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重又換回先前稱呼,然而彼此的眼睛里都不見一絲笑意,這個稱呼根本不能改變什么。
陽清寧款款入座,即有侍女端上食盒,一樣樣分別拿在兩人面前,器具精致,菜肴色澤絕美,噴香撲鼻。
玲瓏餓了幾天,一見就愛上了,心里卻也明白,如同方才沐浴那般,這將不是一頓愉快的聚餐,其后的壓力之大,她能否頂?shù)米《廊幌碛眠@頓美食,還在未知之數(shù)。
陽清寧含著笑意,雙手相擊。
清瓏捧酒壺出。
玲瓏雖早已料到他不肯放過清瓏。也就是不肯放過利用清瓏來折辱于她的機會,仍是忍不住輕輕一嘆。
她抬手制止清瓏斟酒,道:“清寧哥哥,我忽然想起來,人少無聊,何不請慕大哥一起前來呢?”
陽清寧唇間笑意更甚,似乎在笑這小小女孩,轉(zhuǎn)眼之間就學會了虛與委蛇,聲東擊西,答道:“師父很喜歡他,他倆正在一起呢。”
“師父?”玲瓏輕輕揚眉,“你的師父,就是包船王嗎?”
陽清寧呵呵輕笑:“怎么,表妹你也有興趣問問我的事了?”
玲瓏淡淡笑道:“自從清寧哥哥離京,我魂夢系之,唯盼哥哥得平安,怎么能說我不想著哥哥之事呢?”
陽清寧望了她一會,一笑道:“我相信,這是真的。”他舉起酒杯,“我終于脫險,安然無事,表妹不敬我一杯嗎?”
玲瓏柔和但堅決地拒絕了清瓏第二次斟酒:“我一向都不會喝酒的,清寧哥哥。不必要為難我了吧?”
陽清寧并不勉強,自己飲干杯中酒。
玲瓏看他似乎心情甚佳,也不客氣,吃一塊鵝脯,又挾了口乾貝。
陽清寧先是笑咪咪地看著她,看她吃得很香,漸漸恍惚,豆蔻年華的少女和梳著雙鬟小宮裝的女孩子兩道影子重合起來,打小起她就不是那等開朗活潑的性子,但凡什么事想不開,一個躲到人所不至的角落哭,都是自己想方設(shè)法尋到她,帶了蓮子糕、豌豆黃、蕓豆卷、奶油菠蘿凍,她向來挑嘴得極,可是哭得久了,也餓得狠了,一口氣就吃了兩個卷子一個凍,他看著她吃。
夕陽斜輝在她面龐染上一層金色,她臉上細細的汗毛,融融地都似一簇簇的陽光,溫暖而誘惑,她吃完了,便眼巴巴望他,渴了,他只笑,變戲法一樣地又掏一串葡萄,或者香梨,或者龍眼來。
揆違多年,很多都已變得陌生,可是她的吃相沒有半絲改變,小口小口地,卻很專注,很貪心,吃的過程中頭也不抬,毫不顧之后會有什么惡果,噎著了還是渴著了,很可愛,很可愛,他唇邊不自禁地浮起一縷柔軟的笑,示意侍女把自己面前的也挪過去。
玲瓏顧不上他,陽清寧不說話她覺得很慶幸,反正是不能夠重蹈沐浴復轍,再把主動權(quán)交給對方,等他開始涉及嚴重地話題了,自己也堪可飽腹,就不必忍氣再吃了。
陽清寧卻滿心滿眼里是過往從今,長長地嘆息一聲,道:“你受苦了。”
玲瓏愣了愣,抬頭看他。
陽清寧指著一碟菠蘿凍,道:“給公主。”
清瓏依命移過去,玲瓏掃了一眼,她吃得差不多了,蹙眉道:“我不吃這個。”
陽清寧道:“你不吃?可我記得這是你小時候很愛吃的。”
“是嗎?”玲瓏淡淡道,“也許是我吃飽了,我不想再吃了。”
陽清寧神色變得陰沉,道:“是不是你把從前的事都忘光了?”
話中有話,玲瓏不由凝神,道:“始終有些事,是欲忘不能忘。清寧哥哥……”她欲言又止,轉(zhuǎn)眸瞧著碧檻外頭風云無邊,慢慢地說,“我沒有忘。”
陽清寧明白她所指,然而他內(nèi)心深處,似乎并不是在盼望這一句話,失望
之情溢于言表。
兩人處處言談不相契,不過寥寥數(shù)語,又陷入僵局。
人在船上,陽清寧自可從容,玲瓏卻不能等,躊躇一下,問道:“三皇兄在哪里?”
“嗯?”
“三皇兄。”玲瓏道,“難道他不是和你在一道的嗎?”
陽清寧看她一眼,冷淡道:“從京都出來,我便沒有再同清王殿下聯(lián)系上。”
“啊?!”玲瓏大吃一驚,面色漸漸發(fā)白,真正意識到事態(tài)不對,原以為陽清寧受船王庇護,那么清王也一定藏在幕后,豈料兩者已無關(guān)系。
陽清寧提到清王,全無上次重逢時,那種鄭重其事以及隱隱帶有崇仰的態(tài)度,很清晰地傳達了某種訊息:他和清王分道揚鑣。
“清寧哥哥。”她委婉道,“我被繞糊涂了。”
陽清寧眼中露出一絲贊賞,這個女孩子對于意料之外的反映,鎮(zhèn)定得令人訝異,而且總是淡然并不表達強烈的主觀意圖,這是宮中多年來韜光養(yǎng)晦形成的習慣,也是她聰明之故。
“魯國夫人找機會將我送出京城,她為人可真耐心,諄諄善誘我放開恩仇,我那時重傷未愈,又怕有人跟蹤,實也不敢聯(lián)絡(luò)清王殿下。”
玲瓏覺得,他提起魯國夫人“耐心”的時候,仿佛是以很自然的語氣來表達而不是理所當然地帶上一些譏嘲之情,心頭微微一動,只怕從那個時候開始,表哥的立場就開始動搖,究竟是怕人跟蹤不敢與清王聯(lián)絡(luò),還是因為魯國夫人救了他,苦苦相勸他,他就輕易地忘懷了滅門慘禍,放開恩怨撂開手?
陽清寧臉上浮起一絲恍惚笑意,道:“我受傷未愈,又淋雨受驚,發(fā)高燒躺倒在荒郊野外,不小心露出形跡,沒想到險些招致殺身之禍,我逃了三天三夜,終于逃不過,那殺手一刀刺向我心房之時卻遇救兵,就是我后來的師父。”
“包船王?”
“不,不是包船王。”陽清寧搖搖頭,在他眼睛里玲瓏看到熟悉的感情,崇敬、信仰、忠誠、乃至驕傲……是為有這師父而感驕傲,而在此不久之前,這種感情還是對清王的,他傲然道,“算起來,可以說是二大王吧,他是包船王的結(jié)拜義弟,歐陽霖,歐陽島主。”
全新出現(xiàn)的人名,無論在玲瓏之前著意打聽,抑或從慕名貞等知情人口中都從未提及,玲瓏輕輕皺著眉頭,聽陽清寧續(xù)道:“那殺手之身手及所用手段皆似曾相識,待他死后我從他衣物底下翻出印記,證實是獵手閣中人。”
他微微地冷笑瞧著雙目倏然睜大的玲瓏,補充道:“這些年來,獵手閣與清王殿下無時不在合作。”
玲瓏道:“你懷疑,獵手閣追殺是出于三皇兄之命?”
陽清寧未答,意下即是肯定。
玲瓏道:“聽說獵手閣殺手全身無任何記印,但不知清寧哥哥從哪里瞧出那人是獵手閣所派殺手?”
陽清寧一滯,玲瓏笑道:“清寧哥哥聽了魯國夫人的話,其實不愿意再隨三皇兄一起辦事,那又何必給三皇兄潑些臟水,硬派給他一項罪名呢?”
陽清寧神色變幻,冷笑道:“你從哪里聽來獵手閣殺手渾身無標記?一知半解便來問責于我。獵手閣是大夏最為撲朔迷離的組織,以皇家之能想必掌握的信息尚且不多,豈有如此嚴密的組織其下屬竟無標記可認?只是獵手閣僅接受清王的委托,決非其隸屬所管,我不想同清王合作,卻也不愿意同獵手閣作對,因此縱然對其有所了解,亦斷不能在人前隨口道出,得罪你三哥事小,不留余地得罪獵手閣的話,我雖在海上,接下來那日子只怕也不會好受。”
他見玲瓏仍是不信,淡淡道:“那時我滿心氣憤,不信眼前所見是真,甚至懷疑是師父,他為了讓我死心塌地,從中做了某種手段,我欲待趕往清王隱
藏之處質(zhì)問緣由。不想,又聽見了一個消息。”
“什么消息?”
陽清寧閉上雙目,面上流露出一絲痛苦,啞聲道:“就是你,永儀公主進封為皇御國美柔公主。”
玲瓏怔怔道:“這消息便又怎嗎?”
陽清寧冷笑道:“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皇御國公主乃是皇位第二順位繼承人,此舉等于告訴世人,從此后國公主與太子雙峰并立,都有資格繼承皇位大統(tǒng),但是,另外一方面,同樣如你一般擁有純血統(tǒng)的清王,卻只能繼續(xù)躲在陰暗中,蜘蛛吐絲一般織著他那張游絲無力地網(wǎng),到頭來不知是能網(wǎng)住了仇人還是網(wǎng)住他自己,他自然感到絕望,怎能夠與一個有望繼承皇位之人結(jié)成聯(lián)盟?于是他不再需要你,不再相信你,且不知不覺將怨恨轉(zhuǎn)化至站在了太子面前的你身上,這是一個淺顯的障眼法,很多人看得明白,可惜陷在網(wǎng)中的人看不明白。”
玲瓏臉色蒼白,她想起那次意欲以自我傷害來保護自己,拜托大太監(jiān)連瑞助力,他看著自己奇怪而憐憫的眼神,連瑞早已得知清王對自己的敵意,他是在可憐自己,剛剛得到了盟友便轉(zhuǎn)眼失去,她自始至終,是在孤軍奮戰(zhàn)!她是那樣孤獨!那樣可笑不自知!
“而在其間,他又怪罪是我上京未能從容走脫,才使清王猶活于世的消息傳到皇帝耳朵里,令他想出這么一招陰損的來對付他,因此,一路看中文網(wǎng)首發(fā)他便又自然而然帶恨上了我,你在京都他動不得,便迫不及待地向我動手了!”
其言怨毒,眉間同樣含著陰狠之色,聽得玲瓏心兒怦怦跳。
定下神,將他的話前后貫通想一遍,果然有理,她總是不明白,父皇既不愛她,又隨時戒備她,卻為甚么突然給予她這么大的榮耀?卻原來,只是利用一個空虛的身份來離間她們同父同母的親兄妹,而且,這般計謀也輕輕易易地便得逞了。
清王和她有多少感情?在這之前她從不曾仔細想過,但覺欲遂所愿,她獨自一人何來力量,自然是要靠那位比她大得多、有主見得多的哥哥,低頭想一想,那哥哥是何音容,是何脾性習慣,她一概皆模糊。
而那位她毫不猶豫便努力為他效勞地哥哥,卻在處處防著她、忌著她。
陽清寧看她神色變化,知已意動,走到玲瓏身邊,拉起她的手,動情道:“表妹,如今只有你和我了!”
玲瓏感受他掌內(nèi)的熾熱,不由緩緩抬頭,注視著他如暗夜般深不可測的眼睛,其深處,似有火焰四處飛濺。
“清寧哥哥……”她低低地叫了聲,有淚落在心里,卻似是著了一篷火,滋的一聲便消失了,她只是彷徨,往日里她以為所可倚仗的人和事一下子落了空,叫她心頭火燒火燎的,卻只是虛空,她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是放棄原本的目標?是獨自一人走下去?是和表哥合作?他倆合作什嗎?他們能做什嗎?她恍恍惚惚地看著他,唇際不覺浮起虛幻的笑容,無意識地喚,“清寧哥哥。”
這是他的玲瓏,他無力無助地小表妹,他滿懷歡喜地想著,忍不住把她擁在懷里,啞啞的嗓子,喚道:“玲瓏、玲瓏!”
玲瓏伏在他胸前,闔著雙目,眼前卻有十分清晰的景象,一幕幕演化出來。
陽清寧出京遇刺,被他的師父、那位歐陽島主所救,其后便與清王分道揚鑣隨他師父來到海上。
郭易鑫則奉命出京查訪清王,決不會訪來訪去訪到海上,所以,陽清寧徹頭至尾只是騙她,借了郭易鑫的幌子將她騙到海上,她和他擔負著一樣的血海深仇,便是設(shè)法與她相見也好,可是他用了這樣的法子,那是把自己看得透徹了,明知一擊必中,他們這些男子心機深層,心里想的和面上說的完全不一樣,她不止上過一次當,卻怎么能夠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