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身后傳來一聲嘆息。
楊亭之回身,只見全聚德淮揚菜大師楊清和已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自己身后。
“掌柜的,我對不住你。”楊清和聲音疲憊,像是一瞬間蒼老了十歲。
楊亭之心頭巨震,強撐著笑道:“楊師傅,這是何意?”
“我……我怕是也要辭柜了。”楊清和說罷彎腰稽首,把臉深深的埋下,不再看楊亭之。
“什么?”
楊亭之像是被人重重的在心窩上打了一拳,說不話來,全聚德四大菜系各有名廚大師一位,若是缺了普通廚子,全聚德尚能周轉,若缺了楊清和,全聚德自此便沒了淮揚菜不說,已預訂了的宴會也無法進行。
到時候,全聚德的招牌便算是砸了。
許久后,楊亭之含怒道:“楊師傅,這是為何,可是我楊某有什么對不起你的地方?”
楊清和將頭埋得更深,說道:“掌柜的對我等很好,不論工錢禮數都無可挑剔,只是……哎……掌柜的,我來全聚德時簽的字據都記得,離金當如數奉還。”
離金即離職人員的違約金,為避免人才流失,全聚德與每個廚子都簽過勞動合同,只是在大清,這種字據效力有限,全聚德一般也不會追究辭柜人的違約金。
“不過以一千兩銀子,胡某替楊師傅還了吧。”
坐著看戲的胡掌柜從袖中拿出一張銀票,拍在桌上。
“畢竟楊師傅以后就是我合慶樓的大廚了,這點銀子花的不冤。”胡掌柜笑瞇瞇的道。
楊亭之不敢置信的望著楊清和:“你要去合慶樓?”
這時堵在門外的全聚德魯菜大廚啐道:“呸!姓楊的,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不顧全聚德死活也就罷了,還要去對頭手下賣命!算俺瞎了眼,看錯了你!”
幾個年輕廚子也道:“姓楊的,你真是豬狗不如!”
“呸!投敵的叛徒!你真是個王八蛋。”
……
謾罵聲此起彼伏,楊清和始終未發一言,待謾罵漸停后,他才嘆道:“掌柜的,對不住了,我家畢竟是在揚州。”
楊亭之愣住了,試探道:“楊師傅,這是何意,是不是姓胡的威脅你了?你放心,有我在……”
“掌柜的。”楊清和打斷了他,“多說無益,楊某就此告辭了,掌柜的多多保重。”
說罷,楊清和將身上圍裙解下,朝門外去了,全聚德的廚子紛紛對他怒目而視,并不讓道。
“讓他走吧。”楊亭之閉目嘆道。
廚子們聽了這話,讓出一條路,楊清和穿過眾人,自己去了。
楊亭之想起來王二最后報告的一件事,胡掌柜曾深夜拜訪過一個老婦人。
他盯著胡掌柜,緩緩道:“胡掌柜,我當你是個生意人,沒想到打家劫舍的勾當你也做,楊清和的家人也在你手上吧。”
胡掌柜眼前一亮:“不錯!看來楊掌柜并非愚不可及。”
“那些姑娘也是你派的吧?”
胡掌柜搖頭晃腦,得意非凡的道:“然也,然也,對著十個美艷的清倌人,聽著她們淺吟低唱,卻一晚上不能有所動作,你知道我忍得多辛苦嗎?好在保全了這些姑娘一個完璧的身子,這才讓有情人終成眷屬啊。”
楊亭之覺得眼前陣陣發黑,原來一開始,胡掌柜就已經計劃好了,自己一步步落入了他設好的圈套。
胡掌柜收斂了笑容,站起身來,走到楊亭之面前道:“全聚德廚子幾乎走了一半,你就是有通天徹地之能,也救不活全聚德了。”
“不勞胡掌柜費心。”楊亭之強撐著道。
“你個月前,你讓我滾出揚州時的蠻橫呢?這兩三年間全聚德力壓我合慶樓的飛揚跋扈呢?你楊掌柜的意氣風發呢?怎么全不見蹤影了?”胡掌柜肆意嘲笑道。
楊亭之牙關緊咬,閉目不答。
胡掌柜越說越氣,惡狠狠道:“楊亭之,你這點微末道行,還想和我斗?要不是柳公子攔著,你這全聚德兩年前就要倒了!”
胡掌柜說到此處,突然住口,打量了楊亭之片刻,陰險的笑道:“楊掌柜,沒想到吧,你會是這么個下場?”
說完,胡掌柜仰頭大笑:“哈哈哈哈……我看全聚德這個鋪面不錯,正巧合慶樓缺個畜棚,改日建個豬圈倒是不錯……”
他邊笑著邊走出們去,漸漸在街上走遠了。
楊亭之望向門外,雖然陽光明媚,但卻覺得天昏地暗。
對街,銀行的開張典禮紅紅火火,恍如隔世。
“掌柜的,我們怎么辦啊?”全局的廚子、伙計圍了上來,神色焦急的問道。
楊亭之身形搖晃,伙計將他扶著坐了下來。
“掌柜的,再過一會杭州的劉大人就來,他可是點名讓楊師傅掌勺的。”
“掌柜的,明天還有三桌客人,也指名要吃淮揚菜。”
“楊師傅一走,他的幾個徒弟也都跟著走了,咱們廚房里沒人能抗起這淮揚菜的大梁了。”
……
伙計們七嘴八舌,等著楊亭之拿主意。
楊亭之揮手示意眾人安靜。
“快,快去將銀行的唐掌柜找來,現在只有銀行能救我們,快!”
伙計們得了楊亭之的命令,一個個都飛奔出了大門。
大廳中頓時變的空空蕩蕩,兩筐夏天的澀梨擺在門前。
楊亭之頹然坐著,盯著那兩筐梨子,慘然苦笑。
……
傍晚時分,瘦西湖人流如織。
柳府內,一處假山上的小亭中,柳子輝身著月白長袍,長身玉立,面上表情淡然,望著遠處的湖景出神。
“……楊亭之今日被氣得幾乎暈厥,哈哈哈……真是太快人心,相信過不了幾天,全聚德便要砸牌子了。”一個胖滾滾的肉球,正在柳子輝身后喋喋不休。
“……當然,這些全靠柳公子的提點,沒有柳公子,便沒有我合慶樓的今天,往后我合慶樓便聽憑柳公子號令了。”
胡掌柜話鋒一轉又拍起了柳子輝的馬屁。
柳子輝沒有轉身,依舊望著湖景,淡淡道:“此番辛苦胡掌柜了,還請先歇息吧。”
胡掌柜聞言,拱手告辭。
他走后片刻,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子走了上來,她一身男子的長袍馬褂,正是柳子鈺。
“哥,那個姓胡的手段如此下作,咱們柳家怎么能和這種人來往?”柳子鈺皺著秀美的眉頭氣鼓鼓的道。
柳子輝聽到妹妹的聲音,微感頭痛:“現在兩行發難,徽商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際,凡是能動用的力量,都要握在手中。”
柳子鈺今日一反常態的沒有反駁,頓了頓問道:“哥,今天最后幾個杭州的鹽商也答應入股了。”
“好!”柳子輝微笑,“三省的銀行如何了?”
“今日都已開業,而且兩行從北方又調來五十萬兩銀子,加上之前的一百萬兩,就算是兩行損失如此之多,也會元氣大傷吧。到時候我們便可以趁機北上。”
柳子輝嘆口氣道:“能二分天下便已不容易,談何北上,簡直癡人說夢……”
柳子鈺不瞞道:“你又說喪氣話!”
“總之,先吞下兩行送來的這一百五十萬吧。”柳子輝捏捏眉心。
當晚,銀行順利開張,全聚德愁云慘淡,合慶樓載歌載舞。
而同樣位于四橋大街上的富春當,則悄悄換下來那塊掛了一百多年的燙金招牌。
新的招牌是楠木制的,高二尺,長五尺,上用隸書寫著四個大字。
“富春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