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漸漸駛近,旗幟鷹揚飄蕩,不出意料,這是船王包志清麾下座船。
上下起樓三層,每一層都有色澤明豔的紗簾飄舞,雲鬟霧鬢綽約其間,伴著玲瓏清脆的鈴鐺之聲,有如仙樂陣陣自天外降落,船體外觀刷成莊嚴的黑色,但並不給人以肅穆威攝之感,每一方寸間的黑色,均是柔滑細膩,珠光淺漾,如果不是它過於龐大的話,精緻的程度會以爲這船是以名貴的黑玉所砌成專供觀賞的擺設。
霎那間,碧天大海之中樓船駛近這一幅景象,美得難以形容。
慕名貞心中轉過無數疑問,以這樓船氣派之大,極有可能是包船王自己的座船,但是海上風暴,有人落難,這本是再尋常不過之事,何至於船王大駕親臨?即便深知這一行落難人中有著什麼樣的身份,以船王平素的倨傲個性,一位公主、一個幫弟子,也還不見得能令他這般大張其事隆重對待。
由此不免想到之前那封死士所遞書柬,玲瓏猜測是獵手閣所爲,他也覺得不象是包志清的作風,但假若送書之人不是由包志清授意,他們這一行遇難,船王那裡自然更加不可能在短短數日內得知他們的身份。
也就是說,包志清一直在注意著他們這一行的行蹤,傳書之人和他確有某種關係,難道說,包船王、獵手閣,乃至那位去向不明的清王,三者之間,何時竟有了微妙聯繫不成?
他心下轉念飛快,面上神情絲毫不動。
玲瓏起先很是喜歡,待見著這船氣象恢宏,竟比她之前從京中出發的座船矜貴不知凡己,除皇家富貴,天底下竟有這種異端存在,令她頓起戒備。
她仰頭瞧瞧慕名貞,用力抓緊他的手,大半個身子,倒禁不住躲在他後面。
她雖未發一語,慕名貞也猜到幾分她忐忑心境,給予鼓勵般的微笑,順手挽過她的纖腰。
他二人識於危難,身體接觸並非頭回,且玲瓏對慕名貞有著異樣的感覺,有他在旁好似天坍下來也不必擔心,對這個下意識迴護的動作自然而然地接受了。
樓船體積龐大,行進速度並不慢,在他們觀望地過程中,大船漸漸駛近海灘。
由於小島近處水淺石多,大船停靠點距離島嶼尚有一段路程。
只見大船上伸出舢板,另外放下兩隻白色小艇來,大船已是氣象萬千,這兩隻小艇更是精緻得如同玩物,通體純白,若象牙雕刻而成。
艇上有貌美如花的侍女,一邊兩個,都著金黃色長裙,窄袖短衫,領子開大口,粉胸半掩疑暗雪。
玲瓏“啊”了一聲,兩頰飛紅,慕名貞低笑道:“不妨事,那位船王行事一向如此乖張,他的侍女都是這付德行,並不避人前,習慣就好了。”
可是玲瓏此時的注意力顯然不在這些打扮出格的侍女們上面了,一雙妙目怔怔望向大船甲板,緩緩走出的年輕貴公子。
他穿白色如意雲紋縐紗袍,綸巾美玉,眼比秋水還清,脣若含丹不語還笑,說不盡的風流雍容,望見海灘上狀頗親密的兩個人。
他似有一怔,隨即閒雅如故,雙手負於背後,笑盈盈地遙遙點首示意。
慕名貞但覺握著玲瓏的手,迅速冷下去,及至見她表情,衝到口邊關心的話便成了疑惑:“怎嗎?”
“……”玲瓏面色灰白,雙脣輕顫,呻*吟似地吐出幾個字,“清……清寧哥哥……”
陽清寧逃出京城,音訊渺茫,如隔生死的表兄妹相逢,原應是喜出望外,可是爲什麼、爲什麼不見歡喜,只有無邊無際的寒冷,剎時間涌向心頭。
慕名貞眉頭也是一皺,雖然還沒悟出那公子的真實身份,“哥哥”兩個字是聽清的,一轉念間,由不得放開了環在玲瓏腰上的手,可是玲瓏離了他的助力,很快身子便搖搖晃晃,彷彿站也站不穩似的,慕名貞只好又握住她手,微笑道:
“我在這裡。”
這簡單地四個字,給予玲瓏力量,她感激地對他展露一個虛弱的笑容,身子的輕微戰慄卻是慢慢止住了。
小艇靠攏,長裙、坦胸的四名侍女一步跨了下來,齊齊躬身:“我家主人有請貴客。”
步法輕盈、靈動,這些估計是包船王手下最平常不過地侍女也有不弱的武功,慕名貞迅速作出如是判斷,便大大方方朗聲笑道:“多謝你家主人盛情。”
慕名貞猜想真正的“主人”,當是包船王,但很明顯船頭的陽清寧擔任了表面上這個主人的職責,他有意提高聲音,使得隔了一段距離的陽清寧在船頭,也清清楚楚地聽見了。
陽清寧笑容更盛,微微欠身,開口道:“豈敢豈敢,請幾位上船來罷。”
島上只有三人,分別登上兩隻艇,慕名貞始終握著玲瓏的手。
玲瓏初見陽清寧時亂糟糟的心境漸復寧靜,方始有暇理出頭緒。
海難過後出現地這艘大船,十之八九,是船王包志清派來,而陽清寧既然出現在包船王的船上,至少表明他們是同一陣營的人。
不過,這個同一陣營,是僅代表陽清寧自己呢,抑或是代表著更多,清王走投無路之下,已然投靠了那個顯然是一方霸主、無冕之王的包志清。
而她之所以出海,是因收著這樣一封書信:欲見郭易鑫,入大海。
郭易鑫出京就是爲了抓捕清王,這兩派是不共戴天的仇敵,而陽清寧好端端在這裡,就意味著郭易鑫兇多吉少。
玲瓏在接到那封書以後,就一直存有這個隱約不祥的念頭,然而,沒有哪一個時刻,這個不祥之念是來得如此劇烈。
她爲郭易鑫出海,又讓陽清寧親眼看到,她與陌生地男子這般親密,陽清寧雖一言不發,可眼裡濃濃地笑意,似乎有著說不出的嘲諷,她不願意想,卻又不能不想。
白色小艇很快駛到純黑地樓船下方,大船矗立如城牆,高不可攀,玲瓏正想不通怎樣上船,城牆上方伸出一道雪白的滑板,小艇毫不費力地滑了上去,滑板一頭安有彈括裝置,緩緩擡高至與大船平行,小艇就順順當當滑到大船甲板上。
陽清寧含著笑容伸出手來,作勢要扶,玲瓏怔怔看著他,那俊朗地眉眼,不同於多年前的面帶稚嫩,也不同於幾個月前的傷後憔悴,可還是那付眉眼,那般熟悉,銘心刻骨。
玲瓏垂下臉,眼淚無聲滑過頰邊。輕輕道:“清寧哥哥。”
“公主……”他也微微猶疑,跟著喚出了似乎是烙在心頭的稱呼,漫長,而深情,“表妹!”
玲瓏有瞬間的衝動,極想投入他懷中,就象上次在密室中與他重逢時那樣。
可是不明白,那一步,爲何遲遲跨不出去。
打小起牽著衣裳一起玩耍的小哥哥,從容不迫的優雅世家子,可只是,熟悉的感覺依然縈於心底,卻已找不到,以往地親密無間?他就在她面前,咫尺相對,音容依舊,笑貌宛然。
甚至連語氣中激盪著的深情漫漫,也未有絲毫改變,卻是翩然飛去遙不可及,連他清晰的面龐也似乎模糊了起來。
陽清寧熾熱的指尖逐漸冰涼,脣際的笑容,分分僵硬。
“公主你受驚了。”他淡淡說了句。
世家子但有這般好處,哪怕心中失望已極,卻不會失了半分風度,回過頭來,照樣殷殷有禮地感謝慕名貞:“若非慕少俠相助,我們兄妹只恐難有再會之期,在下代表妹謝過了。”
慕名貞徹骨寒冷,他可擠不出一臉假笑,只得含含混混道:“好說好說。”
“公主!”
驚呼,船壁憑空凸現兩條紅影,淡漠的表情裡有剋制不住的歡悅,“屬下拜見公主!”
玲瓏訝然道:“左翎、右雉,你們在這裡?”
火
鳳的身份是影衛,輕易不露人前,之前被救,一度以爲失去了她們此行所保衛的對象,這在縱橫組織來說,是嚴重失職,一旦回京也是有死無生,因此兩人心情前未所有的低落。及至見了玲瓏,如獲再度重生,喜悅之情難以按捺,才什麼都不顧地現身出來。
左翎喜欣欣地答道:“是啊,我姊妹抓住折斷的桅桿,隨浪浮沉一日夜,就在我們也快絕望了,卻天幸遇到陽公子,他又把我們送上船來。”
慕名貞微微一笑,倒底是經過皇家嚴苛訓練的組織出身,這一句話,包含兩個訊息:其一,指出救命恩人姓陽,真實身份自也不言而喻;其二,這座樓船的主人,果然不是陽清寧。還是按照之前的推測,船地真正主人是包志清,那麼他現在是否在船上?爲何不現身?而以貌似主人身份出現的陽清寧,與包船王是什麼關係呢?
玲瓏哪裡想到這麼多,見到故人很是歡喜:“大家都沒事,那可真是太好了。”
“是呀,梅大娘也在,我們真是高興!”左翎笑著贊同。
皇家護衛,她們從小受到的訓練是有著必死的決悟,但是劫後逃生,畢竟是不會有人拒絕這種幸運的。
陽清寧微笑道:“別後重逢固是喜歡,不妨請先移步內艙,我想公主,是不是需要進食、沐浴,好好地休息一番呢?”
他別有深意地望了一眼慕名貞,“慕少俠有何難解之事,也不必站在船頭,儘可從容、慢慢地想。”
慕名貞聽出他語中明顯的嘲諷之意,不以爲意,大笑道:“有洗浴嗎?妙!妙啊!我這幾天臭得,都快薰死人了!”
兩旁等候已久金黃長衣的侍女上前,分別簇擁著玲瓏和慕名貞,上了樓船二樓,各自到爲他們準備的客房,一向東一向西,隔得很遠,至於梅若玨,則沒有上樓,大概是不曾單爲她準備客房,畢竟比起公主甚至慕名貞的身份,她是差得遠了。
玲瓏最初接觸這些著裝大膽的女子,窘迫得一眼也不敢多看,但彼此離得這麼近,她還是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了一番。
爲她引路的兩位侍女長相與大夏人無異,其中一個長髮微卷、身形豐腴,細觀鼻高眼深,玲瓏推想她或是附近哪個海國之女。
走廊上、轉角處,到處有侍女靜立,這些女孩子們裝束差相彷彿,式樣顏色尤其無二,只有在領口那塊雪脯,各人心機一覽無餘,有的比較保守是一痕抹胸,有的就很開放任將領口放到最低,連女子最豐滿處也隱約可見,有的儘管也是抹胸可那粉嫩的顏色反而更爲招人注目,總之是爭奇鬥豔各自不一。
玲瓏起初看到一個白髮女子吃了一驚,滿頭銀絲閃著華萃,淺淺琥珀色的眸子迎著玲瓏驚異的目光莞而一笑,在她身側,站立著灰褐色頭髮灰褐色眼睛的少女,相形態度冷得多,對於玲瓏一行恍若無視。
玲瓏走過她們,方纔記起,銀髮淺眸是大夏鄰國安泰人的特徵,而那灰髮女孩,以及玲瓏在思考時又一眼見到的金髮碧眼的少女是哪國人,可就完全猜想不出了。
她在心裡嘆息一聲,由此可見包船王勢力廣闊紛雜之一斑,這位船王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對她而言,包船王出現地意義,究竟是助力呢?抑或是更大威脅?
“公主,到了,請進去吧。”引路的侍女躬身示意。
玲瓏微有一愣,卻見房中又迎出兩名侍女,滿面含笑地下拜:“迎接公主。”
玲瓏才知她們之間責任分得很細,便隨這兩名新侍女進房。
人在船上,不過是在旅途之中,料想房間的安置總不可能如陸地上這般講究,更何況她所到是一間客房,一進去,眼見這房間出奇的大,分內外兩進,以八折畫屏隔開,沉香細細,明珠累累,五六名侍女立於其間還象是空空蕩蕩,到處裝點得金碧輝煌,比她常住閨房更爲華美豪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