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半的時候,趙直從床上一躍而起。
經過了兩天的休息之后,他的身體狀態恢復很快,雖然腳趾和肋骨還在隱隱作痛,但顯然已經不影響他的正常行動了,而且,他能感覺出來,那種痛是正在痊愈的痛,而不是惡化的痛。
他悄悄走進洗手間,洗了一把臉,然后在外面開始做起了俯臥撐,這一次,他并沒有做太多,只是想保持體能。
外面的雨終于停歇了,雷聲也已經遠去,只有一道道閃電在天際劃過,從濃云中探一下頭之后,迅速消逝。
趙直站在窗前,望著外面漆黑的夜空,陷入了沉思當中。
在過去的兩天里,他已經理出了一個大致的思路,現在正在往里面填充一些細節。
這次的行動他要謹慎,不僅謹慎,還要保證成功率。
所以不能著急,要循序漸進,待時機成熟之后,一鼓作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后背被人輕拍了一下,他轉過頭,看了二子也正在凝視著窗外。
二子道:“你起的一天比一天早了。”
趙直道:“睡不著,躺在床上是浪費時間。”
二子似乎笑了一聲:“那我豈不是一直在浪費時間,我過去的二十多年基本上都是在床上度過的。”
“我很好奇,你睡著了嗎?”
“你覺得我現在醒著嗎?”
趙直愣了一下,隨即道:“不管你醒沒醒著,我反正醒著。”
二子望向夜空,他的側臉看起來很堅毅,眼神炯炯有神,完全不像是一個整日昏睡在床上等死的人。
二子幽幽地道:“我在做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有多長?”
“有我的人生那么長,從我有意識的那一天,這個夢就開始做了。”
“是個什么樣的夢?”
二子忽然咧開嘴笑了一下道:“你做過夢嗎?”
“肯定做過啊。”
“你做過重復的夢嗎?”
“這個倒沒有……”
“你做過連續的夢嗎?”
“連續的夢?有這種夢嗎?”
二子神秘地笑了笑:“當然有,如果你研究過夢,你會知道,夢不單單是一種內心的表達那么簡單。”
趙直感覺自己說話的方式跟梁哲有些像了,他用一種平和的語氣問道:“這么說,你研究過夢?”
“豈止僅僅是研究過那么簡單,我的二十幾年都在做這件事情。”
“你做的怎么樣?”
“一般般,做的越多,越會發現它深不可測。”
二子閉上了嘴巴,似乎有些話不想對趙直說,或者是說了之后怕趙直根本就理解不了。
沉吟了片刻之后,趙直忽然道:“夢應該是潛意識的一種表現吧。”
二子轉過頭,看了趙直一眼,眼神中帶著一絲驚喜:“看來你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趙直想到梁哲曾經跟他說過,人的意識一共分為表意識和潛意識兩種,平時看到的聽到的,和思考到的,都由表意識傳輸給外界,人們也僅僅能夠感知到表意識的一些東西,而潛意識虛無縹緲,根本無從查看,除非被催眠,或者是做夢。
趙直道:“我多少了解一些。”
二子輕吸了一口氣,問道:“弗洛伊德你聽過沒?”
“心理學大師,我當然聽過,還看過幾本他的《夢的解析》。”
“弗洛伊德關于夢的理論,我最初在研究的時候,還是有些認同的,我總結了一下他的理論,大致可以簡單這么理解,夢的動機是為了滿足人們的欲望,人們有所希望,不能在現實中實現,故而寄托于夢境,而夢的題材和來源是過去重要的事實經歷和精神經歷,而夢的工作方式是凝縮,移植,組裝。”
趙直聽著二子簡單而透徹的解釋,感到了一絲震驚,在過去,他從沒有覺得二子竟然懂得這么多,而且,還是這么深奧的學問,看來,過去確實一直低估他了。
二子的話讓趙直更加堅定了要拉攏他的決心。
趙直壓制下心底的激動情緒,點了一下頭道:“確實如此,夢是欲望的表現。”
二子卻忽然搖了搖頭道:“但我更傾向于榮格的理論,在我看來,他的更加全面,也更加具有藝術性,如果從弗洛伊德的理論來說,夢就是簡單粗暴的欲望表現,而榮格的,則更加含蓄委婉,更加具有創造力和不可捉摸性。”
“榮格的是怎樣的?”
“你應該知道榮格吧?”
趙直想起了兩天前在梁哲的小屋中看到過榮格的兩本書《紅》和《黑》,他有些后悔當時為什么沒有翻看看幾眼。
趙直模棱兩可地道:“看過他的紅和黑,但只是簡單看了一下。”
二子再次給趙直投來了一種驚喜的目光。
隨后,二子說道:“榮格不認為夢僅僅是為了滿足愿望,也不認為夢進行了什么偽裝,他認為,夢是無意識自發的和沒有扭曲的產物,而夢給我們展示的是未加修飾的自然的真理……”
二子停頓了一下,長吁了一口氣,臉上出現一種迷離的光暈:“在弗洛伊德看來,夢好像一個狡猾的流氓,拐彎抹角地說下流話,而在榮格看來,夢好像是一個詩人,他用生動形象峋詩的語言講述關于心靈的真理,這種夢所用的類似于詩的語言就是象征。”
趙直適時地補充道:“我之前就知道這兩個心理學界的泰斗在夢的解析方面有很大的分歧。”
二子點頭道:“分歧不止如此,你聽我慢慢說,關于榮格的夢理論,我研究了很長時間,榮格說夢語言是象征,而象征不是為了偽裝,是為了更清楚地表達。這正如我們在給別人描述一個新奇的東西時,為了說清楚,需要利用比喻來加以說明。”
二子咽了一口唾沫,有些興奮地繼續道:“夢的基本目的不是經過偽裝滿足欲望,而是恢復心理平衡,稱為夢的補償。”
“如果一個人的個性發展不平衡,當他過分地發展自己的一個方面,而壓抑自己的另外一些方面時,夢就會提醒他注意到這被壓抑的一面。”
二子越說越興奮,他舉起手在半空中揮舞著:“例如,當一個人過分珍重自己的強悍、勇敢的氣質,而不承認自己也有溫情,甚至也有軟弱的一面時,他也許就會夢見自己是個膽怯的小女孩。”
還沒等趙直說話,二子繼續道:“夢還會展示出做夢者自己內心的被忽視被壓抑的一面,因此往往可以起到警示的作用。我再舉一個例子:一個女人,平時剛愎自用、固執偏激、喜歡爭論,她做了這樣一個夢:她去參加社交聚會。女主人歡迎她說:真高興您來了,您的所有朋友都在這兒等您吶,然后,女主人領她到門口,幫她開門,我她走進去一看,竟然是牛欄!”
二子望向趙直道:“這個夢表達了什么,你知道嗎?”
趙直本來想說自己的觀點,但想了想還是忍住了,他搖了搖頭道:“表達了什么?”
二子咧嘴笑了笑道:“由這個夢可以看出,這個女人內心的另一面是謙虛的,它提醒這個女人,你平時的表現就像一只犟牛!你好好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二子的解釋跟趙直剛才想到的截然不同,他剛才想的是,這個夢暗指她正在和一群牛一樣沒有品位人在打交道,或者是,她白天剛去參加了聚會,遇到了一些野蠻的待遇,她就把白天的遭遇折射到了夢境里面,暗示他們都是畜生,是蠻橫不顧忌別人感受的牛……
二子看著趙直的臉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這么跟你說吧,夢千變萬化,但是不離其宗,如果你真的研究了許許多多的夢境,你會發現,夢里發生的東西可是比現實有意思的多。”
這個觀點,趙直不是很認同,他果斷說道:“夢是現實的反應,如果沒有現實,何來夢境?”
二子忽然咧嘴一笑,臉上布滿了神秘的表情:“你以為我二十幾年就在研究這么淺顯的玩意呢?”
“那你在研究啥,我越來越不懂了……你每天都在睡覺,怎么還說自己在研究學問?”
“所以別人都說我瘋了。”
“就是因為這個你才住進精神病院?”
“不止于此,雖然和這個相關。”
“那是因為什么?”
二子輕輕仰起頭,望向窗外密集的雨線,眼睛陷入了一種朦朦朧朧的狀態,似乎在遙望遙不可及的遠方。
過了良久之后,二子低聲說道:“集體潛意識。”
這個名詞趙直是第一次聽說,不由地問道:“集體潛意識是啥?”
“人類世世代代經歷的事件和情感,最終會在心靈上留下痕跡,這痕跡可以通過遺傳傳遞,這種遺傳的原始痕跡,稱為原型,也就是集體潛意識。”
趙直忽然感到似乎有一種神秘的氣息從二子的身上慢慢流露了出來。
趙直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要說什么,而且他能感覺到二子的話并沒有說完。
果然,沉默了片刻之后,二子道:“原型本身不是具體的形象,而只是一種傾向,但是原型卻可以通過一種形象出現。在夢里,有時會出現一些奇異的情節和形象,這些東西用做夢者自身生活的經歷解釋不了,那么,這就是表現原形的形象。”
趙直似乎理解了一些什么,但又沒有理解,就在這時,他猛地想起了自己之前的一個夢境,在他的那個夢里,出現了一種他從未出現的花,至今為止,他都不知道這種花是什么花,而且他知道自己在現實中絕對沒有見過那種花。
那是他大學畢業時候做的一個夢,他當時甚至還把那朵花的樣子給臨摹了出來,可后來也不了了之了。
趙直道:“我好像有點明白你的意思了,就是說,我們會遺傳祖先的一些信息在潛意識里面,然后通過夢境表現出來對嗎?”
二子糾正道:“不是潛意識,是集體潛意識,有兩種潛意識,一種是個人潛意識,一種是集體潛意識,要分開。”
趙直點了點頭。
二子用一種低沉的不同于以往的聲音說道:“不是所有的夢都有同等的價值的,有些夢只涉及瑣事,不大重要,而另一些夢——原型介人了夢——則震撼人心,如此神秘和神圣,如此奇異陌生,不可思議,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這些夢是更重要的。”
一道閃電忽然從天際劃過,濃云被割開了一條縫隙,發出紅色的光芒。
二子凝視著那道閃電,瞇縫起了眼睛:“這些夢不是愿望的滿足,而是啟示,是對未來的預測或預示,所以,我們應重視夢的智慧,而我,正在做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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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集體潛意識是卡爾·榮格的重要理論之一,簡單來說,就是每一個人都會遺傳祖先的所有記憶,它們通過集體無意識呈現出來,比如災難,比如預言等等,有神學的成分在里面,所以有一句話說的是,心理學的盡頭的盡頭的盡頭,是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