎回到他身邊,他卻再無勇氣在她身邊停留片刻!
馬嬸也獲救了。
她家的房屋如被轟過般塌下,三層的樓房如今只剩原地一堆磚瓦。這是她十年的心血,而今化為虛無,且她的丈夫又深受重傷,馬嬸一下承受不住,整日整夜失聲尖叫。
直到外地讀書的女兒星夜趕回,她終于忍將不住痛哭。
此情此景,在場之人無不唏噓。為何老天要如此折磨這一好山好水以及一方百姓!
李隊長以及嘯言到他們跟前。
李隊長看了一眼,道:“當時農家樂的顧客用完餐后,都出門旅游了,這家人房屋全倒,她老公業已確認再無他人……”
馬嬸突然驚起,狂叫道:“女兒,女兒?。?!”
女大學生淚如雨下:“媽媽,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馬嬸依然狂叫,驚恐看向廢墟。
嘯言壓抑住心中痛苦,佯作鎮定問道:“是否有個像你女兒般的小姑娘還在里面??”
馬嬸留著淚點頭。
“可是我們全部搜過……”
嘯言緊緊抓住椅邊,顫聲問道:“是否有地下室???!”
馬嬸的女兒點頭:“有的!是我以前溫書的地方……”
李隊長當機立斷:“重新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