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睜開眼睛,直視著王晴薇充滿了憐憫以及痛惜的臉,輕輕笑著道:“大體就是這樣,還有更多病發的細節,我想,即使我說,晴薇也不愿意聽了罷?”
王晴薇無語,良久嘆道:“對不起。”
宗明祥笑道:“別這么說,我也是有私心的。我十四歲起所經歷地種種,是此后半生常常重溫地噩夢,能夠找人傾心一訴,痛快多了,便是將來自己再受著這份苦,也沒有那么怕了。”
王晴薇道:“因為那個真實發生在你眼前,所以你怕了,謹慎地想把這一切都藏攏,既不愿積極就醫,甚至打算把病發后的情形瞞住小鴻,就象令尊當年竭力瞞住老夫人那樣,是嗎?”
宗明祥頷首:“志兒才五歲,我亦不欲將這世間地恐懼過早帶給他。”
“然則南道圣絕天下……”
宗明祥擺擺手,微笑著道:“晴薇,請相信我,我是無奈才放棄此途,我們宗家世代首富,就算當年沒有南道北醫,可是也絕對是找遍了所有存在和不存在的希望。人生百年,半百即不算枉過,宗明祥雖活得短些,然而我一生之中,有哪樣不滿足?我不會輕言放棄,然而,也必定不會為了治病盡失人之尊嚴,我將保持那一份對死的敬畏,對生的尊重,一直走到生之盡頭的黑暗。”
王晴薇重又綻放春花般爛漫的脈脈笑容,道:“好的,我站在你這邊,尊重你的選擇。”
宗明祥淺淺笑著補充,“那也或許是最好的選擇。”象是忽然放松下來,他笑咪咪地拈起一片柑橘遞了過去,帶著些頑皮道,“我的說客大人,既然你放棄了來時使命,是否愿意與我共嘗這一塊在這個地點、這個時間,應該是吃不到的橘肉呢?”
王晴薇噗嗤一笑,接了過來:“我真懷疑,這果肉里藏著什么秘密,你不停地叫我吃。”
宗明祥促狹地眨眨眼:“說不定哦!也許你一口吃到嘴里,發現它既苦,又澀,酸得半月不聞醋味,那就來不及了呢!”
他說話的功夫,王晴薇全部吃完,無辜地瞪大眼睛對他。
兩個人面面相對,不覺又哈哈大笑起來,在這笑聲里宗明祥不經意地留神細看王晴薇。
第一次見到她,她是滿懷愁緒,而他幾乎逼到絕境,她懷一份仗義無怨無悔地幫助他,而他則平生第一次涌起清甜蜜樣的溫柔。
那一點溫柔在萌芽期間就被永遠地掐斷,他卻多少年如一日遠遠地望著她,看她受到傷害、受到欺凌,重新展開新生般的微笑,看她跌倒,遍體鱗傷,又強迫自己地站起來。
生有何歡,死又何苦,他們都是懷著一份對生的尊重、對死的敬畏的人,跌跌絆絆,而勇敢地、兢兢業業地走好每一天的生之坎坷路。
“晴薇……”
唇際凝止了微笑,他保養得纖長美好的白皙手指輕輕撫上她的面龐,“我幫不了你,這一生,只做個旁觀者。雖然那是縹緲虛無的寄托,然星夜璨璨,我將對天祝告,愿神明仁慈,由我帶走兩個人的痛。你,是只適合笑的人。”
他忽生不安,回了頭,柳玉鴻紫色的纖影擋住了大半陽光。
“小鴻?”他訝異地喚,“你什么時候到的?”
“聽說薇姐來做說客,我就到了。”柳玉鴻嘴角涌起嘲諷的笑意,“不遲不早,就是我寄以所有希望的說客大人表示站在你這一邊的時候。”
宗明祥意味深長的目光朝后者瞥去,兩人都有如釋重負之感,她沒聽到之前的內容。
想著這個,就顧不上柳玉鴻別的想法,因而,在紫衣女子冷笑著對王晴薇道,“薇姐,只怕我丈夫作為旁觀者的那點寄托,真的只是縹緲虛無,不大可能實現,你就別把適合笑容的美好愿望,放在我丈夫身上了。”
王晴薇徹底地愕然,無言以對。
明窗凈室,琴聲猶如清泉汩汩流出,高雅
動人,走過這里的人,都未免側耳聽一聽,可是無人敢于停駐,深通樂理的人,光從琴音里即可辨出,操琴之人,心緒不暢。
未知何故,幫主王晴薇突然之間悄沒聲息地來到京城,或者是因旅途風塵,她顯得有些疲倦,沒有接受分舵幫主的拜見,直接就躲進三夫人的屋子不出來了,而后琴聲,就一直從這天的黃昏時分持續到明月如鉤。
這個過程之中,秋明怡一句話也不說,僅僅是給她端茶、遞水,然后就坐在一邊瞧著她,帶著某種了然的擔憂。
斷斷續續地,夾在琴曲里訴說的語音,低柔,而頹唐,足足用兩三個時辰,才把似乎是很簡單的那個誤會講清楚。
秋明怡明白這樣的誤會,對她的傷害有多大。
她一生的苦,都來自于此。
任她輕攏慢捻,受屈辱的心境卻只是難復。
秋明怡伸手按住琴弦,溫言道:“別再彈了,明兒指尖都碎了。”
王晴薇聽話地住手,向她微微一笑,燭光在她眼里跳躍,迷迷,閃爍的光芒下隱藏著更深的淚光。
“其實,宗明祥這話不該講的。”秋明怡道,“別說小鴻,本就有塊心病,就是平常人聽了,沒誤會也生出誤會來,宗明祥慣常清醒自制,何故出此言?”
王晴薇沉默了一會,慢慢地道:“你別怪他,他是有意的,但我明白,那句話之前,我們都感到外面有人。雖未必是小鴻,可他這話講出來,早晚傳到小鴻那里。”
“但你仍不怪他?”
“他要叫小鴻死心啊,家傳那個病,他對我說了,十分痛苦,且無良策對付,他不想令妻子兒女為他傷心,因而,情愿對他們無情,叫她趁早對他絕望,那痛苦反而減輕一些。”最難開口的是前面部分,誤會既已講清,王晴薇似乎也漸漸可以直面相對,深入地分析。
秋明怡皺眉道:“即便這樣,怎好……怎好利用你?”
“這不是利用,是幫助。”王晴薇無奈微笑,“明怡,你不懂他,我和宗明祥是朋友,是那種割頸相交地朋友。如當日圣旨下來,你稍遲一刻,他差不多就能造起反來。哪怕,這個后果是可怕的。”
若然成真,事后人們也只會置評一句:喏喏,就是那個女子,害宗家族滅。可他覺得不緊要,只需我懂得他心便可,世俗風評他壓根兒就不在乎。
宗明祥身世經歷和我們不一樣,很多東西他不管的,他想我也不管,當日圣旨,就是指濟王納妃,皇帝卻下旨處死的那場驚變,王晴薇兩人之時,習慣是隱皇帝而不提的,心照即可。
秋明怡想了想那天確實是這樣,宗明祥一聽見消息,當場集結三千兵,一刻也不曾猶豫,便即豁出宗家闔族地利益性命,而那天全幫按兵不動,只有她不要命地闖入宮內,原已置死地而后生,她和宗明祥的心并無相差,所差者,她是以一人之力,若不成二人皆死無恨。宗明祥則即便不成,也非要天地變一變顏色不可。
秋明怡想不到看來云淡風清的男子,內里執拗如斯,一時竟然沒有恰當的語言回對。
“傻丫頭。”王晴薇笑著站起來,攏她的肩,“別多想了,反正這事就這么樣,我有你明白了就夠了,可是你還欠我一個交代,巴巴地叫我來,我可不要見什么太子妃。”
秋明怡微笑道:“那怎么又來了呢?”
“我想你呀!”王晴薇恢復了輕松神態,促狹地朝她眨眼睛。
秋明怡笑著把她一推,
“你消停消停,別一個誤會沒了,另一個誤會又起來了。”
王晴薇笑道:“那不見得吧?難道你家那位,連我和你都能吃味?”
秋明怡啐了聲,暈生雙頰。
“好吧,我實話對你說。”王晴薇笑容靜了靜,“我不想見他。”
兩人都明白“他”是誰,秋明怡只點
頭:“如此甚好,我也不希望你見他。”
“但我話說前頭,別給我安排什么覲見太子妃,我不去的。”王晴薇悶悶地道,“宗明祥那里,我也出不了力,我留在京都的理由也沒有了,明兒就走。”
秋明怡明眸微瞪,指著自己道:“有我啊,你既想我,怎能不在京里多留兩天?”
這是把方才的話,她又還過來了,也是只有王晴薇心情郁悶之時,秋明怡才肯開一點頑笑。
兩人取鬧了一會,秋明怡才道:“你放心,我雖不知清霞她們究竟在計較什么,百般攛掇你上京,我總不是那么沒思量地人,那位太子妃,我前兒就代你見過,以后,她不敢來擾你。”
“你代我見?”
秋明怡微微笑著,總不肯說,逼問得厲害了,方微笑道:“我蒙了臉,穿著藍衣裳,太子妃又不知你我面長面短,她能分得出來嗎?小姑娘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三言兩語也就打發了。”
王晴薇知她講的簡單,但以她為人之謹慎,這件事必然做得完滿了,不必再擔心那位未來太子妃以后時不時地跑來打擾,心下感激,只是握住她手,才發現她的手冰涼冰涼的,春三月的天氣已不是很冷,便起手摸摸她的額頭。
秋明怡笑道:“別摸了,我很好。”
她有深厚的內力,按說也不象是有事,王晴薇仍不放心地追問:“真沒生病?是不是傷風了?”
“都不是。”秋明怡笑吟吟的,眸色璀璨,“恭喜你啊!”
“啊?”
秋明怡抿嘴笑道:“你又要做姨娘了呢?”
“哎呀!”王晴薇猛然大喜,繞著秋明怡轉了一周,“可是一些看不出來。”
“才兩個月,哪里就能夠瞧得出來?”
“你家那位知道了?”
秋明怡紅著臉搖頭:“等穩些再告訴他,不知何以,這一胎有些不穩,上回還是好好的。”
“這么說你是不敢告訴他了?”王晴薇怫然道,“這人就有這么小性嗎?胎不穩,更當好好照顧,真出什么意外他好意思怪你不成?”
“他倒不會。”秋明怡悵然,“大約是我自己想多了的緣故。胎心不穩,而且萬一又是個女孩兒呢?總之未定因素太多了。”
“女孩兒又怎么樣?”王晴薇先是有幾分生氣模樣,看妹子的神氣是不想聽她婆婆壞話,話鋒一轉,道,“如果是女兒,你送給我得了,一百個我也要。”
“呸!”秋明怡忍不住笑了。
王晴薇相見,總是聯床夜話,既知秋明怡有了身孕,王晴薇不肯讓她留晚了,就送她出來。
轉回來的時候,銀霜滿地,樹影微風颯颯,不知哪里的花香隨風送到,王晴薇就在廊下站了一會。
很冷清。
白日里生機盎然人來人往,到晚間寂寞空園。
也難怪,人人都是有家有室之人,唯有她,是孤孤單單冷冷清清。
云浮月隱,相對照孤影……
不對,還有一個身影。
剪影如紙的少女悄沒聲息地立于疏桐之下,穿生絹單衣,肌膚一如衣裳的蒼白。
烏黑的眸子投注于她,忐忑如初生小獸,而隱隱有著質詢與探究。
王晴薇靜靜地看她,唇間漫然展開柔婉的笑容:“美柔公主?”
玲瓏在此養病,無人不知,亦是王晴薇不進分舵先到宗家的原因,誰知后面出了那件風波,把這倒靠后了。
天底下,處處都有她跨不過去的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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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嘲一笑,既然如此,也不必總是辛辛苦苦地躲著藏著了吧。
玲瓏目不轉睛,心上涌起無限酸楚,和說不明道不清的奇特感。
月色半昧,她所痛恨的女子只著色澤溫潤然而黯淡的湖水藍裳,仰面對著天空,玉石樣的面龐染著月色光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