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哥在大牢里,華衣――受了重傷,有人說――是二哥打傷他的。”展墨如低頭嚼飯,卻將憋在心頭自己想了千萬遍幾乎要將自己悶死的話說了出來。
“你懷疑洛華衣去刺殺你二哥?”白輕侯淡淡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展墨如沒有吱聲,卻點點頭。
他怕得是他認定的親人和他認定的情人是敵人,那么他就會左右為難,備受煎熬。
“如果他們是敵人,你會怎么做?”白輕侯沒有安慰他,而是將那個問題給他擺到桌面上來,深深地刺痛了他。
“不會的。”展墨如說得堅定,但是心頭卻也一跳,覺得惶惑不安。
白輕侯瞥了他一眼,唇角微勾,卻沒有說話,看他情緒不穩,免得刺激了他。
“你休息一下,我再去給你配點藥。”白輕侯說著將小坑桌搬了下去,又扶著展墨如躺下。
“輕――”展墨如還是有點不習慣,從前還在心里無數遍的叫得順溜,現在叫出口還是有點生澀。
白輕侯卻似乎習以為常,看了他一眼,“還有事情嗎?”
“我們這是在哪里?”展墨如看這房內陳設并不奢華,非常普通,但是很有味道,幾樣擺設也都很精致。
“我們在京城一棟普通的宅院里,你好好休息吧。”白輕侯幫他掖好了被角,淡淡看了他一眼,臉頰離得很近,讓展墨如看清白輕侯眼眸中自己的倒影。
白輕侯出去以后,展墨如卻又不想再躺下,因為寂靜無人他就會胡思亂想,想那些會讓自己發瘋的事情,所以他決定起來走走,好好的平復心情養好傷,這樣才能趕緊去救二哥。
記得外面下雪了,便硬撐著爬下床,穿了靴子,眼睛掃了一圈沒看到自己的衣服,才想起來被自己撕成兩半扔還給他了。
心跳痛了一下,卻又覺得暢快,便隨手拉過一副薄被子裹在身上,慢慢地往外走。房中沒有其他人,空蕩蕩的,到了外室看見墻上掛了一幅畫。
一個男子席地彈琴,他身穿素衣身披白狐披風,上面是虬曲嶙峋的梅枝,紅梅灼灼,而他卻專注于膝上的琴,墨色的發披拂在胸前,半低著頭,看不清眉眼,但是那股淡雅從容的風韻卻讓展墨如為之沉醉。
是白輕侯嗎?展墨如心里想著,可是古代人定然不會畫自己的畫像放在墻上掛著吧,特別是輕這樣的人?
不知道為什么,展墨如覺得那畫面似曾相識,又似乎什么東西欲脫殼而出,就要喊出來,卻又什么都抓不住,腦海里那一閃即過的靈光很快湮滅在一片無知中。
看上面寫了幾個字,便拉緊棉被湊上前去,字體清雋飄逸,卻帶著股干凈利落的冷峻,上面寫著:墨身上傷見好,余心情歡暢,恰逢紅梅花開,玉雪飄落,便央墨撫琴一曲,余為之畫留念……
展墨如癡癡看著,半響便回過神來,看房中擺設簡潔大方,但是一桌一椅卻又極為精致,沒有一處花紋是重復的,主人定然花了很多心思。
裹緊了棉被抬步往外走,乍一推開雕花鑲了琉璃的門,一陣冷風裹卷著雪花,撲面撞來,雪花帶著冰冷的感覺落進懷里,一陣溫柔的涼意。
庭院里,滿目瑩白,雪落梅枝,紅梅灼灼,一場北風一天地雪,催開了紅梅妍妍,白梅如玉,綠梅黛翠。
雪落飄零處,一人白衣如雪,烏發玉顏悄然而至,白輕侯手上拎著幾包藥站在不遠處的梅樹下,呆呆地看著他,手上一顫藥包落在雪地上,濺起點點雪花。
展墨如裹緊了棉被,只覺得有什么堵在胸口欲吐卻又受阻,似曾相識……只有這樣的感覺能夠表述自己的感覺,似曾相識!
“墨……”白輕侯心上一痛,眼窩盈淚,忙按耐住那樣的沖動,低頭將藥包撿起來,說過會放手說過會淡然地接受這一切,不會再給他增加任何的負擔和困難。
“輕,你回來了?”展墨如低聲呢喃著,看著白輕侯烏發上的雪花,素白得沒有任何花紋和裝飾的衣衫,情不自禁的抬手掃落他發上和肩頭的雪花,“冷吧!”不知道為何說了這句話,說完又猛然覺得什么不對勁,似乎被什么纏繞住,說不出的迷茫。
一時便怔在那里。
白輕侯看看他,輕輕地嘆息,輕舒手臂將他連棉被一起抱了起來,回到室內,爐火融融,將白輕侯長睫上凝結的雪花立時蒸騰成薄霧,氤氳在眼窩里,使得那雙水色的眸子更加清潤。
“輕,那是誰?”展墨如扭頭看著畫中的男子,低聲問道。
“我一個朋友!”白輕侯輕聲說著,卻不肯深談。
“他叫墨?”展墨如不由得問道。
“是!”白輕侯將他抱進內室放在床上,“你休息吧,我去幫你煎藥。”
“謝謝你!”展墨如輕聲說著,輕闔長睫,閉眸休息,只覺得胸臆中涌動著一種莫名而起的情愫,沖擊著胸腹,讓人幾乎難以控制,自己都不明白所為何來,只能裝寐平復心境。
耳邊傳來更漏水滴的清脆聲,一聲聲和著韻律敲擊在心頭,讓原本涌動的情愫更加激揚,猛得坐起來,連傷口破裂都沒有覺察到,只是下了床躋拉著床下一雙布鞋,隨手又扯著那床棉被,便往外疾跑。
并沒有人告訴他這棟宅院的構造,可是他竟然就如同有感應一般,并沒有出臥室的外門,而是往里走,又拐了幾個彎,然后看見一處精雕細琢的香松木門,輕輕推開,一陣淡淡的清香,像極了洛華衣平時熏就的香,伴隨著淡淡的墨香,屋子里撲面而來的是滿墻的畫,多數都是一個背影,白衣委疊,墨發長披,或露出瑩玉的肩頭或赤著美麗的玉足,或微微半低了頭,又或微側輕回眸卻也只見濃密的長睫彎翹若扇。
頭腦里只覺得哄然作響,似乎有什么在擠壓著自己,但是卻一閃即逝,最后目光落在一張黃梨木雕花的琴案上,上面擺了一張雅致古樸的琴。
似乎有什么牽引慢慢地走過去,那琴沒有什么特別,但是卻發出一股淡淡的香氣,琴頭雕琢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鳳,琴尾上卻是一條狀若龍型的七星北斗刻紋,只覺得心頭發熱喉嚨發緊,下意識地席地坐在柔軟的毛毯上,棉被滑落卻沒有察覺。
伸手搭上琴弦,微微闔眸,一曲《驚鴻醉》幽幽裊裊,如水波蕩滌開來,聲音幽咽低回,震散了一樹白雪,露出灼灼梅花妖嬈清媚。
正在端藥的白輕侯琴音入耳,手驀地一抖,半碗藥撒在手背上,瞬間一片紅腫,他卻似乎沒有任何知覺,只那樣癡癡地聽著。
展墨如完全沉醉在自己的琴音中如癡如醉,模糊了現實虛幻的界限,隨著琴聲腦海里各種畫面紛至沓來,洶涌如潮,如同有生命一樣但是卻又不能將他們看清。
一曲奏完呆呆地坐在那里,手輕輕地撫在琴上,當手摸在琴尾上時,感覺到幾個字樣,雖然是難以辨認的文字,但是覺得很是熟悉,似乎哪里見過。猛得心頭一顫,是驚鴻二字,洛華衣給他看的琴譜小冊子上就有這兩個字,當初自己覺得復雜但是卻好辨認,不由得輕輕念出聲來,“驚鴻!”
聽得對面傳來細弱的呼吸,抬頭卻見白輕侯眸光迷離,雙唇翕張。
“輕,這張琴叫驚鴻?”展墨如斂眸輕笑。
白輕侯點點頭,“是,驚鴻若醉,梅影翻飛,淡若離合,濃若情殤……”頓了頓,見展墨如衣襟打開,瑩白的肩頭因為涼意浮起一層淡淡的粉色,走上前拉起毛毯上的棉被將他包裹起來,“你彈奏得《驚鴻醉》是公子泓的成名曲,當年人們為了求得一曲不惜萬金,不過那也是公子少年時候,弱冠之年他便已經是名動天下的公子泓,輔佐北帝去了。”白輕侯說得淡然就像講故事一樣。
“公子泓是輕的朋友?”展墨如聽他語氣,帶著難以言喻的溫柔,似乎與目前的他完全不同的氣質,清冷里帶著一種淡淡的柔軟氣息。
白輕侯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嘆息。
“輕若是他的朋友,怎么不去找他?”展墨如輕聲道,“他――他還派人追殺華衣,你若是找到他,幫忙讓他不要難為華衣了,好嗎?”展墨如輕聲說著,被白輕侯抱在懷里,有一種如同夢中說不出的親切感覺。
白輕侯輕輕地哼了一聲,依然沒有說話。
“公子泓就是畫里的人嗎?”經過臥室外間的時候,展墨如又去看那副畫。
“是。”白輕侯的回答簡短。
“他也叫墨?”展墨如有點好奇。
“墨靈,是他真正的名字。”白輕侯輕輕說著嘴角噙著一抹若有似無即不可見的淡笑。
“墨靈?”展墨如驚叫道。
“你知道?”白輕侯輕挑眉頭,聲音里有一絲興奮。
“不是,只是我二哥教過我一套劍法就叫做《墨靈劍法》。”展墨如說道,聽到白輕侯淡淡地“哦”了一聲,又道,“對不起!”他覺得白輕侯在聽到公子泓的名字以后,語氣興奮,自己其實并不知道,實在是掃了他的興致。
“有什么對不起的?”白輕侯說著抱著他放回床上,“不是讓你休息嗎?怎么總是亂跑?”
“我――我也不知道就覺得心里悶悶的,然后起來去了那個房間,彈了琴覺得好多了。”展墨如輕聲說著,乖巧地躺在床上。
白輕侯看看他的傷口輕輕皺眉,連忙幫他處理了一下,重新上了藥,“你現在彈得比洛華衣教你的時候好多了。”白輕侯順口說道。
“嗯,啊?你――你怎么知道?”展墨如覺得奇怪,便問道。
白輕侯怔了怔,手上動作停下來,“我有一次偶然去小昆山聽到的,你不是天天在彈嗎?”說完卻又馬上閉上嘴,連忙低頭又查看他的傷口。
展墨如哦了一聲,心里卻在默念天天是什么意思,他怎么會知道。見白輕侯似乎有點赧然的樣子,便沒有再問。
“那《驚鴻醉》是公子泓的成名曲,自然也是他拿手的功夫吧。”展墨如不知道為什么有點不舒服,公子泓是輕的好朋友,洛華衣教自己的琴譜是公子泓的成名曲,二哥教自己的劍法是《墨靈劍法》也有公子泓的名字在里面,不禁覺得煩悶。
白輕侯見他緊皺眉頭,沉默不語,問道,“怎么啦,不舒服?你被人內力震傷,好在他有分寸,雖然讓你吐血,卻也并不致命,只是腰上的傷口有點深,要慢慢地休養。”白輕侯以為他疼,便說去給他取糕點來吃。
展墨如卻伸手抓住他的手,輕聲道,“輕,你――陪我一會好嗎?”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覺得心慌,心里有一種被人拋棄身處濃霧四周迷茫什么都不見的感覺,覺得深深的孤單,現在洛華衣和自己已經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二哥還在大牢中,自己又這樣,似乎這一切都讓人覺得崩潰,可是他現在只想好好睡一覺,一覺醒來便什么都不重要了,新的一天開始,便有新的心情去迎接那些困難和迷霧。
“好吧!”白輕侯回身在他旁邊坐下來,任由他拉住自己的手,看著展墨如沉穩地入睡,長睫輕闔,神情淡然,臉上細小的傷口已經被處理干凈,只剩下一條細如發絲的痕跡。
透過白輕侯的言喻舉止,神情態度,展墨如知道他定然和那個公子泓有著非比尋常的關系,但是他不想問也沒有資格問,自己也沒有資格去吃醋,只不過想拉著他的手,因為覺得很安定,那種感覺可以幫助自己渡過重重噩夢。
過了幾天,展墨如的傷勢好了很多。有空便在院子里賞梅花,看雪,要么就去彈琴,或者看白輕侯作畫。
“公子泓最喜歡梅花,經常踏雪尋梅,在梅樹下撫琴,他喜歡潔白無暇的――”白輕侯清冷的神情變得溫柔,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如同堅固的春冰被柔軟的風吹柔融化,看得展墨如一陣發呆,心里不由自主地出現了一個身影和白輕侯一樣白衣素面烏發星眸的男子,似乎他們像天地那樣般配。
而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凡俗庸庸碌碌無為無味的人,因為如此,所以白輕侯拿了自己的衣服給展墨如穿他拒絕了,寧愿每日披裹棉被,便也更少的撫琴,更短時間看梅花。
又過了幾日,身體大好,心里覺得歡暢,不由自主地便想撫琴,自己都覺得奇怪,但是卻忍住了,免得白輕侯說他故作風雅學那個公子泓。
“輕,謝謝你收留了我這么久,還幫我療傷,我得走了。”盡管離開,說再見是很困難的事情,可是他還是要走,因為他要去看二哥,要去看看洛華衣的傷好了沒有。
“你要走?你根本救不了燕鳳慈,他想必也沒事。”白輕侯看了他一眼,卻也沒有阻攔他的意思。
“可是我要去看看他,我認識一個對二哥很好的,叫馮之明的官,我想去拜訪他問問看。”展墨如朝他笑笑,幾天過后讓白輕侯覺得他似乎變了一個人,已經不是最初那個傻呼呼的小子,也不是前幾天那個傷心欲絕仿若被整個世界拋棄一樣的傷心人,現在他的溫潤如洗,卻又說不出哪里不一樣,但是那感覺卻覺得就是變了。
“好吧,我這里有點銀子你帶著,我幫你買了幾件衣服。”白輕侯說著走到一邊去幫他包了一個包裹又抱出一套衣服。
因為展墨如曾經拒絕穿白輕侯的衣服,所以他便幫他買了天青色的衣衫,是雨過天青的顏色,蔚藍黛綠,碧綠揉藍,上面用絲線簡單地繡了幾朵梅花,雖然稀拉但是卻極為精致,袖口領口門襟都是靜心繡制的花紋。
展墨如看著那幾朵墨色的梅花愣了一下,卻也沒有拒絕,接過便謝了,“輕,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對我這么好,也不知道是誰拜托你,我都很感激,很感激,也很想做你的朋友,謝謝你――謝謝!”抬眼朝白輕侯笑笑,謝謝,謝謝你多次相救,謝謝你的陪伴,也祝你早點和你的公子泓――在一起――心里默默地念著,抬手猛得擦了擦眼睛,提高了聲音,“我走啦!”說著便轉身朝外走。
“墨――”白輕侯看著他孤單的背影,不由得開口輕喚。
那聲音落在展墨如的耳朵里卻猛得一震,也許自己和那個公子泓有一個字相似,所以――才會受到這樣的待遇吧,笑了笑,沒有回頭,而是加快了步子飛快地跑出去。
剛出了門口,卻一下子怔在那里,看著眼前的白輕侯,展墨如用力地眨巴眨巴眼睛,驚道,“輕――?你怎么?”說著又猛得回頭看,白輕侯的輕功快到讓他不可思議。
“如果需要住客棧就記得回來。”白輕侯說著又指指大門前門樓頂上一處,“這幾日我有要緊的事情要出去,若你來我不在鑰匙便在那里,這里除了我沒有別人,房間里有銀子,可以去買東西。”
展墨如看了看那處,自己躍起來也能夠到,點點頭,“輕,謝謝,我走啦!”說著又笑了笑,白輕侯只是朝他微微頷首,神色依然清冷。
展墨如朝他揮揮手便加快步子離開白輕侯的院子,走得時候順便記下了路線。
接連下了幾日的大雪,天氣驟然清朗,太陽高懸照得人懶洋洋的。
道路上的積雪被清掃到了兩邊堆在未落葉的槐樹和楊柳根部。
南方的雪潔白而柔軟,風清淡而爽,吹在臉上雖然冷寒卻并不刺骨,積雪的表面并沒有結出厚厚的一層冰粒子,踩上去便也只是細微的咯吱聲,并不清脆地歡快。
展墨如卻走得飛快,一路上打聽了路線便想偷偷去看看洛華衣,然后再去客棧聯絡那個馮之明問問如何了。
這幾日雖然強自按耐了心xing,可是一旦要讓自己解放對那股感情的束縛,便如同在心底燒了一把火一樣急切,恨不得腳下踏著風火輪立刻便飛到洛華衣的身邊。
洛華衣的洛宅門前積雪清掃地干凈,門口那兩棵兩人合抱的大柳樹上積雪融化,映著陽光閃耀著爍爍燦金光芒。展墨如看大門緊閉,也不想敲門便順著墻走到后院的位置,四下看看沒人,便瞅準了位置輕輕地躍上去。
順著后院便悄悄地往洛華衣的房間走,院子里本來就沒幾個下人,都在前院,所以后院一般只有洛華衣和洛華生兩個人。
展墨如在院子里看了一圈,沒有人,而且沒有看見萬玉鸞的人,便松了口氣,想推門進去,但是記得自己說過再也不會回來,又止住步子,想:還是躲起來偷偷看看,如果華衣沒事便再離開。
知道洛華衣這個時間多半會在書房里看書彈琴,便又回到后窗的地方,沒有聽見什么動靜,只好回到前面,即聽不見聲音又不見人出來,只好站在門前發愣。
過了一會卻聽見里面傳來細細的聲音,聽不真切,只好在窗口外面倚了墻站定,看著對面那株盛開的梅花,自己在這個院子里的時候每天會在那里數花苞,看這花骨朵慢慢地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