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易鑫陷身局中看不明白,她相信他看明白以后,他會改變那個錯誤的心思,他也會屬于她。
因此,趁著父皇外出的機會,她偷偷地逃出了宮。
那是她接近郭易鑫的最好機會,郭易鑫受了必殺令,被迫執行他不情愿做、而且很可能也完成不了的任務,而她相信,當他成為她的附馬,父皇就會打消原先對他有的一點點疑心和不滿,撤回對他的必殺令,她甘愿以一生幸福解除郭易鑫的困境,郭易鑫他也一定會領這份情。
然而,美夢尚未發端,噩夢先行,出京的第二天,她就落到了陽清寧手里。
那個據說是大家公子的白衣青年。
他一下子就剝奪了她所有美好的憧憬,令她的生活在一天內從天堂跌至地獄。
他殘忍地對待她,她無法想象,人世間,竟有這樣的殘忍,暴虐無人性,那個面容俊雅的年輕公子,宛如一頭失卻人性的魔獸。
有淚,悄悄地滑落,漫無聲息地墜落于手中滾燙的浴水之中,只是小小一個漩渦,漣漪一散即消失。
玲瓏闔目未覺,或者說,她是不想察覺節外生枝之事。
事情演變非同尋常,清瓏能否獲救已出于她能力之外,就連她自己,如何由此安全脫身而出,也成疑問。
陽清寧將落難的清瓏早早地打發到她身邊,一方面是試探,另一方面,必有所恃,她不知道短短數月他強大的底氣從何而來,她不知道傳說中那位霸道狠決的船王包志清給了他怎樣的許諾,但很明顯,陽清寧不會輕輕放棄她。
眼下,已成危局。
在這艘船上,她所有的力助唯左翎右雉、梅若玨,以及慕名貞,這四人中梅若玨最弱,漫說指望她救她,梅若玨不來拖累眾人已算走運,對于梅若玨,她總覺得之前設計自我傷害的謀局中,這個啞巴女子似乎發現了什么,時有擔心,才千方百計令梅若玨不離左右。
梅若玨若在此次遭遇不幸,也就意味著她的秘密可繼續保持下去,梅若玨不必多慮。
慕名貞曾說火鳳五個齊出,他便不是對手,這樣推算起來,左翎、火雉約有慕名貞一半的武功這么高,她對慕名貞很有信心,想著似他這般高手定然不是隨處可見,估計能和船王抗衡一二,而趕得上他一半的左翎右雉至少也能牽制一些什么。
手邊雖只四人,卻決不是從前那般,一無倚仗。
所慮者,這個環境。
身處汪洋大海之中,所到處皆是船王天下,倘若與之正面抗擊,顯然是不智之舉。
陽清寧出面了,他身后那人還未出面,左右此次行動的,倒底是清王,還是包船王,尚不明朗;用意在惡,在善,亦不分明,方才與表哥三言兩語就不歡而散,當是有欠思量,眼下最好的辦法便是與之虛與委蛇,等環境一旦有所改觀,便可劈破玉籠斫金鏈,展翅飛去。
她緩緩睜開雙目。
思慮時間未知多久,然而在她回神剎那便覺情勢不妙。
水涼了,盆中所升繚繞白氣,絲絲縷縷消散殆盡。
肌膚凜凜有寒意,浴水觸之僅有勉強可感的溫度而已。
清瓏,已不見,周遭安靜得連她身子動一動引起的水聲,都格外驚心。
她有莫名恐慌,伸出臂來,意欲取架上的雪白浴巾。
陡然心兒一蕩,搖搖晃晃直墜深淵,流彩飛花連環軟簾后頭,人影綽約。
“誰?!”她顫聲問。
“是、是奴婢。”
柔顫的語音熟悉不過,卻未能減去玲瓏驚惶,簾子緩緩掀開,清瓏走了出來。
玲瓏腦中轟然作響,整個世界的華彩宛然插冀飛去,唯有簾后走出這個初初長成的少女,她潔白赤裸的身軀,修長秀美的雙腿,而最為醒目的是那一片雪白中交錯縱橫的鮮紅鞭痕深紫瘀痂。
玲瓏喃喃顫動雙唇
,難成一語:“你、你……”
清瓏眼中淚水不住無聲墜落,卻含凄惋笑容,語無倫次地道:“公主……姐姐……公子爺讓我、讓奴婢給姐姐,不,給公主看看,這是、這是奴婢的下場,公主可愿赴奴婢后塵?”
玲瓏驚駭欲絕,說不出一個字。
是悲涼,是驚悚,是憤怒,抑或是夾雜在萬般情緒中的一點點厭惡,與鄙視。
清寧哥哥,她那如玉君子般的清寧哥哥,說話的語氣和表情從來不會超出應有分寸的世家公子,他,真就成了窮兇極惡、強橫霸道的海上大盜,軟玉碎去,竟為煙屑,粗劣得沒有半分回味余地。
連帶著,她也厭棄這樣不識羞恥的妹妹,轉目不視:“他派你來,派你來做什嗎?出去!你快給我出去!”
清瓏一動不動,牙齒緊緊咬著下唇,直至沁出血來,輕輕道:“公子爺讓我來,就是給公主好生看看,奴婢不敢走。”
“我不要看!”玲瓏怒道,“清瓏你怎么變成這樣?這般不知廉恥,皇家體統尊嚴置于何處,你、你豈有顏面再活于世上!”
窈窕但尚不夠豐滿的身軀抖了抖,清瓏黑色黯淡地眸子突然恐懼睜大,而后重又陷入死氣沉沉的絕望之中,并不回嘴,只深深地埋下了頭。
瓊玉飛雪一般的色澤,頑固地刺激著玲瓏,無論她視線躲到哪里,都躲閃不開。
滿滿一桶水早就失卻最后一絲熱氣,冷冰冰地包圍著她,坐在水里,一動也不敢動,她的肢體早已凍結麻木。
玲瓏陡然惶恐地意識到,轉眼之間,她失去了絕對主動。
雖然眼前只是站著清瓏,同為女子,且有血緣,然而,她始終不敢稍微輕舉妄動,她不敢從撒滿鮮花的浴斛之中站出來,把自己赤裸地身子展露在同胞妹妹眼皮底下——
同時也有可能是展露在她所暫時無法觀察到的人的眼皮底下!
她呼吸急促起來,胸口有撕扯般地疼痛,水冷的刺骨,似一把把鋒利無比的刀子,強行割裂她每一寸肌膚。
冷!好冷!比冷更使她顫抖的是那莫名恐懼!
神態細微變化沒有瞞過清瓏,慘白如紙的臉上飄浮起虛弱笑意,似乎對姐姐的這個反映很滿意。
待玲瓏驚惶不定地目光終于又一次漫無目的地停駐于她,惡毒的言辭便沖口而出:“公主,當你那寶貴的身子為人所窺之時,是否就會顧著皇家的體統,立即自盡以保尊嚴呢?”
玲瓏額上冒出細微冷汗,不答。
清瓏幽幽地道:“或許,就算是公主自持不失尊嚴地死去,你卻終究還在人家的控制之中,死和生,都是一樣的。”
她未曾說得太明白,然而玲瓏已懂得。
表哥的威脅手段,必然是比她想象得更加卑劣不堪,不但以酷刑迫使清瓏身體上的服從無反抗,更以對死后名節的侮辱而直接擊潰了清瓏意志。
清瓏不過是金屋之中長大的天真女孩,對于災難來臨的適應性或許還比不上自己,方才的斥責之言,確實是過重了。
“對不起……”她疲倦地將頭抵住浴斛堅硬的靠耳,“對不起,清瓏。”
清瓏眼中淚花頻閃,一瀉而出地勇氣轉眼消失,低聲道:“奴婢為公主加衣。”
玲瓏猶豫道:“不,你出去吧,我自己來。”
清瓏哀傷地笑笑,道:“公主仍不明白嗎?奴婢不曾侍奉公主出浴,便為失職,不可以出去的。”
“可……”
“在他眼里,公主畢竟是不一樣的。”帶著萬般復雜的神色,清瓏終于輕輕說了出來,苦澀更甚,“他只叫我給公主看看……這里……沒有第三個人,公主還請放心。”
沒有第三個人嗎?玲瓏很懷疑,真無外人的話,清瓏何至這般戰戰兢兢,哪怕是出言反譏,也不敢在稱謂上面失了絲毫禮數。
縱然還有懷疑,她也不能不動。總不能在這桶冷水里繼續浸泡下去,時間越久,越被動。
讓清瓏這個樣子來震懾她,隔山敲虎的意思很明顯,陽清寧不會給她更充足的時間。
時機稍縱即逝,趕快爭取一點點自由,及早聚齊她的人,不求勝算,但求自保。
玲瓏不再遲疑,猛地出浴而起,飛快地擦干身體,穿戴清瓏及時送來地衣裙等物。內衣柔軟如流云,只是,在看到外裳之時,她的臉紅得如欲滴出血來。----為她準備的衣服,和這船上任何一名女子無差。
忍,要忍。
她草草披上了身,背過臉去,不再看清瓏,冷冷地道:“我已好了,你的使命是否也完成了。”
清瓏無語的屈膝,悄然退出去,玲瓏慌忙撲了過去,自衣架上把她一直穿著的那套衣服搶了下來。
這套衣服歷經海難、荒島那好幾天,已看不出本來面目的精致和潔凈,玲瓏沐浴前也萬萬沒想過還會再次穿上它,然而,無從選擇,她死也不能夠把那種金色的低俗的衣裳穿出去見人。
清瓏人一出去,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己的衣裳當成至寶一樣穿了起來。
幸運地是她換衣服的這個瞬間,無人打擾。
濕漉漉的長發松松挽了一把,定了定神,鼓足勇氣,她邁步出了內室。
那五六個侍女環候于室,若媚滿臉笑容地迎上來,有些詫異地看看她的裝束,知趣地未曾發問。
玲瓏瞧見她們,倒覺著臉上又一次深深地火燒起來,清瓏退出去的時候,必須在她們眼皮底下經過,而她們姊妹所謂的尊貴、威嚴、高高在上的地位,在這些女孩子眼里,亦不過如稗草流砂而已。
玲瓏看了一圈,房間雖大,但從哪一個方向也看不到外景,也不知它是如何通氣的,只得問道:“這船開往哪里?”
若媚笑答:“回公主的話,我們去崇瑞島。”
“崇瑞島?”
若媚現出一絲詫異神色,好象頗怪于玲瓏的無知:“船王閣下住在崇瑞島。一名女子在外探了探頭,笑道:“若媚姐姐,公主沐浴好了的話,公子爺請她到軒雨廳用餐。”
若媚應道:“好啦好啦,回公子爺我們馬上就來。”
表哥還真是步步緊逼,不肯給自己緩一口氣的時間,玲瓏眉頭微凝,不過這樣也好,她也許能找借口與慕名貞會合。
況且若媚等也沒給她拖延的時間,那邊答應了,這邊就在聲聲催促。是禍是福都躲不過,該來的考驗遲早要來,早些知道陽清寧如今對她的態度,那也不是壞事,反正自己打定了主意,在找到脫身機會之前好性子配合也就是了。
若媚在前引路,玲瓏籌謀既妥,反倒不再那么恐慌,于后緩步相從,神情氣度甚是自然,仿佛是剛剛上這船來,從未見過清瓏,從不知曉陽清寧更改了心腸,更是宛如從未經過那一幕由清瓏帶來的飽含屈辱的打擊。
軒雨廳又需上一層樓,在船尾極北處,經過漫長一段長廊,穿過兩座小小花臺,即至軒雨廳。
此廳坐北向南,三面皆可看到大海。當日無晴,天空是一片懨懨的白,延綿起伏的海波也是一種煙灰般的藍色,然而極目天涯云水漫漫無邊,自然而然望之令人心曠神怡。
廳中套廳,若媚引她進入其中一間。
陽清寧換了一件彈花暗紋錦服,顯得頗為隨便,他象是忘記了不久之前兩人之間鬧的不快,笑吟吟地迎到門口,請她入座。
食桌的設置頗為別致,并不是常見的圓桌,而是一張紅木長幾,中間鋪著一條刻絲百鳥朝鳳朱紅絨毯,兩頭高椅,分列玲瓏杯盞。
陽清寧見她打量,笑道:“此間唯你我二人,尋常圓桌等狼亢蠢物未免不雅,這是海上他國通行,倒還別致。”
玲瓏輕哼一聲,道:“多謝清寧哥哥盛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