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時興沖沖,情急難耐,卻不知竟然是一場空,心里說不出的滋味,失落空虛,望著天上那要圓還缺,明亮還昧的月亮便覺得胸口悶了一口濁氣,怎么都吐不出來。
心上不痛快,身上便覺得沉重得厲害。走不了兩步便覺得重逾千斤,怎么都挪不動步。街上人來人往,華服紳士,馬車轔轔,這一刻竟然覺得是別樣的孤單。
就如同被人空降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朋友親人,周圍是茫茫人海,卻也是山千重水萬里,根本沒有彼岸。
站在那里,腳便邁不起來,只想著若是憑空打個雷,把自己劈回去該多好!仰頭望望,頭上天外天。
“你瞎了眼呀,敢擋本公子的路!”兀自發(fā)呆的展墨如聽見身后傳來一聲鞭響,心里正煩,想也沒想便抬手,感覺到手上吃疼可是卻也抓住了鞭梢,手腕用力一抖力沿鞭身而上,握鞭的人便脫手,接著啪得一聲,鞭尾掃了那人臉上,即使在月夜,借著馬車兩角掛著的華美燈籠也能看見那張清秀的臉上瞬間腫起長長一條鞭痕。
“得罪了!”展墨如冷冷說著便將鞭子一扔往一邊走去。那人臉上火辣辣地疼,瞬間大怒,喊道,“你別跑,給本公子站住,”說著又對著那幾個似乎嚇傻了下人喊道,“都是死人嗎?還不快去抓住他!”那幾個人如夢初醒,何曾想在這京城的大道上橫行了這么多年了竟然今日被一個看似文弱的小子將公子打了,立刻便朝著展墨如沖過去,邊喊著站住,別跑。
邊上的人都停住腳步圍攏了看熱鬧,路邊人家的燈籠只夠照廊下的地方,樓上的人聽見聲音,便將燈籠掛出來。
展墨如看著沖到自己面前的幾個人,一個個怒目圓中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好像自己罪大惡極一樣,便道,“各位有什么事情嗎?”
那幾個人將他圍住,朝著正跳下馬沖過來的公子道,“公子,我們攔住他了,您親自抽他幾鞭子解氣!”
那公子聽了便提著馬鞭沖了過來,到了跟前對上展墨如清冷中帶著憤懣還有點絕望的神色,不由得心頭一凜,沒想到他是個比自己還要好看的少年,發(fā)絲微亂,臉頰潮紅,大眼空濛,有一種頹廢哀艷的美麗,不禁心頭一動,但是臉上火辣辣發(fā)木的疼卻提醒他那個少年罪不可贖。
“小子,不乖乖地給本公子抽幾馬鞭,我們就算了了,否則將你下了大獄,砍了腦袋可不劃算!”那公子衣飾華貴,幾個仆人也是錦衣華服,盛氣凌人。
展墨如抬眼看看他,見他清秀的臉上被自己打了一鞭子,份外扎眼,定然疼得很,心下又不忍,便拱手致歉,“我也不是有意的,好好走路你一鞭子抽過來,我自然也會生氣,打了你很抱歉。”
那人聽他道歉,氣竟然消了一點,從前跋扈桀驁的性子竟然軟了軟,“你認錯就好,那么就站好吧,你打我一鞭,我抽還你就是了。”說著便揚手甩鞭,鞭梢?guī)е宕嗟纳谝糁币u而來,邊上圍觀的不禁心有戚戚,眼見著這美麗的少年那張臉就要毀了。
誰知展墨如手一抬,又抓住鞭梢,不過這次卻沒有用力反抽,語氣頗有惱怒,“你有完沒完!”
邊上的人雖然松了口氣,卻更大大的提了口氣,“這位小公子,你別置氣,萬公子要抽你一鞭子那是肯放過你。”
那幾個仆人更是大聲咆哮,憤怒不已,紛紛對展墨如斥責起來。
“你是誰?”展墨如看著他那副氣得要抓狂的模樣,似乎要活劈了自己才甘心。
“你竟然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是誰還敢進京城?”那公子氣呼呼地看著他,鞭子卻被展墨如抓住紋絲不動。
“這京城那么多人,難道我要都打聽清楚才能踏進來?只怕這規(guī)矩比牛身上的虱子還多!”展墨如說著用力便將鞭子奪了過來,看那少年模樣,身材纖弱,眉目清秀,只怕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家公子,自己還是不惹他的好。
“你――哼,好個大逆不道的東西,還不快給我拿下!”那少年喊著便指揮他的下人來撲拿展墨如。
身上發(fā)軟,頭暈目眩,展墨如懶得和他們糾纏,幾鞭子下去,便都滾地哀嚎了。
展墨如心有不忍,便走過去將鞭子遞還給那個小公子,抱歉道,“大家出門在外,何必逼人太甚!”
說著又要走,“逼人太甚?”那少年咬牙切齒,“是你逼人太甚還是我!我的馬車好好走著,你站在路當中發(fā)什么呆?要不是我拉得快,你早就被馬兒踏死了,我救了你,你不但不感激,竟然還這樣羞辱我,我告訴你,這事沒完。”少年看展墨如穿著不俗,但是也沒放在眼里。
“那倒是我魯莽了,”展墨如連忙道歉,但是他那一鞭子是朝著自己的頭抽來的,自己卻也不能干站著被他抽不是?看他氣成那樣,便也沒有再提。
“哼,你知道就好。”少年重重地哼著,手里擺弄著鞭子,陰沉地看著展墨如那張開始讓他嫉妒的臉。
如果自己也有這樣一張臉,是不是那人會更加喜歡自己,便再也不會去看別的人?
“那你想怎么著?”展墨如看著他的眼睛,從那里看到了一絲陰毒,心里不由得戒備起來。
“現(xiàn)在你給我抽三馬鞭,否則我們沒完。”那少年一笑,臉上的鞭痕變得猙獰。
“不行。”展墨如矢口拒絕。
“不行?”少年尖聲道。
“是。”展墨如冷眼看著他,考慮著自己還是走了好,不要和他糾纏。
“你怕我毀了你的臉?”少年的臉越發(fā)陰沉起來,先前那點點看到美麗而生的愛慕完全被嫉妒和憤怒侵占。
“一個男人,相貌又不重要,但是臉卻最重要!所以我不給你打!”展墨如冷冷地看著他。
“不給我打,你便休想活著離開這里!”那少年緊緊咬著牙死死地瞪著他。
“你不讓我走,我也要走,而且要活著走!”展墨如說完便要走,那幾個被他打倒地家丁又圍了上來。
“德順,你去叫人,李毅將軍在此處巡邏,讓他過來拿人!”少年吩咐了又讓人圍住展墨如不讓他跑了。
“只有小孩子打架才不斷地叫幫手呢!”展墨如嘲笑道。
“我就讓你看看我這個小孩子的厲害!”少年的鞭子提在手里,卻也不輕易出手,但是若展墨如想動他便要封住他的去路,展墨如便只好站定,盯著他。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哪里?”少年冷惻惻地問道,先問清楚,若是看不順眼,連他家一起辦了才解恨,讓他有人生沒人教。
“怎么不敢說了?”少年看展墨如眨巴著美麗的眼睛不說話,便出言譏諷。
圍觀的人捏了一把汗,有人小聲道,“還不快跪下認錯,讓萬公子饒了你!”那少年更加得意。
展墨如冷冷道,“我叫展墨如,從暨陽來。”
少年哼了一聲,“你就是展老頭新收的那個干兒子?”
燕家備受注目,既便老爺子懶于應酬敷衍,可是府里的事情,在南方諸國莫不是見風就傳。
“是又怎么樣!”展墨如沒想到他竟然知道。
“那我就要替老頭子好好教訓教訓他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兒子了,反正他親兒子要死了,也不在乎個干兒子。”少年惡毒地笑道。
“親兒子?什么親兒子?你把話說清楚!”展墨如一聽著急道。
這時候邊上的人紛紛道,“小公子,燕大將軍今天被下了大獄了,”
“可憐呀,肯定是有人陷害。”
“就是,”
展墨如一著急便回頭問道,“請問到底怎么回事!”
還不等聽到人家的回答,便覺得后腦連接頸上吃疼,腦子嗡的一聲,卻是被那萬公子抽了一鞭子。
“公子小心!”邊上的人驚呼不已。
展墨如顧不得回頭,連忙又問。
“大將軍護送康安公主回宮,轎子到了宮門口,皇帝親自出來接,誰知道卻是具尸首。而且――被□過,皇帝立時大怒,說大將軍目無君上,欺凌公主,下了大獄!等事情清楚了便問斬。”幾個人嘰嘰喳喳地將消息告訴展墨如。
聽說他是燕國公的義子,頓時份外同情。
這時候又一鞭子甩來,卻沒有預期的痛疼,聽得那少年似憤怒似哀痛的顫抖聲音,“你――”
“公子,何必和一個路人動氣,傷了身體不值得。”溫柔淡雅,如同梔子花開,向陽綻放隨風輕擺的聲音。
展墨如猛地回頭,眼睛脹痛,卻死命地忍住,委屈地叫了聲,“華衣……”
那人依然白衣勝雪,梅花的暗紋在華美的燈籠光線里,如同在雪地里悄然綻放,美麗無端。
洛華衣沒有看他,只是伸手在袖底悄悄握住展墨如沁滿汗水的手,用力地握住。另一個手卻纏著席卷向展墨如的鞭梢。
“洛華衣,你挺身護他?你和他什么關系?你護他是說你入了燕府的門嗎?”少年的臉頓時變得滴血似的紅,眼睛瞪著滾圓,死死地盯著他們。
“小—他是燕國公的義子,冤家易解不宜結。”洛華衣神色淡然,聲音溫柔。
“是這樣嗎?”萬公子厲聲責問,怒目圓睜,根本不顧及時在大道上有多少人觀看。
“自然。”洛華衣說著卻緊緊地握住展墨如的手。
“那你和他什么關系?”萬公子身體顫抖卻不要人扶,眼神冷寒盯著洛華衣。
“朋友,”洛華衣淡語細聲,卻緊緊握住展墨如的手,用力地捏了一下。
“那你放開他,放開他!”少年喊著便沖過來掰洛華衣握住展墨如的那只手。
展墨如看他沖得急便抬手推了一下他。
少年更是發(fā)瘋一樣,沖著洛華衣又打又踢,拳頭捶在他的胸口,嘴里語無倫次地喊著,“你說去回暨陽見個朋友,就是他,他嗎……”狂亂地喊著別人聽不清楚的話。
洛華衣眉頭微皺,身體晃了晃,卻沒有躲,展墨如心疼不已,拽著洛華衣要退,他卻緊緊拉著他的手不肯動。
“華衣!”展墨如心疼地喚道。
回應他的是用力一握。
看著那少年似乎沒有停止的跡象,展墨如又急又氣,加上看見洛華衣的興奮被他對那個少年的縱容忍讓產(chǎn)生的深深的懷疑心疼所沖淡,心頭也是惱恨不堪,猛得抬手將那少年推開,“你有完沒完!”
少年滿臉清淚,唇角咬破了,鮮血滴答滴答地落在衣襟上,展墨如便覺得握住自己的手顫抖了一下,心頭倉皇不已,便想將手抽回來,卻被洛華衣用力地握住。
“你不是說你只喜歡我一個嗎,為什么你要拉著他的手,洛華衣,你說話!說話!”少年似乎完全忘記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像個潑婦一樣在街頭大喊大叫。
洛華衣沒有說話,臉色蒼白,胸前雪白的衣裳滲出點點亂紅,卻死命地抓住展墨如的手不肯他掙脫。
這時候一個身穿盔甲的將軍模樣的人帶了幾十人沖過來,“小國舅,有什么吩咐!”
“李毅,把那個人給我拿了,押到大牢里去,快!扔到燕鳳慈的身邊,讓他們一起去死!!!快點!快呀!”少年憤怒地指著展墨如,睚眥欲裂的模樣,一張清秀的臉變得詭異。
李毅看了展墨如一眼,便讓人動手。
洛華衣左手握住展墨如,右手輕揮衣袖,將幾個人擋開,眼睛依然盯著那少年,“公子,他是燕國公最寶貝的兒子,您不能動他!”
展墨如任他握住自己的手,也不動,一顆心卻不斷的下沉,直到自己似乎能聽到那聲跌在冰冷的地上的碎裂聲音。
“他抽了我一鞭子,我自然可以辦他!”少年怨毒地盯著展墨如,手里的鞭子揮起來,“洛華衣,你放手!”
“公子,您也打了他,算扯平了!”洛華衣左手用力,將展墨如拖到自己身后,擋住他。
“洛華衣,你是儍了嗎?我萬玉鸞什么時候是別人打我一鞭子我就只還一鞭子?”少年咬破了舌尖,血混著唾沫流在嘴角。
“公子想怎么辦?”洛華衣淡淡問道。
“我要抽他一百鞭子,如果他不死,我就饒了他!”每個字如同從冰水里抽出來一樣,陰冷低沉。
“好,我愿意代他受過!”洛華衣說著右手放下,身體放松,卸去一身內(nèi)力防護,平靜地看著他。
“好!好!好!”少年連聲說了三個好,鞭子又抬高了一點。
展墨如聽得肝膽俱裂,洛華衣如此替他受一百鞭子,什么人也會給打死,而且二哥下了大獄,他根本沒有精力去慢慢思考,剛要沖過去,卻被洛華衣點了穴道拖在身后,不許他動。
少年看到他的維護,冷笑著,便揮手猛得亂抽,一鞭鞭帶著咻咻的顫音抽在身上,片刻錦衣如蝶片片飛落,棉絮纏在鞭身上,片刻又粘著暗紅色的血跡,抽在破裂的皮肉上便是鮮紅四濺。
展墨如心疼得只覺要死過去,本來身體虛軟發(fā)燒,頭暈目眩,這一下便覺得如同魂游天外一樣,眼前直冒金星,點點紅光在燈影里飛濺,落在他的衣上,臉上,唇上,眼睛里,偶爾幾下,鞭梢抽在他的臉頰上火辣辣的疼,可是卻怎么都沒有心頭的疼來得厲害,眼淚如同泄洪地河堤一樣,沒有知覺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