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被派出去尋找聞月娘的隊伍在城里來來回回忙了三天,云長天左等右等就是等不來一個準確的消息。
有人說聞月娘肯定是投河死去了,你想好端端一個娘子無故被解婚約,必是要遭世人閑話的,誰不會自己去揣測這背后的原因啊,即使你云家放話出來,是云大少爺常年不回京,為了人家娘子好所以才這么做,但說要有誰真信了,基本是沒有的。
因為他是大戶人家,重門深幽不可探,天知道昨晚或是前晚,甚至是某個沒人打擾的午后,那院里的隱蔽處,香閨的床榻上,亦或是出行的馬車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家里守不住嘴的下人出去辦事稍微透個捕風捉影的話頭,那坊間必能傳出一曲可能比真相更聳人聽聞或是羞人耳目的貴族秘史。
也有人說,聞月娘是再嫁了人家,因為傳說里她太美貌,上到皇親國戚,下到富庶商賈都爭搶著想要迎她進門。可能她選了某丞相家的郎君,可能她身不由己嫁做商人婦,夜夜都對著天上的明月寂寞地彈著空琴。總之人是好好活著,還算活得像模像樣,一點都不會比在云家當個侍妾差。
不過還有第三種說法,這個版本里的聞月娘下場就比較凄慘了。
有人曾見過一位抱著琴的清純娘子流落街頭,美貌程度不亞于那些傳唱里所描寫的美人,看著她走入青樓不復再出來,第二天青樓里浮起一陣騷動,把那新來的花姐如何在花客的逼迫下最終跳樓的場面也一同描述的一清二楚。但要問他是否親眼所見,那可就要先承認自己也是道聽途說,后才敢保證具體情況雖不知真假,但跳樓的橋段絕對貨真價實。
又追問起是哪座窯子,各人東指西指終于還是把全城的青樓都認了一輪。
云長天沒了辦法,終日坐在家里替她著急也是沒有指望,倒不如自己親自去花街一家青樓一家青樓地探過去,說不定還真能找到點線索。
此時八月未央正值中下旬,過不了多久就得入秋,一入了秋自己事情也開始忙起來,大小節日的祭典啊,本家間的維系啊,各種禮節習俗不光要到位,還要辦出準家族族長的風范來。外地各處莊園的秋收也是要管要查,盡管田地別院等事宜都是洛忠在監察,自己倒是省下心,但瑣碎事仍舊一大堆,九月十月至少有廿十天的功夫要去各地巡視一遍秋收狀況。
這么做不是他不放心洛忠的工作,只是一向的規矩便是如此,不照著流程過一遍,就怕人言難擋。
他花了一天的功夫,在熱情糾纏的花姐之間周旋只為了打聽是否是此家的新人輕生跳樓,但是那些風塵中求生的女子輕易吃透了他的心思,便以此為誘,不明說有沒有,步步引著他,灌著他,直至醉意上頭,差點就被勾進了花姐溫香軟玉的懷抱里,幸虧洛忠及時趕到,散了點錢財,好說歹說才說服花姐們乖乖放手。那些個女人認識他,就占著相識一場發起嗔怨來,嬌弱可愛道:“郎君不夠意思,有花酒獨喝也就罷了,現在還不讓自己兄弟好好享受一把?”
洛忠怪為難,這些是他略有交道的紅顏知己,不好惹了她們以至于往后自己買醉無處去,笑臉賠罪道:“姐兒幾個好生會講,一開口就殺盡了我想說的話,叫洛忠實在羞愧。不過大少爺今天確實還有要事在身,不好久留,你也知道他一個不逛風月場的實在人,怕今天這么多姐兒伺候,身體吃不消。”
花姐聞此話均笑起來,紛紛簇擁著他倆,一路順手幫扶著爛醉如泥的云長天出了去。洛忠肩扶著他,還不忘回頭約道:“過兩天我一定帶著大少爺好好地捧場啊。”
暮鼓聲早已響過百遍,頭頂上的夕霞也快褪的差不多,洛忠只好帶著酩酊大醉的云長天去了何音的歌樓歇息一晚。
跑堂的看熟客帶著個拖油瓶來了,二話不說把他倆帶到樓上廂房里安頓下,又招呼仆婦上酒上菜,熟門熟路,連貫的很。
云長天躺了一會,在洛忠吃飯時一點沒預兆地翻身到榻沿嘔了一地的食糜。害得洛忠剛下口的菜也一并吐出了口。
幾個丫頭來收拾過,又打來了幾盆熱水備著用。云長天清醒后抹干凈臉和身子,同洛忠一道坐下談起了心。
但房里那股酒味還沒散,洛忠雖自己也是個酒囊,始終還是接受不了他人身上的腐醉氣息,推脫著就往外逃去,讓跑堂又去開了一間廂房,找了歌姬獨自逍遙去了。
云長天一人坐在原處悶聲嘆氣,跑堂的剛關照完洛忠少爺,又探頭探腦地過來問他要不要也找個會唱歌的娘子來一首小調消遣消遣。
這里畢竟只是歌館,應該不會再有那么精明的花姐來伺機消磨他,也是空房一人,樓中天井夜色如歌,他便答應了跑堂的提議,過不了多久果見得有蒙面的歌姬抱了一架差不多要與身等高的古琴過來。
他看著瘦弱的娘子吃力,實在有些不忍,正要起身上前幫一把手,便被歌姬止住了:“莫費心,月娘自己可以扛過來。”
她總是低著頭,回避著他的眼神,好似不愿見他看他一眼。
聽聞她自稱月娘,云長天反應過來,皺眉道:“難道是當日于臺上拒絕我的月娘?”
她往里屋走去,安置好琴就放下了珠簾,仍舊未抬起過頭,或是偷偷打量過他。
“云大少爺你可記恨月娘無情?”她言畢就靈動十指,不等他回答緊接著道:“可是月娘卻恨郎君無情。你說,這可怎么辦才好?”
“我聽你口氣,是否我們之間曾有過恩怨?只是不知道月娘身份,云某也暫時回憶不起來。”他氣息逐漸變得冷冷的,像是冬夜里的寒風。
衷瑢想不好要不要這么早把自己身份暴露出來,隔著簾子遠遠看著,也看不清楚他人的模樣。
她終又是低下頭,仔細播著琴弦,撫理心事道:“我先問你一句話,在這世間,云大少爺可是有過真心實意喜歡的娘子?”
“有。”他毫不掩飾地承認了。
她又接著問道:“既然是有,月娘還想知道少爺又是如何處理你不喜歡的人?”
這個處理用的很微妙,云長天暗暗感覺不適,思索幾番擇言道:“天底下除了云某心系的那一位紅顏,她人都算月娘所言對象,難道月娘還要問我怎么‘處理’全天下的女人嗎?”
她一點沒猶豫,繼續細問道:“若是娶了少爺不喜歡的娘子在家中呢?那位娘子該如何對待?”
“這與你有關嗎?”他有點煩躁和不安,生怕被她窺探到了自己的心底,在她面前暴露真實的自我到底是如何殘缺和軟弱。
衷瑢聽他語氣有點抗拒的意思,便停了手,按下還在顫動的琴弦,起身告辭道:“少爺似乎不想聽月娘的琴聲,剛好月娘也累了,我讓其他姐妹來侍奉少爺。”
她低下頭貼著花架貼著隔簾又貼到門板上打算快一點溜走,哪知云長天被她問得胸中燒起三味真火,必得她解釋清楚才肯罷休。
衷瑢不肯在他面前多逗留,但聽他呵斥一聲也就不敢多走一步,縮著肩面向門板背對著他,有些輕微顫抖。
他疾步走近,掰過她的手臂想好好看看她的樣子,到底是誰讓他欠了情債一般遭人記恨。
月娘始終不敢抬頭,生怕被他記住自己的長相。已經被解婚約的事情搞得沒皮沒臉,這下恐怕還要再遭一回嘲笑。
云長天手一撥,吃力地抬起她的下巴,這小娘子還挺倔,到了不得已的此時才與他四目相對。衷瑢這回總算看清楚了,但是她還蒙著臉,云長天另一手扯去絲巾一角,敷在她臉上的絲綢順著輪廓滑落下去,一點一點露出她的面貌。他看到一張日思夜想,始終無法忘卻的臉,正愣神地,震驚地凝視著他。
云長天腦袋在那一瞬間空白了,然而下一剎那,心中的空虛卻漸漸被難以言喻的驚喜逐漸填埋起來。
他望著她的眼眸里,微顫的鼻息里,微張的唇舌間,就快要爆發一股破鏡重圓的激情,可是就在這時,月娘回過了神,拼勁全力推開他,奪門而出。云長天被這突如其來的怨念擊暈了頭,等他反應過來追出去,月娘已經跑得不見蹤影。
跑堂的被緊急召喚到云大少爺的廂房里,對著他的問題老實回答了起來。
云長天問:“月娘是怎么到這歌樓里來的?”
跑堂的說:“老板帶來的,特別關照過我們要好生對她。”
他又問:“你們老板又怎么認識她的?”
跑堂的又答:“這我哪兒知道呀,少爺你還是向老板自己去問吧。”
見他沉默了坐在那里,跑堂急著出去招呼其他人:“少爺還有什么問題?我這先回去了?”
“等等,月娘在這邊的住處你可知道?”他說著還從荷包里取了一小串錢出來扔到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