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日。
尚浩然眼前的這個年輕男子, 現在是坐著的,他的朋友怒目瞪著自己,尚浩然來不及理會這些了, 只是怔怔注視著花嘯言的一舉一動。離上次見過他到現在, 有多久了?那時候, 在最后一次庭外和解中他才由他哥哥推了來。距離出事故不過三個月吧, 那時尚浩然嚇了一跳, 恐怕他瘦了不止20斤……否則怎么解釋他那原本豐潤的臉頰赫然見到顴骨高抬?尚浩然那時果然一陣心痛,誰曾想,他是女兒新郎的最佳人選, 如今卻落此磨難,也因此使尚、花兩家成水火之勢?尚浩然頭有些痛, 斷然手一揮:“好吧, 我們和解, 看在你們……也怪可憐的……”
友道拳頭握了握,又松開, 不發一語在和解書上簽下名字。嘯言看了兩老一眼,也沒有任何表情。于是又由友道推遠了。
……
如今,尚浩然依然面對的是同一個人,同樣也是坐著,可是臉頰早已恢復了豐潤, 他挺直坐著, 輕拂去褲腳的些許灰塵, 上身是休閑的咖啡色大衣, 也熨得很是妥帖, 十分合身。尚浩然突然覺得……那個女兒新郎的最佳人選……又回來了……
“伯父……”
如今這般尊重長輩的年輕人不多了。尚浩然正想著,已聽見妻子冰冷提問。隨后, 嘯言身旁那個魁梧的朋友跳將出來,一時之間,氣壓徒然低了下來。
“我們快離開這里,都擋著路了!”尚浩然拉了拉鄭瑜心的衣角,阻止妻子在這里繼續這對話。
鄭瑜心瞪了眼云箐,云箐下意識一抖,低下頭,不敢看她。
云騰上前一步:“就是呀,爸,媽,看看后面‘積壓’了多少行李人員?我們趕快撤吧!妹妹,還不去幫媽提行李?”
云騰推了云箐一把,給她使了一個厲害的顏色,云箐一驚,知道哥哥這是在幫自己,于是上前要去接鄭瑜心的行李,鄭瑜心明顯有了不滿的神色,她看了看嘯言,手上使了使力,這使云箐的心有些慌。幸而她很快松了手,云箐順勢接過,松了一口氣。這意味著,在這里,她母親不打算糾纏在這個問題上吧!云箐想著。
云騰從尚浩然手上搶過推車,一眼也沒有去瞧嘯言,轉過身,輕松笑道:“好啦,我們大部隊開回家吧!愛德華爸爸、媽媽,歡迎你們來我家做客哦!”
晚餐兩家人一起吃,愛德華的媽媽責怪了愛德華好幾次:“我就跟你瑜心阿姨說,怎么美國也能收到衛視臺了?我倆一起一看,沒想到,竟然看到你和金妞……”
衛視有個節目叫潮人秀,專門在街上隨機采訪打扮入時的年輕男女。愛德華和他女友恰被拍到,他們大秀恩愛與默契,于是當月的型男潮女榜上,兩人各占一席。這個節目被遠在國外的父母看到。他們這才曉得,愛德華雖然乖乖聽了話去上海和云箐見面“相親”,其實身邊還帶了這個美國女友。
愛德華的媽媽繼續喋喋不休:“愛德華,箐箐多可愛乖巧呀……”
云箐一縮腦袋,夾著菜的手抖了一下,雞肉塊掉在桌子上。鄭瑜心不動聲色重新夾起一塊雞肉,放進云箐碗里。
“謝謝媽媽。”云箐小聲道。這可從來沒有過的!云箐從來只有“趾高氣昂”,從來沒有“低聲下氣”的!云箐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
愛德華的媽媽的聲音還傳了來:“算了,這個親家看來是攀不到了……想到將來要和白人父母打交道……總是有點奇怪……”
愛德華不在乎道:“So MUM,你不反對了?Great!take it easy……”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反正愛德華是純粹美國人做派就對了,說話不曉得看場面,不經大腦,大大咧咧說:“箐箐是很好的女孩,她的男朋友是我的老師,也是很好的人,他們很相配!”
鄭瑜心道:“哦?男朋友?箐箐也該談了,不過既然談了,也該早點跟我們說,我們也好參謀參謀。”
云箐埋首認真吃飯。
“箐箐?有男朋友了?是哪位?”
……
“箐箐?”
**
云箐越是支支吾吾,鄭瑜心越是放心了些。看來女兒雖然瞞著自己去談了朋友,卻也知道這事在家長那里通過的可能性不大。尚浩然說:“瑜心,你何必這樣緊緊追著女兒問著呢?看樣子她還沒確定下來自己的這感情吧!否則依箐箐的個性,一定會和我們爭辯的。”
“這感情不踏實,她都不敢承認!如果這樣,倒還真的不用太過擔心……老公,如果箐箐執意要挑花家的做女婿……”
“我不會同意。”尚浩然冷靜道。
鄭瑜心有些意外。
“老公,當年你不是還反對我打這場官司?你……”
“給女兒最大的幸福,是我做爸爸需要考慮的。我看,他不能。所以,沒有商量。”
“恩,老公,我也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
12月4日。
鄭瑜心一早起床,到院子里面做運動,從冬天光禿禿的樹干中間將眼光穿越過去,見到了花嘯言。
迄今為止,她都還看不得那樣叫輪椅的東西。當年,她親眼見證了一個好好的小伙子事故后憔悴病弱的樣子,他幾乎都坐不穩,好似隨時都可從這椅上翻出……即使如此,當花家倒打一耙反說是建筑材料的質量問題的時候,她依然發怒了。事故歸事故,質量歸質量,他們不就是訛自己的錢?還害的自家公司被聯邦質量監控委員會盯上,半年后降低了資質!
嘯言正低下身子,在別墅門口放下一只盆子,里面有點兒吃的東西,再定睛一看,一只臟兮兮的小貓正怯生生地從灌木叢里緩緩走出,見到盆子里的食物,小小的頭趕忙湊了上去,嘯言想摸一下它的小腦袋,它受了驚,趕忙縮回去,整個身子又隱入灌木叢,只是留下尖尖的耳朵豎在外面。
“來吧,小流浪。這些都是給你吃的。”嘯言溫柔地說。
一會兒,流浪貓不那么認生了,大了膽子弓著身子出來,湊近食物盆,迅速舔了一口,瞅了嘯言一眼,見他只是在原地,放心,又舔了一口,不一會兒,便將貓食席卷殆盡。
人說,善待動物、熱愛動物的人一定是善良的。鄭瑜心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不知是怎樣的感覺。
嘯言已經抬起身子,見到了已站在門口的鄭瑜心。
“伯母。”他禮貌地喊了聲。
鄭瑜心看著他,突然眼光被門下面的藍色斜坡吸引。她深呼吸一口,低頭看自家的斜坡。也是藍色,同樣的材質。
她倏地皺起眉頭:“花嘯言,你和云箐是什么關系?”
嘯言正待回答,只聽她道:“云箐昨天可沒有承認過你。”
他須臾沒有變色,只是淡淡地笑:“我們之間互相承認就可以了。”
“你們不想得到父母的祝福嗎?!”鄭瑜心的嗓音突然大了起來,可是心也突然慌了起來,她本來預備給嘯言一個下馬威,準備連珠炮似地質問一番,好使他打退堂鼓。哪知他拿捏好了分寸,使她的出招瞬間消融不說,還陷入了他的心里攻勢,老天,她怎么會問出那么沒有營養的問題?這不是示弱嗎?
果然,接下去嘯言的回答,令到她差點無法接口下去。
嘯言道:“箐箐是個好女孩,她是考慮了我的狀況,知道作為父母的一定不能一下子接受這樣的我,她長大了,懂事了,知道為他人尤其是為長輩考慮感受了。所以,我們不期望您和伯父一下子接受……但我們,真的很想得到來自父母最衷心的祝福……伯母,能給我個機會嗎?”
什么理由都忘記了,那個堪稱王牌的理由早被拋到腦后,什么官司宿敵,什么家仇家恨的,全部都不記起,鄭瑜心在心里罵罵咧咧,該死,這個花嘯言什么不好學,這門心理學實在是功力太甚!
“可惜,我們箐箐那么喜歡娃娃,你能給得了?!”一出口,鄭瑜心又后悔了,她平時一向高雅從容,慈悲為懷,以侮辱他人身心人格之流為恥,沒有想到,自己這竟暗諷這個氣度不凡的年輕人不能人事,豈不是違背了她一貫的作風,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種類型?!
她還來不及看嘯言有什么反應,只聽背后傳來小女生的那種忿忿不平的聲音:“媽媽,你不是一向教育我,侮辱別人身心的話語是不能說的嗎?!”
云箐提著包,從房里走出來,正要上班去,只聽見這一句勁爆的,一下子激發了作為一個嬌嬌公主的本性:“不生小孩又怎么了?我還就喜歡和別人做丁克夫妻,怎么了呢?!”
“云箐,你!……”她媽被氣到了,也被氣昏了頭,竟然引用了嘯言的話語,“剛才還有人說你長大了,你怎么還這樣胡鬧?!丁克夫妻?哼,我看根本是生不出小孩的人為自己找的借口!”
“媽媽!”云箐驚呆了,這話說的,還是平時那個高貴的母親嗎?!
鄭瑜心也驚呆了,自己怎么變得這么丑陋了?
“Sorry,但你也要理解一個做母親的對女兒的擔憂!”她居高臨下對嘯言說完,轉身進了房子。
“嘯、嘯言……”云箐怯怯喊著。
“伯母人很好,我不會生氣的,快去上班吧!”
嘯言嘴邊漾著笑容,其實伯母也沒那么可怕……云箐迷糊的個性難道來自母親?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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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箐下班回家的時候,手上還拎著一只臟兮兮的小貓。鄭瑜心一看,就來氣兒了,這不就是天天到花家門口蹭食的流浪貓嗎?這本該是只白貓,現在臟得黑不溜秋的~~~鄭瑜心之所以能認出,是因為那天貓躲在灌木叢后只露出兩只耳朵,那上面各有一朵梅花形的標記。
“快扔出去,不知道要帶多少細菌病毒了!”
“媽媽,我剛從門外撿的呀!多乖呀,一定是家養過的……洗洗就干凈了!”
“說了,家里不能養!”
“媽媽!我去美國看你的時候,家里不還有只波斯的嘛!”云箐不明白為什么母親突然恨起貓來。
鄭瑜心見女兒特別喜歡這只貓,心里很別扭,可又總不能告訴她,她遷怒于這只貓的真正理由是——這只貓令她想起了昨天與花嘯言交鋒處于下風的事實吧。
她愣了下,已經走到女兒身邊,要去搶奪那只貓。
“媽媽!”云箐護住。
“這么臟,這么沒品,你也要?”
云箐看看手上的貓,可能太久沒有清理過,背上的毛都打起了小結,灰色的團在一起,貓的眼神是一種無辜感,好像……云箐抬起頭,輕輕問:“媽媽,可能它不那樣完美,但這是我喜愛的,不能,留下嗎?”
“不行!家里不知會給這種野貓糟蹋成什么樣!”
“媽媽,為什么連貓都不給我養了?!我偏要養!”
鄭瑜心冷森森的:“你是要這貓,還是要這貓背后的人?”
“什么?!”云箐大叫。
尚浩然被這叫嚷吸引過來,瞅了小動物一下,微微皺了皺眉頭,隨即又恢復如常:“就讓箐箐養吧,不過一只小貓而已。”
“謝謝爸爸!爸爸真好!”云箐開心地要親爸爸。
“你還是先去幫它清理下吧。”尚浩然遠遠站開。
云箐輕快地跳著上樓,只聽背后父親輕喊住她:“箐箐,貓可以,人——絕不可以。”
她回過頭,父親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似還有著笑容,可這笑容卻像是穿越了所有心靈的屏障,直抵最關鍵的命門。
“什么……人……不可以……”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只看著父親擦身而過,去往二樓。也許先前她并不知意有所指,但是父親這一句,她剎那間明白了。人——絕不可以,就是指嘯言啊!要是人選——戀愛人選是嘯言,父親的意思就是絕對不準嗎?父親平時比母親還寵著她,可是父親的話,一言九鼎……這難道就是他的表態嗎?
她幾次都覺得受不了了,幾乎想沖出門去,敲開父母的房間,然后大聲喊道:“我和嘯言……”
可往往還沒想完,爸爸那個笑著的聲音不響卻很有份量的話緊跟著盤旋在腦子里:“人,絕不可以……”
最后云箐,只在一條短信的安慰下,睡著了。
那是嘯言發過來的:“箐,明天繼續獎賞你,如果現在睡著的話。”
“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