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有點(diǎn)挖苦的語氣，秋明怡卻自然而然應(yīng)了聲，緩緩道：“我常常覺得有一天或許我也能拋開，不過那一天當(dāng)真到來，那也不必出家、隱世這麼麻煩，如果沒有牽掛了就是沒有牽掛了，出家那又得奉清規(guī)侍佛主，豈不是一重桎梏裡跳出來，又套上一重？”

皇帝有些頭皮發(fā)炸：“你是說你打算一旦想開，就抹脖子乾淨(jìng)？”

秋明怡想了想，道：“我還不知道。”

皇帝打了個寒噤，道：“你不用知道了，咱們不提這個了。”

無可否認(rèn)，他失落的心情經(jīng)此幾句頓時大大回復(fù)，同時警戒大增，以後和這女子說話，絕對不能提起讓她覺得失望的事情，儘量投其所好提起她會感到溫馨的話題足矣。

秋明怡略帶猶豫、同時也略帶疲憊地聲音響起：“陛下，既然、既然……今日見著陛下，我能否請求一事？”

“唔？什麼事？”

“兩位督察御史，陛下打算何時讓他們回朝？”

皇帝一下笑出了聲：“呵呵，怎麼，那倆老夫子最是一板一眼的，你做事也就是一絲不茍，你們該挺對味地纔是。”

“哼。”秋明怡忍不住輕輕哼了聲，大膽無忌地說，“沒膽造反，可也不打算受招安，不願處處受人轄制，陛下把這兩位御史安插進(jìn)來，是怎麼著呢？”

“是怎麼著？”皇帝嗤笑道，“你是個明白人，這就裝著糊塗了，朕問你，這兩名御史到了你那，接連不斷的兇殺案還在繼續(xù)嗎？”

秋明怡不答。

皇帝便道：“自然是沒有了，既如此，你不謝我，倒反而嫌累贅嗎？”說到這事，他有點(diǎn)高興，又從善如流的再一次改回“我”，語氣裡也稍微帶些謔弄的意味。

秋明怡道：“可是姊妹們都很不高興，況且於事無補(bǔ)，矛盾仍在激化，該發(fā)生的終究會拖不住，因著兩位老大人在，也不能夠明打明的來。陛下派他們過來，難道全是好心？”

皇帝沉默了一會，道：“咱們明說了吧，還記得玲瓏初到你家，我過來的那趟嗎？”

“是。”

“那個之前不久，我剛剛能斷定自己的壽限，不會太久，謀算身後幾件事，第一個想到的，居然就是招安，你冰雪聰明，總該猜得到箇中緣由？”

秋明怡愣著，緩緩搖頭。

“你不忍說，我就代你說，你看來是個冷心冷意的人，可是那死心眼，認(rèn)得比誰都死。別搖頭，阿薇都比不上你，你要這會兒跑去跟她說啥也別管了，跟你走，她一準(zhǔn)走，關(guān)鍵只是你不會說而已，可你一心一意對著，只是要它好，要它強(qiáng)，在你心目中，或者便真比你的女兒還親，它就是你滿懷心血培養(yǎng)出來的孩子，你要你的孩子好便萬事足矣。但別人，大抵都不如你這般想，不過是一件不斷在變得強(qiáng)大地工具而已，誰能指望一件工具強(qiáng)大以後就那麼放著，自然是要利用起來的。”

秋明怡臉色白了白。

“只要有你在，這些想把它當(dāng)成工具來利用的人，永遠(yuǎn)不能得逞，或許還有阿薇。這些年來你們可以好好地那是爲(wèi)什嗎？因爲(wèi)前幾年它還不夠強(qiáng)，後幾年，是因我之故，有我在，沒人敢碰你，但是，我不在了呢？你是第一受害的，阿薇，她將來處境艱難，或許是把她逼得不做幫主也就罷了，可是你呀，你這死心眼的女子，實(shí)是難以想象那時地結(jié)局。”

秋明怡低聲道：“那也不會，我們都是一起長大的姊妹。”

皇帝冷冷一笑道：“秋月玉不是嗎？她們能因懷疑對秋月玉狠心至此，焉知不能因它事對你狠心？你要是真肯和她們作對，那是不怕的，問題是你會這麼做？”

良久，秋明怡嘆了口氣，那樣的疲倦……那樣萬事經(jīng)歷的疲倦又浮上心來，如果，如果真

的能夠一甩手了之，似乎是天底下最完美之事。

只是，她豈忍見滿懷心血帶大地孩子，被人徹底利用成爲(wèi)工具？

還是看不開，那一塊紅塵地結(jié)，終究是死死地打在心底最深處。

“我若能一輩子罩著你，也就罷了，既知不能，我便想著，不如把招安，誰都利用不成，至少，你是安全的。”

秋明怡照樣低著頭，固執(zhí)地不語，他所說的她心中都有數(shù)，唯是不肯承認(rèn)而已。

姊妹們這幾年對外倒還一致，若論對內(nèi)，那是一年比一年逼得緊了，尤其作爲(wèi)幫主的王晴薇，被她們橫挑鼻子豎挑眼，那日子耗人心力得很，前陣子系列兇殺，王晴薇承受幫主無能的指責(zé)，已是進(jìn)退維谷，若說這是誰在暗地裡挑的頭，那也各自心裡明鏡似的，而自己是玉薇最好的姊妹，也是最強(qiáng)的力助，就算不動也自然而然劃在了某個圈子裡，且她素日秉公執(zhí)法不假顏色，在幫裡有意無意結(jié)下的冤家，比玉薇尚多得多，在對秋月玉的處理上面，那矛盾是前所未有的激烈，之所以到現(xiàn)在沒有當(dāng)面戳破這一層窗戶紙，大半倒是忌著皇帝，皇帝對她兩人的維護(hù)向來表現(xiàn)得異常明顯，就算他從前不肯亮出真正身份，也多方暗中照顧，更何況現(xiàn)在擺明了對她們的恩寵，王晴薇還因著太子那事有所顧忌，對她的恩賜那是流水價不斷地賜下來，幫裡，朝廷裡，乃至江湖上，縱使頗有非議，哪個敢明著對她們不利？

衆(zhòng)姊妹，忍的忍，嫉的嫉，不服的不服，該積下的怨氣一點(diǎn)點(diǎn)膨脹起來，一旦皇帝薨逝，那確是可以在形成一次天變的。

雖然，理論上來說，繼這個皇帝后接位的是太子，就算不保她，也會保住王晴薇。

不過秋明怡對他並不抱以信心，一個不能堅(jiān)定立場保住妻子的太子，就算即位爲(wèi)皇帝，到那時他不給玉薇添一重災(zāi)難就謝天謝地了，指著他護(hù)住玉薇，希望渺茫。

照此想來，由著皇帝的意思。將接管過去，把這牢固如沙盤的一個整體，分散爲(wèi)一片流砂碎石，各人飛鳥倦投林，回到屬於她自己的那個身份。

秋明怡在仲府裡管著一家大小終日爲(wèi)納妾傳宗與婆婆鬥智鬥勇，柳玉鴻回到宗家全心全意看顧丈夫的最後幾年等待當(dāng)首富掌門人，李清霞也做她的侯爵夫人去，就算王晴薇也有著郡主的誥封，衆(zhòng)人高興的時候聚笑暢談，不高興了各自奔忙那個小小的人生天地。

她們都會平平安安，真正意義上消失的只有的十萬弟子，有如碎浪散入大海，連個泡沫都打不起，從此無蹤跡，而以下所有產(chǎn)業(yè)，屆時也就全部充公，連作爲(wèi)十萬弟子歸宿的霧雲(yún)嶺，慢慢地重新成爲(wèi)一座荒山，幽谷無人看。

到了那時，姊妹們曾經(jīng)一起歡笑、一起努力營造出來的哪怕僅僅是一個比較虛幻的天地也就隨之消失，那個天地中，幻想在地女孩子永不受累，永不捱苦，能得到一生的幸福。

幻想破碎以後，平淡悠長地日子。

秋明怡失神地想想，似乎連自己，也很難接受吧？

她自嘲地笑笑，不管別人怎麼看，她本心裡，其實(shí)也還就是一個單純的江湖女子，庸碌平凡，生爲(wèi)江湖忙，就算常常會覺得疲累，可是想悠閒下來，那也是不願意以家長裡短就投入紅塵。

思緒千萬縷，最後輕輕道：“我想，還是請陛下收回兩位御史老大人吧。”

“不接受是嗎？”皇帝並不意外，很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微微笑著，“算了，朕不逼你，回頭又給朕臉子看，朕已付太子全權(quán)監(jiān)朝，明天和他講一聲就是了。”

“謝陛下。”秋明怡謝過，隨即又問，“事委太子監(jiān)朝，陛下打算去往何處？”

皇帝準(zhǔn)備外出的消息，除太子外尚無人知，他笑道：“你又是怎麼猜到的？”

秋明怡道：“陛下出乎意料之行爲(wèi)很多，既已起動行走，卻又委事太子，必然另有所圖，不可能真的留在京都養(yǎng)病。”

皇帝饒有興致地笑道：“如此說來，知朕者，唯瑾爾？”

秋明怡只當(dāng)充耳不聞。

皇帝便笑道：“做了幾十年皇帝，又悶又枯燥，批奏章對政事，整天干不完的活，眼見這就快到頭了，還不許我出去走走？”

秋明怡望望他，這真地算是個非常奇怪的皇帝了，別的皇帝，有成就的沒成就的，只要國家安定沒什麼大事小事騷擾，便一心想著萬歲萬歲萬萬歲，千方百計(jì)把個國家折騰得雞飛狗跳，不是求什麼長生之藥，便是搗鼓些海上之方仙丹紅丸，自古以來的明君霸主，逃過此宿命的極其罕見，反倒是那些家小國危戰(zhàn)亂動盪年代地皇帝，一個個兢兢業(yè)業(yè)，沒一個作此想的，她眼前這位皇帝性情喜怒無常，然而戰(zhàn)胡虜保家國文成武就江山一統(tǒng)，歷史上那些出色皇帝們該有的業(yè)績他是一樣也沒少，可偏偏這個皇帝，提起只有五年的壽命，半點(diǎn)也不在乎，還一副樂呵呵的神氣。

然而她心裡警戒上來，淡淡道：“陛下去哪兒都成，別再去。”

皇帝不悅道：“這話怎麼講？”

秋明怡反問道：“陛下豈不是明知故問？”

皇帝哼了聲，道：“朕哪兒待錯她了，就算朕一時生氣，最後對她也沒怎麼樣。當(dāng)時那個情形，難不成你讓朕悶口不言，就讓她順順當(dāng)當(dāng)變成濟(jì)王妃，合著兩下見面就不尷尬了？”

那說得也是實(shí)情，上天待人實(shí)在太薄，待王晴薇尤其嚴(yán)苛，但凡她碰到地不是濟(jì)王鍾玉欣，但凡她從不曾見過化名鍾碧澤的皇帝，事情變不會演化成今天這個樣子……眼前掠過那雙在瞬間絕望如死的明眸。

秋明怡心中復(fù)又一抽一抽地痛楚，道：“陛下和她約定五年，她等的遠(yuǎn)遠(yuǎn)不止，是陛下失約，陛下從未失去過她的音訊，五年之約陛下不赴，心中當(dāng)是自有取捨，既然如此，其後之事玉薇不應(yīng)負(fù)責(zé)，而事實(shí)上是，陛下大發(fā)雷霆，濟(jì)王平步青雲(yún)，苦的全是外人。”

她提到外人，忍不住向牀上睡著地玲瓏掃了一眼，陽皇后母儀天下忽遭橫死，玲瓏於淒涼中長大成人，她們是這場鬧劇地外人，卻成了最終的受害者，皇權(quán)無上，帝王無錯，造成這一切地罪惡，卻都無形中落在了王晴薇身上承擔(dān)。

她並未直指玲瓏，是怕皇帝惱怒成怒，反去對付孤弱地玲瓏，還諍諍有辭說什麼爲(wèi)王晴薇除去後患……這種事，他未必就做不出來。因而，明知玲瓏會把一切過錯加諸王晴薇乃至與她親近的旁人身上，卻只能靜靜地承受，但只說外人，言下之意是指王晴薇受了苦，並伴有諷刺意味，有誰敢在皇帝這樣說話？

皇帝勃然大怒，霍地立起，冷笑道：“朕苦了她？朕苦了她？！好啊，那你的意思是說……”他直眉瞪眼的再也說不出來，稀疏星光下兩邊太陽穴一起在跳，面目猙獰，顯是怒不可遏了，狂怒之下把一張花梨木圓桌推翻，其上杯盞碎了一地，夜中清晰可聞，“朕恨不得，恨不得……第一個晚上，朕就該讓她死！”

這一陣鬧終於驚動其他宮人，儘管外面有皇帝的人守著不讓近前，但也聞得低而驚惶的詢問之聲。

皇帝身幾名內(nèi)侍忍不住了，伸頭縮腦的在外頭看著，猶豫著要不要進(jìn)來。

皇帝一腳把那張可憐的桌子踢飛：“滾出去！”衆(zhòng)人嚇得躲之不迭。

他生了陣氣，見秋明怡在宮門邊上跪下了，笑道：“你膽大包天，說什麼都無忌諱，這會子跪什麼！”

秋明怡平靜地道：“陛下既生氣，我不敢再說。不過，我沒說錯什麼。”

碰上這樣硬脾氣地，皇帝除了氣得陣陣發(fā)笑，確實(shí)再想不出什麼來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