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明祥道:“是,我明白,你略冷靜一些,等三姐醒后再論。”
“三姐醒來也是一樣的!”柳玉鴻斷然道,“她不會留在這里,不會留在這殺人的地方!”
仲天文拖著尚自麻木的一條腿勉強立起,嗓音嘶啞:“是我錯,都是我錯,若要還時,我情愿用性命來報還,但我要求得三妹原諒。你不能帶走她,決不能。”
柳玉鴻又怒,宗明祥忙道:“三姐昏迷,心中未必?zé)o所知,你在這兒鬧徒使她更傷心難過。小鴻,且聽我一次,我們先回去,派人多多照顧著,先等三姐醒來。”他幾近于懇求的語氣,多日來她與他之間如隔薄冰,他的溫柔于她已是夢寐難成的奢望。
她心下漸漸軟下來,想著自己的委屈,想著三姐所受地氣,禁不住靠著宗明祥肩膀,嗚嗚痛哭。
三天,秋明怡昏迷不醒三天之久。
不論仲天文怎樣的反對,她搬出了尚書府。
“對不起!對不起!”仲天文失魂落魄地跟著她,翻來覆去只有這一句話,“是我對不起你,三妹,你別走!”
“我只想靜一靜。”
秋明怡輕聲道,“天文,我并沒有怪你,但是你讓我靜一靜。”
雙手按在腹部,目光是漫無方向,仲天文在她眼前,她似乎不曾看到,而是空空洞洞的飄向了遠(yuǎn)方。
孩子。
失落的孩子。
可憐你尚未來到世上,可憐你尚在娘親腹中,你在娘親腹中,只有四五個月大,娘親本應(yīng)盡一切能力保護好你,娘親也應(yīng)當(dāng)有這個能力。
然而,娘親并沒有盡足力量來保護你。
娘親不易受孕,孕后懨懨欲病,可是娘親從未因此而休息一日,哪怕為了你的茁壯生長,娘親也不肯。
有了你,娘親的心思燥動,易受外界影響,時常容易驚悸不安,可是娘親也不曾提起注意,更不曾為你,極力保持著一個平和而溫暖地環(huán)境以供你生長,娘親甚至生出過那樣荒誕絕倫的念頭,巴望懷著你的日子,可以減短、減短、再減短……
上天懲罰了你不負(fù)責(zé)任的娘親,于是便有那一日,大驚,大悲,大慟,大恐,至不可收拾的絕望,娘親眼看著那鮮血洶涌,在痛楚欲絕中看到初已成型地血塊,為了娘親自己的事情,娘親同你的父親、你的祖母爭執(zhí)、氣惱,兩不相讓……終至娘親徹底地失去了你。
是娘親不好。
這些,都是娘親地罪孽。
我的孩子。
我的寶貝。
我未曾出世的女兒。
兵部尚書府發(fā)生地事情,是由如煙一一轉(zhuǎn)述給玲瓏的。
玲瓏聽時,唇際始終漾著柔軟笑意。
如煙說的都是后來大家都知道的情況,仲天文如何痛哭流涕,請求妻子原諒;柳玉鴻如何大鬧尚書府,幾乎沒把樓也拆了;以及秋明怡如何堅決,不管丈夫怎么求情,最終還是干干脆脆的離開了仲家。
但是那夜發(fā)生了什么情況,是為什么、怎么造成了秋明怡流產(chǎn),卻沒一個人說得出所以然。
“這倒奇怪了。”玲瓏語氣平淡,如同閑聊,“魯國夫人武功卓絕,就算是懷著身孕,也不至于弱不禁風(fēng),這事卻是怎樣發(fā)生?”
“這就沒一個人打聽得到了,照事后反映看,人們都猜測是仲尚書地責(zé)任,不然,魯國夫人也不會心喪至斯。”
玲瓏淡淡一笑:“也許吧,我那位老師是很聰明的人。”
言下之意就是不相信,她懷著身孕,但論身手,只要她不愿,仲天文想接近她不可能,既已流產(chǎn),甚至有可能是仲天文造成的流產(chǎn),其間就一定有玄妙處,她又感嘆一聲,“魯國夫人真是聰明。”
如煙笑道:“公主道破其中疑竇,一針見血。”
“別捧著我了。”玲瓏嗤笑,“她雖是我老師,這卻不關(guān)咱們的事
,還是快快替我裝束妥當(dāng),我急著進宮呢。”
皇帝一路相從,跟到京都附近又失蹤影,玲瓏猜他短期內(nèi)是不打算露面的了,一顆時時懸著的心才算放下,除皇帝以外,算來玲瓏再無真正畏懼之人,她不清楚皇帝是發(fā)什么神經(jīng)才變得如此鬼鬼祟祟,但應(yīng)該可以斷定的是并非針對著她。
她回京,宛若變了個人,待誰都熱情、友好而親切,上至皇后嬪妃,下至宮役粗使,美柔公主都是令人如沐春風(fēng),好比在她之前的雪瑞公主,但清瓏對上位者有著更殷勤的態(tài)度,對下位者并不放在眼里。
玲瓏則不一樣,無論對誰,她都一樣地態(tài)度,對長輩也不是故意討好,對下人也是同樣熱忱,連太子私下都道,玲瓏愈來愈有了國公主之風(fēng)范。
她最近天天進宮,是問候皇后之病。
郭皇后又一次病倒了,這次地病勢較以往哪一次都更為兇猛而深沉。
或許是擔(dān)憂皇帝影蹤全無憂多喜少,或許是恐懼皇帝失蹤朝政風(fēng)云變幻太子能否把持,或許是為了皇帝失蹤兒子納太子妃的日期又一次遙遙無期……無論哪一個致病的病因,都是為了皇帝為了太子,一顆心分在兩邊哪一邊都是操勞至深,從身到心的疲倦重陽奪走了她最后一點健康。
自她病后,玲瓏日日進宮,早探望,晚侍藥,柔順孝道,盡足了為人女兒應(yīng)有本份。
明明知道,郭皇后每一見她這病往心上就多添一根刺。
郭皇后拒絕不得,無法拒絕,怎能拒絕?只得下詔,命太子妃羅馨琴進宮隨侍。
玲瓏到風(fēng)儀宮,羅家小姐也在皇后跟前。
玲瓏與這位既定太子妃只見過兩次,一次是在皇家別苑賽馬場上,另一次是在分舵。
羅馨琴打著來探病的幌子,實際上是意欲同情敵一試高下,玲瓏知后心里自然是不舒服的。
表面上不曾露出,兩下里言笑晏晏,一個感謝太子妃不辭殷勤前來照看國母,一個感激公主對待皇后如同己母,外人看來,兩名貴族少女一般的氣勢高昂,一般的溫存有禮暗含骨刺,連眼鋒,也是一般的典則高貴卻又針尖對上了麥芒,未有一方稍稍退讓。
兩位貴人搶著侍湯侍藥,殷勤可嘉,最終還是郭皇后發(fā)了話,美柔公主國事忙碌每日辛勞,皇后看在眼中疼在心里,感念公主一片孝忱,但只微恙小疾就不勞長侍左右了。
玲瓏沒奈何,略坐坐只好退了出來。
郭皇后說她國事忙碌,倒也不是找的理由,自皇帝離京且告失蹤,太子對她頗為倚重,很多國事都有其預(yù)聞。
尤其是關(guān)于和秦安的通商事宜,幾乎全權(quán)委托給了玲瓏,那三件大事,都逐漸是談出了個眉目,正在朝著成功的方向走。
但是她除了這件事以外,其余國事,便是太子有意讓她預(yù)聞,她也不敢多加摻和,與秦安出面洽談是皇帝的授意,暗底下他給了她更多的權(quán)限,然而別的事情,那不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他“失蹤”,但他還活著。
等,等五年,這五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有多難熬,個中苦況唯自省。
春日午后陽光散發(fā)著絲絲慵懶。
玲瓏的行走也同樣懶洋洋的,漫無目的走著,右手手指,幾次不經(jīng)意地觸碰到左手袖中所藏那塊小小的硬物。
眼睛里,卻有著與陽光和步伐完全不一致的陰霾密布。
她忽然停下腳步,專注地望著前方。
荷花池畔,有個美麗的女人面水而立。
她面容凄惶可是目光空洞,好似整個人被抽去了主心骨,她隔著水望向天涯,宮苑的盡頭是高高森嚴(yán)的宮墻,她的目光便凝滯于那些不可撼動的黃墻之上。
那是一位母親對遠(yuǎn)在天涯、沓無音訊的女兒的期盼。
淑妃原就溫柔沉默,清瓏私自逃離之后,更加沉默,除了向太子哭求早日
尋歸女兒以外,便習(xí)慣性地每天站在荷花池邊的高坡,望穿秋水。
清瓏消息日漸稀少,而她每天站在這里地時間也越久,目中的希望之光漸漸熄滅,整個人形同癡呆。
玲瓏想母女大概終有感應(yīng),她的女兒遭遇不幸,作為母親,已先一步感受到了,她想了想,便向淑妃走去。
“淑妃娘娘。”
“淑妃娘娘!”提高聲音。
淑妃才聽見了,轉(zhuǎn)向玲瓏,臉上呈現(xiàn)虛浮的笑容:“哦……國公主。”
玲瓏道:“淑妃娘娘,敢是在牽記十六皇妹?”
“嗯,是啊。這個死孩子,不知跑到哪里去闖禍,這么久也不回宮。”淑妃仍然虛浮地笑道,口不應(yīng)心,“這樣不懂事的孩子,不吃點苦頭,長不大呢。在外受了苦才是活該。”
玲瓏眼中有憐憫之色,道:“可憐天下慈母心,玲瓏每次看見淑妃娘娘,總是記起玲瓏的母后……母后對玲瓏,也是一般的愛護。”
她提到陽皇后,淑妃這點意識還有的,低下頭,只是微笑,卻不答。
“……所以,盡管太子哥哥不欲令娘娘得知而使娘娘傷神,我卻以為,淑妃娘娘牽記女兒的心腸是不可以輕侮,十六皇妹遭遇雖慘,也不該長久瞞著娘娘的。”
淑妃大驚:“你說什嗎?清瓏有消息了?她……她……她很慘?!”
玲瓏淡淡道:“太子不肯告訴你,我也不便擅作主張,淑妃娘娘還是去問太子吧!”
她有意道,“若太子允可,娘娘但有所問,玲瓏不敢辭。”說完,未給淑妃進一步糾纏地機會,快步走開。
當(dāng)天晚上,未出所料,淑妃一頂青布小轎,于暮色濃重時分悄然出宮,親抵公主府,拜會美柔公主。
淑妃不飾裝束,脂粉未搽,兩只眼睛哭得如紅腫桃兒一般,一見玲瓏,不顧禮儀,忘卻矜持,撲上前抓住玲瓏的衣袖,哭道:“美柔公主!美柔公主!請你將我可憐孩兒之事詳細(xì)告知于我!”
玲瓏不動聲色抽出手來,道:“太子哥哥想必說給娘娘聽了吧?”
“他說了,他說了清瓏落在奸人之手!可是他講得太過簡略,他說國公主你才是親眼見到我那可憐孩兒的,玲瓏,求求你,你快告訴我,我女兒、我女兒倒底怎么樣了?”
“淑妃娘娘你莫著急。”玲瓏柔聲安慰,眼圈兒卻是一紅,“十六皇妹她……”
“她怎么樣、她怎么樣了?!”
玲瓏喟嘆:“她如今飄泊于海上,落在了惡人之手。”
雖然是與太子差不多的言語,對于淑妃而言,這證實地口吻打擊更大,淑妃面色如雪,身子搖搖欲墜:“果然……果然……”
玲瓏把自己出海遇難、歐陽霖樓船搭救、在船上遇見遭受折磨性情大變的清瓏等事詳加敘述,只隱去表哥陽清寧這個環(huán)節(jié),把奴役清瓏之人改稼至那個銀發(fā)島主的身上,而對清瓏所受侮辱并不加飾辭,一直說到慕名貞拼死救了她,然而,清瓏依舊困在惡人船上。
淑妃一面聽一面哭,聽到清瓏自稱奴婢卑躬屈膝恨聲不絕,聽到清瓏滿身鞭痕縱橫無數(shù)便失聲痛哭,素日溫柔和平的淑妃娘娘呼天搶地,摧肝裂膽。
玲瓏縱然心硬如鐵,見著淑妃這般模樣,眼角也漸濕潤,低聲道:“淑妃娘娘,你快不可如此痛哭,玲瓏日間不說,向太子稟告也未加詳述,便是為了清瓏皇妹她遭遇凄慘,而處境未免難同外人道。”
淑妃一凜,登時想到,清瓏私自出宮,淪落為人奴婢滕妾,實是本朝皇族最大丑聞,倘若傳將出去,即便他日清瓏脫困歸來,也唯有一個死字。
玲瓏的意思明明告知她,只對太子講了清瓏下落而對其處境含混以辭,也就是說,事情尚有通融余地,只要能在神不知鬼不覺狀況下救出清瓏,將她這段過往徹底掩埋,她歸來以后,尚可抬頭重新做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