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州城并不大,只是因為戰(zhàn)事的來臨,才讓此城一下子涌入了無數(shù)的百姓。而沒有來得及逃進(jìn)城內(nèi)的,或者躲在地窖中的百姓,被蒙古軍全部抓了過來,充當(dāng)攻城的肉盾。
蒙古軍一向如此,并且號稱戰(zhàn)無不勝,無論在東方還是在西域。
唯一幸運的是,神策軍的及時報訊及黑水城的血戰(zhàn),讓河西諸郡有了最大限度的遷民入城的時間。而不久前西涼軍在合羅川的血戰(zhàn),也讓安西軍及時地趕到肅州,否則肅州城就成了一座無人防守的城池。
“城頭上的將軍聽著,我大蒙古國貴由那顏有令,你們?nèi)羰欠畔卤鳎蜷_城門請降,我們將饒你們不死,否則屠城!一個不留!”一位蒙古百戶壯著膽子站在最前面,對著城頭上的安西軍喝道。
“要攻便攻,何必嗦?”城頭上有人高聲嘲笑道,“莫不是你們蒙古人腿太短,只能爬上女人的床上吧?”
這譏諷之辭惹得城頭一片哄笑聲。
“這話錯了,蒙古草原上是沒有床的!”另有人卻有板有眼地糾正道,“聽說人家從不用睡床!”
蒙古人氣急敗壞,身受重傷奄奄一息的秦九被蒙古軍押解到最前面。
他披頭散發(fā),全身已經(jīng)破爛不堪,傷口已經(jīng)發(fā)干,已經(jīng)被利箭射中的一條腿被左右蒙古軍拖著向前。唯有他地臉仍然昂首向上。他身上的血幾乎流盡,一盆清水劈頭澆來,令他迷糊的神志清醒了幾分,他口中發(fā)出低沉地呼聲:殺、殺!
左右同樣被捆綁著百姓,個個緊咬牙關(guān)欲哭無淚,眼神既有對自己命運的擔(dān)憂,也有對城頭上存在著本能的希望,更有對身后蒙古人的驚懼之心。這驚懼甚至與仇恨交織在一起,令他們分不清哪一種情緒來得更強(qiáng)烈一些。驚懼讓仇恨更加深沉,而仇恨讓驚懼更加刻骨銘心。
“這是你們的大官。已經(jīng)成了我們的俘虜。如果你們不開城門,他和本地村莊的百姓都要在此地丟下性命。早投降早得安全。早投降早得獎賞,否則只有死路一條。”蒙古百戶又沖著城頭呼道。“我要你們領(lǐng)頭的將軍出來說話。”
城頭上地安西軍將目光齊刷刷地轉(zhuǎn)向蕭不離,人人臉上都被焦慮不安的表情籠罩著。蕭不離自從秦九出現(xiàn)在城外,就一直緊緊地盯著秦九模糊地臉龐,他雖然看不清真切地情景。但他知道那真的是秦九。
蕭不離心亂如麻,握刀地手青筋畢現(xiàn)。怎么辦?蕭不離方寸大亂,他可以閉著眼殺死那些無辜的百姓,把這看作是御敵不可避免的后果,但是要讓還留著一口氣的秦九死在自己地箭下,十多年深厚的情誼令他無法狠下心來。
蕭不離甚至有些后悔,他寧愿在他抵達(dá)肅州城前,率軍去救援西涼軍,那樣帶來的后果或許很不樂觀。甚至是災(zāi)難。令滿城百姓與肅州城一同淪陷。但他將不會面臨如今這個進(jìn)退兩難的局面。
敵軍后軍騷動著,他們從百姓村莊拆來一切可用的東西。搭成攻城器械,正在往前陣調(diào)集,敵軍的兵力一直在持續(xù)增加。而前陣被刀箭逼迫的百姓又一次往前靠近,黑壓壓的人群讓城頭的守軍投鼠忌器。
“大都督,怎么辦?”部下周虎臣急切地問道,“敵軍越來越靠近了!”
蕭不離環(huán)顧左右,人人滿臉悲憤,卻也無可奈何,這個進(jìn)退兩難地局面令安西軍地士氣低落。
“啪、啪!”蒙古軍用馬鞭狠狠地抽在百姓的身上,人群中發(fā)出陣陣慘叫聲。這慘叫聲也在城頭上地軍民的心中響起,令他們更加悲憤。在作為肉盾的百姓當(dāng)中,有人忍不住這種折磨,嗚嗚地哭泣了起來,進(jìn)而響成了一片,卻招來更猛烈的抽打。蒙古軍肆意地笑著,百姓哭叫著越兇,他們就越感到興奮,因為他們認(rèn)為這可以削弱城內(nèi)守軍的意志。
秦九又一次被潑了一盆冷水,他的神志變得清晰起來,而來自身上無數(shù)處大小傷口的疼痛感卻更加強(qiáng)烈。
“向城頭勸降!”蒙古百戶命令道,“只要城里降了,你的性命就得以保全!”
秦九狠狠地瞪著他看,合羅川的那個殺神般的人物似乎又恢復(fù)了所有的力量,蒙古百戶被他可以刺入心臟深處的眼神給驚住了。
一陣試圖掩蓋心虛的鞭子劈頭蓋臉地襲來,如狂風(fēng)暴雨般,秦九的身上又多了無數(shù)道傷痕。秦九努力地站立了起來,不久前曾被箭射中的左腿傳來一陣鉆心的疼痛,那箭頭仍留在他的腿中,然而這種肉體上的疼痛,不過是讓他的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秦九堅強(qiáng)地站了起來,不需要任何人的協(xié)助,更不需要刀箭的脅迫,他感覺唯有這樣,自己這才像是一個真正的不屈的勇士。
“快向城上喊話!”蒙古人再一次命令道,他們以為秦九經(jīng)受不過這個折磨,真的會如此照辦。
秦九的目光搜尋著肅州城,城上樹著一面大旗,上面一個“蕭”字。秦九心中突然感到安慰,至少合羅川一戰(zhàn)雖讓自己全軍覆沒,但也達(dá)到了自己的目的,安西軍在肅州城中站穩(wěn)了腳跟。
“哈哈……哈哈……”秦九突然指著城頭上的大旗狂笑了起來。城內(nèi)城外的人們都被他這狂笑聲震住了,哭泣的百姓似乎也忘了身上的疼痛。
“少嗦,讓城上的守軍投降!”蒙古人的鞭子又襲來。虛弱的秦九再一次倒地,他掙扎著站起來。毫不在乎地拍了拍身上地塵土,沖著城頭吼道:
“蕭不離,你這個縮頭烏龜,你怎么還不放箭啊?射啊,射死所有人!”
秦九撒開胸口的戎衣,指著自己的胸口狂笑道:“射,就往這里射,讓我看看這里流出的血是不是赤紅色的!”
“大都督!”安西軍校尉周虎臣驚呼道。
“大都督!”操作著巨弩的軍士們驚呼道。他們不知道自己該贊成還是反對。
“不能射啊!”城內(nèi)的百姓卻毫無例外地表示反對。
“射啊!射死我們吧,讓我們和秦將軍死在大秦國子弟兵的手下吧!”城外的百姓也齊聲說道,他們停止了哭泣。效仿著秦九的模樣昂首挺胸。雪亮鋼刀揚起,有被俘地百姓躺在了地上。抽搐著死去。鮮血染紅了一大片土地。
蕭不離抬起了右臂,卻遲遲沒有揮下來。他舉棋不定,感覺自己的右臂猶如托著重達(dá)萬鈞地重物。身后城中地百姓讓他身感責(zé)任重大,而城外的慘叫聲讓他肝腸寸斷。他站在城頭之上,俯看眾生。然而城下被屠刀逼著地秦九與數(shù)百位百姓讓他感覺自己是在仰視他們。
“哈哈!”蒙古人肆無忌憚地嘲笑著,他們舉著刀箭齊聲吶喊,“還是開城投降吧,否則只有死路!”
“蕭不離,你我相識怕有十多年了吧?我們兄弟情同手足,今天秦某就求你給我一個痛快!”秦九再一次沖著城頭吼道。
“秦兄弟,你們肝膽相照十多年,今日你我天涯相隔,請君先行一步。蕭某隨后就到。到時與君共飲黃泉!”蕭不離的聲音穿越過護(hù)城河,奇異地讓護(hù)城河兩邊的眾人都能清楚地聽見。
“好。秦某那就先行一步。請蕭兄弟為我西涼軍七千子弟兵和這里的無辜百姓報仇雪恨!”
“此仇不報,蕭某無顏茍且偷生!”蕭不離高聲呼道,“蕭某只要還活著,定會將敵酋地頭顱送到你的面前!”
不知什么時候,羅志又出現(xiàn)在城頭之上,他淚流滿面,大聲疾呼道:“秦兄弟有何遺言?”
“若是你們見到國主,就說我秦九此生最大的幸事,就是遇到了國主,是他讓我還活到今天。秦某今天不過是將這條本就不屬于自己的性命還給他而已,但愿能魂歸英雄冢!”
蒙古人驚懼不已,這種驚懼在后陣中飛速擴(kuò)散。貴由急命軍隊開始攻城,大軍開始緩緩地向前移動。
城頭上的巨弩早已經(jīng)上好了弦,粗大的箭矢也早就準(zhǔn)備就緒。弩兵的目光在城外秦九與城頭蕭不離兩人的身上流轉(zhuǎn),他們聽到秦、蕭二人的一番對白,心知這將是他們有生以來最刻骨銘心地一次經(jīng)歷。
蕭不離再一次舉起了右臂,他悲壯而有力地將右臂揮了下去,臉色蒼白中泛著鐵一般地滔天恨意。
指揮弩兵、回回炮的校尉們也舉起了右臂,他們無奈地傳達(dá)著命令,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精確,都要干脆利落。
這就是命令,粗大如長矛般地箭矢夾雜著石彈,帶著呼嘯聲劃過了一片天空,帶著軍士們心中怒火飛向了各自的目的地。
秦九臉上含著笑意倒下,他高大的身軀從此再也無法傲然地站立起來,永遠(yuǎn)地倒下。他在失去生命的剎那間,似乎看到了昔日兄弟徐不放黑紅的臉膛,正在陰間笑著向他招手,他甚至能看到英雄冢里國王在他的墓前悄悄抹去眼角的淚水。他胸膛流出來的血,并不是赤紅色的,而碧色的血。
城內(nèi)的弩兵和炮兵瘋狂地放著箭石,他們感覺自己擁有無窮的力氣,可以輕易地絞動起堅韌的鋼弦,弩箭與石彈比以往任何訓(xùn)練的時候都要快速地被投射出去。指揮的校尉、參軍們面無表情地傳達(dá)著投射角度,一次比一次準(zhǔn),一次比一次狠,護(hù)城河前數(shù)十步內(nèi)成了敵軍無法逾越的死亡線。
“殺、殺!”城頭上安西軍流著熱淚,瘋狂地吶喊著。
貴由感到莫大的恥辱,黑水城北數(shù)百里外神策軍讓他自告奮勇的突襲失去突襲的意義,黑水城頑強(qiáng)的防守讓他不得不放棄,而合羅川的一番血戰(zhàn)徹底地?fù)羲榱怂械淖孕排c驕傲。肅州城外的悲壯又讓他成了一個配角。
“殺、殺進(jìn)城去,殺光城中所有的人!”貴由沖著手下不停地斥喝著。
貴由殺紅了眼,如同城內(nèi)的安西軍一樣,也是仇恨讓他迷失。夜幕已經(jīng)降臨,火光燒透了半邊夜空,貴由瘋狂地催促著仆從軍往前邁進(jìn),他只能無奈地看到自己手中的軍隊飛速地減少。肅州城像一頭怪獸,瘋狂地吞噬著一切生靈,仆從軍一波又一波地倒下,不是在城下就此止步,就是被身后的督戰(zhàn)的蒙古軍斬殺。
護(hù)城河被進(jìn)攻者人馬的尸體填滿,蒙古軍終于有機(jī)會靠近城墻,卻從未感到片刻的輕松。
“天地遠(yuǎn),山川險,秦國男兒遠(yuǎn)征去。保家國,衛(wèi)父母,人生哪能虛度日?劍氣豪,角弓寒,袍澤弟兄共生死。噫吁兮,糾糾秦國郎……”
城頭又響起這令貴由討厭的歌聲,每當(dāng)自己的軍隊無限靠近城墻時,總會在這歌聲之中被擋了回來,丟下數(shù)百具尸體。
蕭不離也在城頭上高唱著戰(zhàn)歌,在熊熊的火光之中,他堅毅的臉上流著兩行熱淚。他的目光狠盯著護(hù)城河外秦九倒下的地方,那里卻倒著無數(shù)尸首,冥冥之中他似乎仍能看到一個令他仰視的勇士正在那里狂笑著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