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 無月,密林,寒鴉寂。絞殺榕的根如一條條毒蛇, 纏繞著一個個枯死的樹干, 時間仿佛將一切都凍結成了化石, 只留下猙獰與恐怖。生, 不如死;死, 誰說就一定能解脫?
很少人會闖進紫雪山莊北面的林子,即便是冷血無情的殺手,也不愿在這駐足太久, 只在林邊匆匆而過。傳說中那里暗無天日,陰森詭異, 一年四季都籠罩在陰霾下, 有一股深深的怨氣在積聚, 徘徊;傳說中那里曾死過一個人,她的尸骨連帶著仇恨一起被埋葬于此地。
進入那片林子之前, 我的心猛抽了一下,總覺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將要發生。我不想進去那片林子,然而,被血風抱著,我別無選擇。他的手緊緊地摟著我的腰, 偶爾微顫一下, 我知道, 那種不好的預感肯定也在沖擊著他。
不該是這樣的!腳碰到那片土地的瞬間, 我腦海里閃過那樣的想法。這里應該是一片美麗的樹林, 秋天可觀落葉,冬天可賞降雪, 這里應該有一個穿這潔白衣裳的女孩,在林間翩翩起舞……
“怎么了?”旁邊的血風看著問,眼里透露著許多擔心。
我笑笑:“沒事。”沒錯,只是那恐怖的景象引起的心理作用而已。
血風不以為然,又將我摟得緊緊的,笑道:“呵呵,沒關系,害怕的話就靠著我。”
“去!你才害怕!”我沒好氣地反駁。
“嗯……我還真的害怕,這里會成為我們的葬身之所。”他凝望著密林深處,沉思了一會后突然說。
什么意思?心里毛毛的,希望他又突然笑幾聲然后說他是嚇唬我的,但是他沒有,只一直凝望著。搖頭,還是甩不去那種壞感覺,卻看到了臉色也有些異樣的紫杉,這一路上他都還死抱著積雪的尸體不愿放手,然此時此地,他的心似乎也叫這片密林給占據了。
“我……來過這里!”他也凝望著前方道。
那些黑衣人拉下自己的面罩,竟然是蔓青,小獵,高良姜他們。黑暗中走出了一個略為消瘦的身影,他抿著嘴唇,一言不發地看著血風。難怪這一路上幾乎都看不到梵天的追兵,看來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吧,之前的那字條估計也是他們弄的。
“謝謝!”血風看著他道。
“呵,我做的也就值得你一聲謝謝而已,只是……”錦葵上前幾步,背對著我們道。“從今以后,好自為之了。皇兄并不愚笨,追兵應該很快就到,那些死士可不會因為這片樹林而停止追殺。”
“他要是追來這里,自然會有人收拾他。”血風滿不在乎地揚起紅唇,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為什么又是那種酸酸的眼神……就好像這片樹林真的會是我們的葬身之所似的。
晚風送來一陣涼意,飽含著滄桑的味道。沒錯,歲月滄桑了所有人的臉,不管是錦葵與蔓青還是小獵與高良姜,甚或血風和我。細細看,眼角的每一條細紋,似乎都在訴說著:我們無路可退。然,怕滄桑了的不止面容,還有,心……
錦葵走了,他說他的皇兄已經不會再容納他,他說他要遠離那朝廷,只作一個云游四海的僧人。
小獵也走了,上次的意外刺殺一直困擾著他,但是血風讓他將功贖罪了,他會回到濯蓮村,與弄荷一起度過余生,我也不問他關于云母的事情,因為一提這名字,他的眼底就會滿是憂傷。
高良姜應該會隱姓埋名,從此不問江湖事,雖然他很想回去重建血見峰,但血風說已經沒有那個必要。
蔓青則留了下來,他說他要守著半夏。
恍如劇終,所有人都有了去處,但我們呢?我看看又在凝望著密林深處的血風與紫杉,或者,那個令血風恐懼的真相現在才掀開了一角而已。
“呀!呀!呀……”烏鴉沙啞的叫聲在頂上傳來,像在呼喚著地獄的惡鬼,透過大樹枝葉間細小的縫隙,看到了一些昏黃,還有一些正在盤旋的黑影。
大樹下有三座墳墓,墳墓間相隔約十米,排列成三角形狀,兩座新墳,一座舊墳。新墳上紅色的泥土在這片昏暗的綠色中顯得非常突兀,兩個墓碑上分別清晰有力地刻著“積雪之墓”與“半夏之墓”。
蔓青站在半夏的墓旁,臉上是凄然卻又幸福的笑容,他們終于在一起了,只是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地下,看似相依不分,卻是陰陽相隔。那段時間,蔓青一定是發了瘋似的去尋找半夏的尸骨,為何這些人能夠為了而別人做到這種地步?若是我,大概也只會傷心一會,然后又云淡風輕了吧。
積雪的墳是最新的,上面的泥土還帶著濕意,紫杉站在墳前背對著我,大約也在凝視著。
至于那座舊墳,沒有人知道在這偏僻的地方為什么會有一座孤墳,也沒有人來祭奠它,墓身與墓碑都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藤蘿,看不清墓主的名字,估計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了吧。然不知為何,每次看到這座墳墓我都會萌生出一些熟悉感,石蓮雕和鎖魂鐲就像和它有著共鳴般,每一次靠近它,我都可以感覺到它們的脈搏。但我卻不敢冒冒然將那些藤蘿扯去,我怕那藤蘿下的名字,總覺得只要一揭開那層掩蓋,我所知道的世界就會在頃刻間土崩瓦解。
我和血風坐在樹上,望著地面上的一切,突然覺得很冷,透心般的涼。半夏的墓旁有蔓青,積雪的墓旁有紫杉,可是那座孤墳……它一定很寂寞,寂寞得讓這片樹林也為之黯然。血風擁緊我,視線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那座墳墓,就像在凝望著一位故人,眼中盡是我看不懂的復雜。
“你說,那墓里躺著的會是什么人?”我問血風。
血風一顫,遲疑了半刻后才道:“一個,讓人又愛又恨的人。”
“讓誰又愛又恨?”
“不知道。他,或者,我……”血風繼續說,目光仍舊停留在那墳墓上。
你?奇怪,讓你又愛又恨的人,不是只有那個忍冬嗎?不對,愛的是她,恨的卻是,我。
“我倒要看看是怎樣一個讓人又愛又恨的人。”沒錯,我害怕那個墓碑上的名字,但是,若不將它揭開,只恐它將會成為我心中一個永遠也打不開的結。
翻身,準備下樹,不料血風卻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不要去!”他急道,將我重新拉入他的懷中,然而,此時此刻,他的視線卻依舊不離那墳墓。
我能不去嗎?那個墳墓下的人,恐怕不止讓人又愛又恨,更讓人畏懼吧。
跟那個詛咒有關吧……
我用力掙脫他的束縛,爬下樹,沖到那孤墳前。
心,在亂跳,如一只脫了韁的野馬,不斷地踐踏著我的靈魂,深呼吸幾口,手緩緩地伸向了那墓碑。古老的藤條,撥開,扯下,露出了一截石碑,石碑很濕,還長了青苔,上面一筆一劃清晰地刻著:忍冬之墓!
撲通!心猛跳了一下,一股錐心的痛鋪天蓋地般襲來,我無力地跌坐在地上。怎,怎么可能……
那個人……竟是,竟是……我?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我不是正在前忍冬的身體內嗎?
“這個人是你的第一世,一切怨恨孽緣的源頭。”血風走到我身旁道,語氣中仿佛飽含著萬般的無奈。我低著頭,只看到他紅色的衣擺,光線雖然昏暗,但那一抹紅依舊刺痛我的眼。
第一世?就是那個被詛咒的第一世……怎會,如此悲涼……
嘀……一行清淚滑過我的臉頰滴入泥土。
多久沒哭了?她是故意的吧,故意讓我看到曾經的自己是那樣的可悲。是誰將她困在這暗無天日的密林?她甚至還賞不到半掬的月色……
血風默不作聲,半蹲下來將我摟住。
“為什么,他不在她身邊……”依在血風溫暖的懷抱,我問。為什么,他可以讓自己的靈魂進入她的夢中,與她生生世世相纏,卻不愿意留在她身旁。
“他留了,只是你看不到,為什么你看不到……”血風喃喃道。
只是我看不到,為什么我看不到……
“這把劍算是物歸原主了。”一把熒藍的劍遞到我們面前。
抬頭,看見紫杉冷若冰霜的面孔。“你不要石蓮雕了?”我問。
他冷笑:“事到如今,還要那東西干什么?我原以為,只要解開了那該死的詛咒,便可以……只可惜,那個讓我有這種想法的人已經……”他扭頭看看積雪的墓,又看向那座舊墳,繼續道,“這里面沉睡的人就是令他朝思暮想的人了吧,我那個愚蠢的前世。與你們糾纏在一起,怎會有好結局?可是我不與你們糾纏,為何還是落得如此可悲的下場。”
“那些生世輪回之間的恩怨,又怎可三言兩語道清。那是你……無論怎么劃清界線都無法避免的。”血風道,眼中的落寞清晰可見。
不想接受命運,去不得不接受命運。
那妖曾說,紫杉要解開自己所中的詛咒,除非喝下那妖的血,或者,殺死自己心愛的人。殺死自己心愛之人的滋味,我不清楚,但紫杉一定有深刻的體會,當離劍插入積雪心臟那一刻,也許他的心也在瀝血吧。紫杉不愛我,紫杉的前世卻愛著我的第一世,只是一份執念,毀了的卻兩世人的幸福。我以為他也會像蔓青一樣,守在心愛人的墓旁,但他沒有,他說這一世的恩怨就在這一世讓它風散,就如積雪臨死前說的,但愿來生不要再相遇,若有來生,只愿他真的只是一棵紫杉樹。
“如果一切都像你說的那樣簡單就好了。”血風不以為然地笑笑,站起來理理自己的衣裳,“那個人,不會允許的……”
那個人?又是誰?
血風接過離劍,沉思了許久之后遞到我面前:“差不多,該蘇醒了,冬兒!”
蘇醒?我茫然地看著他一把將我擁住,將離劍塞到我手中后又放開,石蓮雕不知何時已經落到他手上。
“用劍,將它劈開吧,那里有一個問題,只有你能夠找到答案……”他將石蓮雕放在墓碑上,盡管他的表情看起來是那樣的不愿意。
要將它劈開嗎?
我猶豫著,可是手已經不自覺地往下劃,石蓮雕裂開的瞬間,藍光四溢,在空中繞了半圈后全部鉆進了我的體內,仿佛要將我的心臟撐裂,墓碑也裂開了,有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了一個白色的身影,懸浮在半空,正對著我陰冷地笑,她向我飛了過來,冰冷的手掌搭上了我的肩膀。那是……我?幻覺吧……
沒錯,一定是幻覺,因為那一刻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一片無邊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