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箐完全喝醉了。進了如風的車后,頭便靠著玻璃窗繼續沉睡。如風將嘯言背起,讓他坐在云箐旁邊。四人又出發了。
“先送你回酒店,還是先送云箐回家?”
嘯言看了舒敏一眼,答:“先送云箐回家好了。”嘯言入住的酒店也在浦東,云箐住在浦西的衡山路,如此等于兜了個圈子再回來,時間就會很晚,然而嘯言這樣做,卻是為了讓舒敏安心。
如風是明白人,于是不再說什么,專心開車。
就在車輛將要駛進越江隧道的當口,云箐突然嘔吐了。
“云箐?云箐?”嘯言焦急喊道。
如風急剎車:“叫你不要喝那么多酒!現在怎么辦?”
云箐醉酒,神志仍昏,而拐角旁,嘯言的酒店赫然在目。
嘯言用一秒時間作了決定:“先到酒店把臟衣服換了。”
如風于是將車開到香格里拉門口,舒敏到旁邊的小超市買些換洗衣物回來后,兩人扶著云箐上樓。
“云箐,你醒醒!”
云箐揉了揉眼睛:“敏敏姐~~~~這里是~~~~”
“別這里那里的了,我們到洗手間去洗漱一下,你剛才嘔吐了!”
醉中的云箐百依百順,由舒敏扶著進入廁所。
于是房里剩下嘯言和如風二人。
“Kerry呢?”
這是酒店最普通帶2-bed雙標間。然而從剛才一進門,就沒有看到Kerry的身影。
“呵呵,如風,老美你還不懂嗎?”
“哦~~~呵呵呵~~~”
歐美國家雖然尊重同性戀的權益,但是,如果不是同性戀的話,兩個大男人是絕對不可能住在同一個房間里的,所以,美國大學的宿舍男女混居都不稀奇,要是是兩個男人住在一起,那就意味著……
所以,歐美的旅游團到中國旅行,假如團里有三個單身的男性,那么,旅行社必定是定三個單間,而決不會讓他們尷尬住在一起,因為以前吃了不少為此而投訴的苦,學聰明了。
果然存在著文化差異啊。瞧這Kerry,他定了酒店的兩間雙標,為他的祖國浪費了大把銀子!
“也難怪。”如風嘆了口氣。
嘯言等他繼續說下去。
“云箐喝了酒就愛睡覺,所以我想才會喝那么多吧!前幾天神了,我簡直懷疑她得了失眠癥了,整天夜里往我家打電話。但是有時下午去找她吧,她又在睡覺,她該不是在過美國時間吧?!”
嘯言沉思著,緩緩問:“這樣子持續多久了?”
“也說不清楚,似乎從四川回來后,好像……”
“那她沒有上過一天班嗎?”
“沒有上過一天班!怎么了?”
“沒事。”嘯言道,他心里明白,云箐可能——他有些內疚,像云箐這樣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平生第一次做志愿者,就碰上了這么大的災難事件,原本,在現場的志愿者就也是需要進行適當心里干預的對象人群,可是因為云箐當時狀態奇好,所以嘯言也沒多想。可須知,情緒低落有滯后性,這些志愿者從災區回到日常生活中去的時候,不適應的狀況可能才會體現出來。
看來云箐已被不良情緒困擾了好久……正想著,云箐已經從廁所走出來,整個人輕飄飄的,眼皮還在打架,見到有床鋪就又想躺下。
“云箐,云箐,這是嘯言的房間,回去再睡好嗎?”如風道。
也不知云箐聽清楚沒有,嘴里喃喃道:“好累好累,走不動了……”
舒敏一把拉住如風:“就讓她在這睡下吧,一個月來,難得晚上她還能睡得著!”
如風看了看嘯言。
嘯言薄唇微啟,神色無恙:“就讓她睡這吧,反正我這里還空著一張床。”
如風和舒敏出了房間。
“嘯言好像還對云箐有意思,他們好久才在一起,我們不如……”
“嘯言,云箐……”如風心里有一種難受的感覺,他早已明白嘯言的心意,更知道舒敏的不安所在,也許,順其自然才是最好的選擇,他吻了吻舒敏的額頭:
“親愛的,讓他們自己解決吧!我們只在他們最需要的時候再幫一把!”
舒敏點了點頭:“其實,我不是懷疑你……”
“我明白。”
“只是心里……”
“老婆,只是亂喝飛醋吧~~~”
舒敏不好意思地笑了。
**
長夜難眠。
時差,再加上佳人,使嘯言了無睡意。
他癡癡望著蜷在床上熟睡的云箐,心里一個激靈。
難道——難道自己是出于私心才將她留下的?!
嘯言不敢多想,已然做了決斷,對,云箐明天醒來后回家,這才安全!是為了云箐的安全著想!對!他轉過輪椅,到大箱子邊,打開來,取出大部頭的心理學專業書籍,閱讀開來,以解長夜之悶。
云箐突然不安說著夢話,表情甚是悲戚:“對不起,對不起,不能救你們!!嗚嗚……”
嘯言確定無疑,云箐此刻也變成了需要救助的對象了,心理救助。
他過去,拉住云箐的手,輕輕喚她:“云箐,云箐……”
她睜開眼睛,見到嘯言溫柔的眼神,止不住就掉下淚來:“我救不了他們!救不了他們!好多尸體!!好多人死了!!!嗚嗚嗚……”
“沒事了,沒事了,箐箐乖……”
“你陪著我嗎?會陪著我嗎?我好害怕!!”
“我會陪著你,一直陪著你。”
云箐深深看了他一眼,情緒平復下來,轉過身,安靜睡去。
嘯言眉頭皺起,云箐心理陰影比他想象的深刻,他回美國的這段日子,云箐是否夜夜噩夢連連?又是否因為怕了這噩夢,漸又成了夜夜難眠?!自己真是疏忽大意!!原本早該對云箐實施心理干預的話,后果絕不會如此!他頭一次對自己的專業操守產生了懷疑,自己這個專業人士,碰到了自己最親近的人,是否還能起到原本的效果??
不知不覺地,他又忘了,自己應該在戰略上遠離云箐,現實情況是,他和云箐的距離越來越近,因為他的心,已完全被對云箐的擔憂所占據!!
“云箐,我好擔心……”他喃喃道。
**
云箐醒過來。依然是半夜,籍著酒勁,今夜總算得睡片刻,然而失眠已久,慣性使得她還是在深夜醒來。這才發現,這里不是自己的家,只記得在如風家中興致高昂地喝了很多紅酒,再接下來的事情便已不記得。
能看到由調暗的柔黃色燈光映照的天花板,她看了一會,疑問升起:“這里,是哪里?”
她輕坐起來。
嘯言!
她看到嘯言坐在寫字臺前!她的臉“倏”地一下紅了,原來自己和嘯言“開房間”了!
然而下一秒就覺悟過來,似乎是有喝醉這檔子事,更有嘔吐這個情況,果然,衣服換新的了。
嘯言已經感覺身后有人悄然走近,還來不及回頭,云箐早已跳到他的面前:“嘯言哥哥,怎么這么晚還不睡呢?”
嘯言放下手中書與筆:“你怎么起床了?才三點……”
她滿不在乎:“這有什么,平常三點我都還沒睡呢!”
嘯言皺了皺眉:“最近整夜整夜都這樣嗎?”
云箐神色一晃,不知接什么好,見到嘯言手提電腦桌面滿目青翠的屏保,便走過去,上網搗鼓一陣,下了一個泰迪熊下來,換掉。
云箐在房里走來走去,似有焦慮。
“云箐,再睡一會吧?”
“嘯言,我們聊天吧!我們好久沒聊天了!”云箐兀自道。
云箐突然來了興致,就好像此刻早已艷陽高照,又使出在災區的奇好狀態,拉了一把椅子,反坐著,跟嘯言聊天。
嘯言既喜且憂。
云箐并沒有因為多年的隔閡而與他見外,一切似乎沒有什么改變,就連纏著聊天也和以前一模一樣。可憂的是,這是在半夜,凌晨的三點,而且很有可能,云箐已經近一月晚上不睡覺了!
然而嘯言,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聽著云箐興奮地描述小時候好玩的故事,看云箐一個人拍手蹬腳笑出了眼淚。
“哥哥,你說當時我傻嗎?!人家說左西右東,把我轉個方向后,我還左西右東,結果掉到陰溝里去了……”云箐如開機關槍般,滔滔不絕說了很多很多,越說越開心,馬上就要立上椅子。
嘯言及時伸出了手,拉住了她的手,使得她停止了沖動的行為:“云箐,我回來你開心嗎?”
云箐木木坐下來,手一直沒放開,才平靜一會,又雀躍起來:“當然啦!很久很久沒有這樣了,你知道嗎?三年沒跟你說話,如風、敏敏姐工作后也很忙,我又在國外,都沒什么機會說上海話,現在可好了,四人都在上海,我隨便找誰都行了!”
嘯言深呼吸一口,恩,雖然,直面是殘忍的,但是,一定要起始,否則,云箐的反常將愈演愈烈……
“嘯言哥哥,我一會國,發現西宮那里的小玩意真是又好看又便宜……”敢情她要將她生活的點點滴滴全部在今夜不吐不快似的。
“云箐。”
“嗯?哦,西宮那里面的超短裙呀……”
“云箐,喝口水吧。”嘯言遞過來。
云箐接過喝了一口。
“云箐,該我說說話了吧?”
云箐這才發覺,自己竟自說自話唱了一個多小時的獨角戲!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好吧。”
嘯言的手撫過她的臉龐,一字字相問:“現在,還能想起在四川的點點滴滴嗎?”
云箐渾身一顫,良久說不出來,好不容易這才答道:“這——總是有的……”
“那,天天晚上睡不著嗎?”
云箐驚訝地看著嘯言,奇怪他怎么如此清楚,其實她常羞愧自己怎會如此不濟,從不開口提起這沒體面的事,果然她與嘯言打著哈哈,也不回答嘯言提問,只是訕訕道:“我想睡覺了。”
這是被戳到痛處的正常反應,云箐一下子便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走到床邊,重又躺下。然而后面這十分鐘內,她翻來覆去不知翻了多少身。
嘯言背對著云箐,可房間靜默,豈會聽不見這聲音?當云箐又翻了一個身手,嘯言深深嘆了口氣,轉過身,過來。
這次,是真的要面對了,雖然撕開心靈的傷口十分殘忍,可是這卻是唯一的方法,否則的話,云箐將一直選擇逃避!
嘯言到了云箐的床邊。
云箐蓋了被子,正好又翻回身,看見嘯言就在身邊。
昏暗的房間內,兩雙晶亮的黑眸對視了好久。
嘯言輕輕道:“不是一定要你刻意想起,但是在四川,你成了一名志愿者,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云箐似乎有些喜色。
嘯言笑了一下:“是的,是很了不起的事情,所以,讓我們一起回憶,好嗎?”
云箐下意識地點點頭。
“我先開始吧。記得那時在都江堰,你搭帳篷的手藝可是一等一的高。”
云箐笑了:“是呀,別人也都夸獎呢!記得那時在都江堰,人人都愛找不穿白大褂的花醫生聊天呢!嘻嘻。”
嘯言點點頭,鼓勵的眼神使云箐安定了不少。
“那時候是我們久不說話后的首次相逢,卻沒想到會以如此方式,雖然那時也不常說話,可是我們心里明白,我們都在為著同一個目標而奮斗。”
云箐不好意思了:“我才沒有那么偉大呢~~我愛睡懶覺~~~還有人說我是啃老族呢……”
“那么云箐為什么愛睡懶覺呢?”
“因為我晚上睡不著……”云箐說了一句,然后頭低下來。
涉及到關鍵問題了。
“云箐。”嘯言頓了頓,繼續道:“睡不著的原因,是什么呢?”
云箐眼神黯淡下去,喃喃道:“因為我家就我一個人,這么大的房子就我一個人,我怕。”
她抬眼,看到嘯言依然溫柔的眼神,這才鼓起勇氣說下去:“因為剛回上海那幾天,天天晚上都作噩夢……”
她的眼淚一滴滴緩慢掉下來,嘯言不動聲色遞過餐巾紙,終始云箐淚水決堤:“因為我夢里都是死人!成排成行的尸體,都堆在一起!還有夢見馬嬸和她老公都死了,臉上都是血~~~嗚嗚嗚~~~可是他們明明好好活著~~~~嗚嗚嗚~~~~可是就是克制不住胡思亂想~~~~~~嗚嗚嗚嗚~~~~~”
云箐不斷抽泣,可以想見,這場地震帶給云箐的心靈創傷不比那些災區的群眾小,因為和她日常的生活反差太大,也因為情緒已經積蓄了很久!一旦爆發便是洪水猛獸!!
“我~~我很內疚!他們受著苦,可我回家卻什么事情也不干~~~嗚嗚嗚,好內疚好內疚~~~~可是晚上睡不著,白天沒精神~~~~~嗚嗚嗚~~~~~”
云箐身邊的餐巾紙堆成了小山。嘯言幫她一次又一次抹去淚水。
“我~~我很羞愧!我怎么能為這些小事哭呢?!!別人都那么堅強,我怎么能哭呢?嗚嗚嗚~~~~~這些天來,我晚上總是精神很好,找如風,還有敏敏姐聊天,可是一旦只剩我一個人的時候,就像被掏空一樣~~~~可是我不能哭~~~~嗚嗚嗚~~~~我也要堅強~~~~~嗚嗚嗚……”
嘯言軟語輕慰:“箐箐,今天就痛快地哭出來,沒有人會說你不堅強,由我陪著你,一起發泄。”
云箐忽將撲到嘯言懷里,徹底放聲大哭起來。不知過了多久,云箐抬起頭,臉上猶掛著兩行清淚,可是嘴角已經漾起,小小酒窩綻開來,莞爾笑道:“花醫生,我感覺好多了,回到上海來的第一次!”
見到云箐笑如玫瑰,嘯言安下心來,舉手一看手表:“你看,都六點了,再休息一會吧!幸好你還沒工作,呵呵,否則你就頂著熊貓眼去上班吧!”
云箐癡癡瞧著嘯言,仿佛一切都未改變,嘯言依然還是那個將自己當小妹妹般寵愛的大哥哥!
她突然想起一事,低問了一聲:“小……小……呢?”
嘯言用了好半天才弄明白,這是在問:小慧小姐呢?
嘯言松口氣,答道:“她辭職了。”
云箐很好奇:“辭職?”她心里想的是,朋友也能辭職嗎?
“她是我的助手,有更好的發展,所以辭職呀!”
云箐突然十分高興,原來不是什么小慧小姐,是裴助手同志!只是助手,只是助手!!
嘯言豈會不明云箐想些什么?見云箐興高采烈,他卻百位陳雜,云箐只是因為裴慧的助理身份而高興得不知所以,這說明云箐……,然而自己……一到自己,他便會自動停止思考,慢的,意興闌珊,道:“睡吧,天也,亮了。”
誰知云箐不依不饒:“那么Kerry是你現任的助手?”
嘯言多想騙她一騙:是,Kerry就是裴慧辭職后他的助手;可是見到云箐清澈無暇的雙眸,便鬼使神差地如實相告,引起的后果當然是大大的——厲害。
嘯言道:“Kerry是我在哥大的助教,這次來上海旅游。”
“旅游好了就回美國?而你還繼續留著?”
停頓了很久,嘯言道:“是。”
“那你豈不是要請助手?”
他艱澀道:“是。”
他的心“砰、砰、砰”地跳得厲害,事情似乎在向一個詭異的方向發展——
果然云箐已經拍手道:“太好了!要不,這就成為我的第一份工作吧?好不好啊哥哥?”
嘯言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見到云箐期盼神情,不忍打斷,只得另起話題:“Kerry要游覽上海,不如你當向導帶他在上海逛逛……”
誰知云箐眼睛閃出欣喜神色,妄下論斷:“就這么說定了呀!我帶Kerry游覽好上海后,就當你的助手哦!”
她歡天喜地朝嘯言一笑:“那我睡了!”
不等嘯言說話,已經將被子往身上一裹,一個翻身,睡下了。
嘯言連拒絕的時間都沒有。他不忍喊起她。她失眠了一個月,第一次冒出主動想睡的念頭。
嘯言雙手輕捶自己無知覺的腿,心里已然做了決定,待得送走Kerry后,趕緊和她說清楚……就說……需要心理學碩士以上的資格好了……他轉過身,將輪椅搖進床邊。
“啊,嘯言,我——”
云箐突然回過神,嚷嚷起來,可是——
云箐說,就是在那時,她才真正意識到了嘯言受傷的嚴重性的。她本要找嘯言說什么已不重要,在她看見嘯言將自己的腿從輪椅的踏板上搬進床里的時候,想說什么早已微不足道了。
嘯言背脊一僵,幾秒后恢復正常。他依舊再將另一條腿搬到床上,然后手撐在身后,一點一點從輪椅向床鋪移動。所有步驟終于完成,他整個人都在床上,這才回頭,笑著對云箐說:“睡三四個小時也好,幸好Kerry也喜歡睡懶覺。”
他躺下,似乎沒有看見云箐紅了的雙眼。
云箐心里紛亂,也似乎沒有聽見他低徊的嘆息。
過了好久,云箐問:“嘯言,你醒著嗎?”
嘯言也許睡著了。
云箐像是自言自語:“對不起……”
這“對不起”真是沒頭沒腦的,也不知道是為何道歉?
旁邊的床,低沉的男聲響起:“云箐,這句話,永遠不用對我說。”
云箐沒敢抽泣,只是擦拭淚痕,還要裝作開心:“不是啦,我一個沒有工作經驗的人,看來也不能做你這個心理學教授的合格助手了,就當我沒說過……剛說出的話就食言,你不會覺得我……很……無聊吧……”
嘯言又一次,用內心的渴望投了票。他轉過頭,見到了也轉過頭的云箐。
他笑了:“我認識的云箐從不妄自菲薄……不要因為外界流言就失了對自己的信心!專業的助手固然要請,但在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之前……你——就湊合著吧!”
云箐的眼淚終于止住,她甜甜地笑了一個,點點頭,這才真正安心睡去。
嘯言直直仰臥著,看著天花板,暗暗想道:“但愿這個決定——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