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萬里天地遠,飲馬居延碧波急。
遙望邊城白骨枯,健兒凱旋猶悲愴。
----《聞驍騎軍月下擒敵酋次日晨隨圣駕入黑水城作耶律巨》
方圓數百里之廣的居延海仍泛著白色的浪花,不知疲倦地拍打著岸堤。遠遠望去,廣闊的居延海與純凈的藍天融為一體,水天相接不分彼此,如同一塊巨大的藍寶石。數萬秦軍將士在居延海邊飲著戰馬,讓疲憊不堪的人馬得以歇息。
秦王趙誠站在高處眺望黑水城,那座邊城已經從平地上消失了,成了一堆殘亙斷壁。黑水城經受住貴由軍的猛烈攻擊,也承受過蒙古軍路過軍隊的無數次進攻,卻沒能堅持到最后,察合臺的大軍讓這座邊城徹底地從居延海邊的平地上抹去。
眾將站在趙誠的身邊,齊齊往黑水城的方向望去,心頭都沒有一絲勝利之后的喜悅。趙誠揮了揮手,率軍奔往黑水城,放眼望去那殘存的一段城墻之上,戰火的痕跡仍然清晰無比。
趙誠在城門前停了下來,從追日馬上跳下,取下自己的頭盔,步行入城,如果這還能被稱之為“城”的話。眾將士們也紛紛從戰馬上跳下,帶著朝覲般的心情跟在他的身后。雜草叢生,飛禽走獸在廊舍的斷垣殘壁間游走,隨處都可見到裸露著的白骨和遺失的箭頭。
鐵穆正帶著朔方軍在城內瘋狂地尋找死者,這里本就是他們的駐地,所見的情景令他們心碎。城內的一萬軍民,存者不過數十人,那些僥幸活下來的百姓麻木地看著秦軍的到來,如同行尸走肉。郭侃在朔方軍的軍營中找到了一具據信是黑水城守備范承安的遺體,四肢皆寸斷,又被攔腰截為兩段。看來死前應該受過可怕地折磨。
趙誠和部下們站在范承安的遺骸面前,無言低頭脫帽啜泣。
“所有戰死的將士,職位不分高下。都要收殮好,運往賀蘭山下,葬于英雄冢!斯國斯民,豈能讓我秦國烈兒暴尸在外?”趙誠對著自己地部下們說道。
察合臺被葉三郎押了過來,他嘴里仍然高聲叫罵只求速死,親衛軍上前將一塊破布塞入他的嘴中,并趁機狠狠地揍了他幾拳。曹綱命人拉過一輛囚車。將察合臺關了進去,僅容一顆腦袋露在車頂上。
趙誠冷冷地打量了一下察合臺。這個曾經不可一世地人不過是自己地戰利品而已。他不必和一個將要屈辱而死地人在口舌上爭個高下。他甚至懶得再多看對方一眼。
“敵軍仍有不少人漏網。驍騎軍擅長追蹤和長途奔襲。能行常人所不能行之事。能吃常人所不能吃之苦。你帶著驍騎軍補足箭矢、干糧和清水。繼續追殺。”趙誠命令葉三郎道。“將你們所看到地敵人。全被殺死!當你看到了阿勒壇山地雪峰之時。就可以回來復命!孤授你專擅之權。將士們地功簿你可以任意判定。只需在回來時給兵部報備一下即可!”
葉三郎單膝跪下。握緊拳頭。抬頭回道:“國主放心。我驍騎軍地將士們愿意為我秦國戰死地勇士們。追到天涯海角。將所有地敵人消滅。此份內之事。我等不敢言功!”
“你去吧!”趙誠點點頭。葉三郎退下去準備長途追擊。
郭侃眼含熱淚。上前請命道:“屬下神策軍曾與范守備并肩作戰。今范守備慘烈而死。侃恨不能為其血刃仇敵。愿國主能讓神策軍與葉統領齊頭并肩!”
“不必了。死地人已經夠多了。將士們也都累了。需要休整!”趙誠道。“今之大勝。亦屬慘勝。待我軍恢復元氣。定要追到天涯海角!仲和。你可知我曾許諾要封你為定遠侯是何意?”
“屬下明白,國主是要末將效仿漢時的班定遠,為國開疆拓土,威服域外萬國,斬盡一切不臣之酋!”郭侃略為思忖道。
“家園荒廢,百姓流離,眼下正是與民休息之時,爾等已經累了,孤也累了,百姓更是累了。三軍將士暫且休整,待到他年他日,再去尋仇!”趙誠道。
“遵命!”眾人齊聲說道。
黑水城的累累白骨將秦王趙誠驅趕而去,朔方軍留下收拾殘局,他則率余軍溯黑水河而上。一路行去,觸目所及之處,都可見到戰死的人馬與丟棄的兵器、箭矢。在合羅川,趙誠的心頭不得不又承受一次傷痛。
男兒心似鐵,只是未到傷心之時。
越過合羅川,趙誠地耳畔仍回響著七千西涼軍男兒的吶喊聲,仿佛他親見一般。在肅州城下,安西軍大都督蕭不離站在秦九倒下的地方,心中百感交集,他蹲在地上雙肩輕顫無聲地啜泣著。
古老地商道蜿蜒向前,漢時的長城仍然頑強地抵擋著歲月的摧殘。在天老地荒之中,斯人已逝,羌笛吹奏著悲哀的曲調,令人錚錚男兒不得不低下高傲的頭顱。
西壁輝率領著沙、瓜兩州的殘軍前來見駕:
“安西軍兵馬屯衛總管西壁輝參見吾主!”
“好,西壁能以孤軍先擊退拜答兒地蒙古輕騎,又能獨抗畏兀兒軍,護了一方百姓周全,此大功也!孤甚感欣慰!”趙誠頷首道。
“全賴將士們精誠團結同仇敵愾,方才不令危局逾發不可收拾。西壁不敢居以為己功。”西壁輝抱拳道。
“好!你已經不再是靈州的那個西壁少年郎了,有資格獨當一面,從今天起,你就是安西軍的副都督了,暫時統管安西軍各部!”
西壁輝瞅了瞅蹲在地上的蕭不離,和一旁面無表情的原本就是安西軍副都督的羅志,西壁輝的臉上顯出驚訝的表情來。
何進欲勸又止,趙誠又說道:“除去何進安北軍之職,由蕭不離充任。羅志與甘州義勇軍陳同分別充任西涼軍正副總管,重建西涼軍!”
“是!”何進毫不猶豫地說道。眾人均感驚訝,卻不知道秦王這是何故。何進對趙誠的忠心耿耿人人都知道。他對趙誠地命令向來不會皺一下眉頭,根本就不會因為失去領軍地權力而猶豫不決。
羅志因秦九之死的事情,與蕭不離兩人一直不愉快。心存芥蒂,所以他們不適合在一起。至于解除何進地安北軍權力,卻是趙誠另有打算。
“快起來!蹲在地上成何體統?”何進見蕭不離還蹲在地上,忍不住上前踢了他一腳。
蕭不離冷不防吃了這一腳,一骨碌從地上跳起來,淚珠從臉上落下,滴在飽經戰馬踐踏的塵埃之中。留下幾點清晰可見的濕處。他不知道自己的眼淚是因為愧疚,還是因為傷痛,沒有什么能比他些時的心情更加復雜的,復雜得讓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做對了還是錯了。
自從在賀蘭山,安西軍與秦軍各軍會師,趙誠至今沒有單獨召見他,更沒有提起秦九死時的詳情,這反而更讓蕭不離感到惴惴不安。
“國主地心情恐怕與我也一樣吧?分不清是對還是錯!”蕭不離心里這么想,他偷偷地用手背抹了抹眼角。
趙誠又轉頭對身旁的衛慕、古哥、汪世顯、陳不棄等人說道:
“各部暫隨我回京師,轉入休整。各部統計功勛,眼下國庫空虛,孤許諾諸位會各有封賞!”
“臣等不敢讓國主費心!”眾將齊聲道。
“國主不入肅州城了嗎?”何進悄聲問道。
“不看也吧。我河西自玉門關至涼州城外,甚或是沒黃河而下,直上中興府,俱是家園淪喪,百姓逃亡,此時此情此景徒讓人傷心罷了!”趙誠長嘆道。
“國主勿需為此傷神。”隴右軍副總管汪世顯勸道。“三五年之后,我河西仍會死而復生。況且北虜遭此大敗,已經自身難保,何須我大秦王師追剿?至此以后,天下群雄逐鹿,見我王師莫敢相抵也!甘州百姓剛烈,自組義勇軍,節節抵抗北虜大軍,誓死不休。而我隴右百姓驚聞北虜兵至。亦紛紛從軍勤王,可謂是民心可用也!”
“孤心有愧也!”趙誠道。“此戰非孤匠心獨運,而是百姓與三軍將士奮力拼死,才擊敗強虜。”
甘州義勇軍也就是剛被趙誠親封為涼州副總管的陳同,挺胸上前道,“末將乃燕京人氏,若非國主仁慈威武,如今不過是草原大漠上的一個奴隸罷了,今國主賜我掌兵之權,末將更愿將來吾主兵臨燕京城時,能讓末將擔當國主旗下一馬前卒!”
“好,自古燕趙多俠士!你能不因己職位卑微,憑一己之力,搖旗吶喊,組織義勇保家衛國,功勛卓著。念他日,定當讓你擔當前鋒!”趙誠贊賞道。
趙誠沒有在肅州城停留太久,他帶著范承安還有秦九的棺槨往京師進發。旗下的將士們雖然仍是雄風猶在,但臉上卻掩飾不住連月以來奔波與鏖戰的辛勞,勝利后的喜悅只不過在他們心頭一閃即逝。
當他們回想起昔日同一面五星赤旗下的袍澤時,卻發現有許多人已經永遠地消失不見了,他們迫切想解甲回歸家鄉。
趙誠將身上沉重的鎧甲御下,甚至將自己那常不離身地長刀全都扔到了行軍馬車之上,身著一身素衣騎在追日馬上。而沿途無數殘破的村莊在他摘取勝利成果的時候,給這得來不易地功名上加了一些沉重的份量。漢使黃河遠,涼州白麥枯。禮部侍郎韓安國奉王后及中書省的委派,在涼州城外迎接秦王趙誠的凱旋之師。韓安國向趙誠簡要奏報了有關麟府、銀夏、陜西及河東的數月以來的軍政情況。
“那麟州府知府王貞見河東賊兵來襲,驚慌失措,棄民于不顧,率先逃跑,致使當地百姓慘遭屠戮,其心可誅!”韓安國下意識地瞅了瞅趙誠地臉色,“臣聽說涼州西涼府知府嚴耕望也是如此,幸虧隴右軍衛慕總管斬殺此等膽怯之人,否則后果不堪設想,臣又聽說他們二人都是左丞相……”
“耶律楚材是耶律楚材,跟他們無關!”趙誠打斷了韓安國的話。
那嚴耕望與王貞皆是跟隨耶律楚材而歸附趙誠的一群中原文人的兩個,他們此前表現不佳,當然會令臣下們有些非議。這個現象令趙誠警覺。
待韓安國退下后,隨同而來的是四方館大頭目耶律文海,雖然也是姓耶律的,卻沒有想為耶律楚材說話的意思:
“中興府被圍,城中謠言四起,說是左丞相欲獻城迎敵,那些中原來的人時常聚在一起,其中也包括賀蘭書院向來不過問他事的王、元二位,臣以為這并非空穴來風……”
耶律文海被趙誠投過來地眼神嚇住了,硬是止住了話頭。
“四方館是孤地耳目,但亦只有偵察、刺探、反間之責,而無審訊與判斷之權!”趙誠道,“賢與愚,忠與奸,孤自有判斷!”
“是!”耶律文海從陰影中退下。趙誠在帳中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