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坐到軟榻上,視線移向手中的酒杯:“是天青釉,你小四嫂送的一套瓷器,酒……也是出自她手的梨花釀。”
胤祺坐下品酒,再沒有說話。諸皇子無人不知,四哥家的側福晉家底厚實,有套汝窯的東西并不稀奇,只是他沒想到,那個女子釀的梨花釀竟也是如此佳品。若是他得知,這所謂的一套天青釉,包括了茶具、餐具、酒具等各種各樣的東西,不曉得該有多么驚悚。
兄弟倆默默品酒,酒香味飄散在了書房中。
胤禛半瞇起眸子,掃過空空如也的手腕,又是抿了一口酒。徽音那兒的好東西比比皆是,可她從來不主動送他,每次都要他開口要,才會拿出來。不過,只要他要了,徽音也不會拒絕,爽快地就會送來,而且一送便是齊全的一套,沒有半分不舍,更不會因此向他求這求那。
此時人不在身邊了,胤禛才猛然發覺,這八年來過得有多舒心、多難得。從徽音嫁給他后,仿佛人生都變得很順,可是,他又給了徽音什么呢?
胤禛眸光變暗,心里有些悵然。徽音厭惡爭斗權勢,卻偏偏陷在其中,他從未助她遠離,反而潛意識地在拉她進來;徽音喜歡鉆研古董字畫,他明明聽她親口說過,卻沒有一次帶她哪怕逛逛博古軒之類的地方,甚至從未有心地送上一兩件供她賞玩;徽音真實的性情,他早就有了感覺,可竟因疑心難消,從未相信過,以至于連費心深思都沒有。
這次出事,胤禛心底其實是有幾分惶恐的,他總是想要徽音回應感情,卻從來沒想過,他老掛在嘴上的“待你的心”究竟真正有多少。他一直比誰都清楚,徽音本是將感情沉眠的人,能回應感情的前提,必須是先蘇醒感情、懂得感情,可他何曾給過充足的時間,來讓她一步步走完這個過程?
胤禛自責在感情上過于逼迫徽音,使得她在很短的時間內做到蘇醒感情、懂得感情,并還要求她全心地信任他、依賴他,然而如今真的出事了,他卻又無法完全地護住她,既如此,為何這幾年來,他還要求那么多呢?
“爺,五爺,宮里來人傳信兒,皇上宣兩位爺進宮!”書房外,高無庸恭敬地稟報道。
“知道了!”胤禛醒神,應了一聲,偏頭看去見胤祺的衣裝未有不妥,便道,“五弟稍候片刻,容我換身衣裳!”
放下酒杯,胤祺頷首,起身與胤禛一同離開書房。
邁步而行的胤禛暗地里失笑,他真的被打擊到了不成?怎會生出這些念頭?不管這八年來到底如何,是他過于逼迫也好,急于得到同等的回應也好,他本就是這般的性子,若因為顧慮這些而改變了,那還會是他呢?
時至今日,該如何做,還用得著別人教嗎?
乾清宮內,康熙宣召十四阿哥以上的所有皇子,說是要議事。
胤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端著別致的茶盞默然不語,看神情似在認真聽著太子、老八幾個商議朝事,可實際上早已神游天外了。所謂議事,更多的是皇子間的言辭機鋒,真正為著朝事的不過簡單幾句,而且實質性的解決辦法,并不見多少。
所議之事與胤禛所管的并無多大關聯,為了避開一廢太子的影響,他在去年就自請調到了工部,監察熱河行宮和京郊離宮的續建工程,以及一些農種的培植推廣,那些官員調動、貪污虧空根本不關他的事。
康熙大約也是覺得議不出什么,就歇了從兒子們這得到建設性意見的心思,索性拉起了家常。
一名粉衣女官帶著兩個小宮女進來奉茶,胤禛放下手中的茶盞,垂了眼簾。四十三年選秀后,這個馬爾泰家的小姑娘被安排到了御前,三年伺候下來,當年撞馬求死的性子也被磨成了謹小慎微的模樣,后世而來的又如何?沒有經過殘酷的爭斗和教導,終究還是無法適應大清的生活,特別是宮里的生活。
徽音雖也是來自后世,可她畢竟不同于普通人。
“老四,玲瓏如何了?”康熙望向坐在那里寡言如故的四兒子,面上雖然含笑,眸子里卻滿是幽深。
“回皇阿瑪,兒臣回京不久,一直忙于工部事務,聽太醫說,似是不大好,藥效不能抵達肺腑,恐是……”胤禛恰當的表露出一絲擔心,和因為忙于差事而無暇探望的憂慮。
“是嗎?朕也許久未見玲瓏了,要不然移到宮里來,離太醫院近了也便于醫治。”
“這……皇阿瑪,不如先問問太醫?萬一有什么注意的,兒臣也好提前打整,免得過了病氣,兒臣可要悔愧不迭了!”胤禛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卻不失妥當地進一步征求圣意。
胤禛暗地里有些譏諷,皇阿瑪這是想把顏顏控制在手里,以便于增加和徽音談條件的籌碼嗎?可是,顏顏現在還臥病在床,如果移往宮中的時候有個什么好歹,皇阿瑪以為徽音還會安分地被軟禁著?
皇阿瑪只怕忘了一點,即使顏顏出賣了徽音,可她也還是徽音的女兒,怎會容許他人欺凌?要不然,明明說了不再管的,為何顏顏身邊會有絕頂的高手暗中護著?而他,縱使是皇阿瑪的兒子,但也是顏顏的阿瑪,一個護不了女兒的阿瑪,又怎能稱之為一個男人?
“說得也是,那便讓太醫盡心醫治,需要什么藥,去內庫拿吧!”康熙聽到胤禛的話,表情僵硬了一下,這才意識到不妥。他本來還想暗中控制不了玲瓏,那就明著移進來好了,卻忘了玲瓏正在病中,若是出個什么……西郊的徽音,恐怕就絕對關不住了。
“兒臣謝皇阿瑪賞賜。”
胤禟、胤誐、胤祥豎著耳朵關注顏顏的病況,卻在聽到胤禛謝賞的時候,不自主地看向了他,這一瞬間,他們三個都發現了點問題。按道理來說,受到皇阿瑪這般的體恤、賞賜,不是該感到榮幸的嗎?為何今天的四哥,神情竟會是清冷,半點沒有喜色?
康熙也看到了,只以為不知內情的胤禛是憂心玲瓏的病情,其他與胤禛關系不甚親厚的皇子,并看不出那點差別,而最為親近的胤祥,則敏銳地發覺,自家四哥是不高興的,特別是受到藥材的賞賜后。
話題又轉到了旁的事上,胤禛照舊沉默地坐在那里,連手邊的茶也不碰一下。
因是在敘家常,所以若曦未曾回避,她侍立在一旁,聽著皇家的家事。說起玲瓏格格的時候,她暗中看向未來的雍正帝,這幾年在御前聽用,諸皇子全部都見過,只是除了和八爺、十爺、十四爺關系近一些外,和十三爺只能算是相識,旁的皇子她都不是很熟,特別是這位四爺。
若曦打聽過四爺的喜好,想著現在多討好一些,將來等新皇登基,也不會太艱難,不過,每次上茶點時依著打聽來的消息做,卻從未見有什么反應,無怪乎是史上有名的冷面王了,真是讓人覺得郁悶。
感覺到來自一旁的視線,胤禛眉峰微微一動,伸手端起了手邊的茶。那個馬爾泰家的姑娘剛當差時,就打聽過他的喜好,若是不曉得她知道以后的事,說不定還真就以為這小姑娘想進他府里了!
胤禛抿了口茶,是普洱。當時聽聞有人打聽他的喜好,查出是誰后,他就借十三弟之口告訴了那個若什么,這幾年每次在皇阿瑪這兒,他吃用的都是合心的東西,既然有人愿意準備,他為何不享受呢?
康熙終于肯放兒子們離開,胤禛不緊不慢地邁出乾清宮,既不是第一個離開的,也不是最后一個離開的,臨走之前,他隱晦地掃過老八、老十四和那個女官,略微譏誚地翹了翹唇角。
粘桿處送來的消息,那個若什么的已經和老八分開了,如今老十四與她走得極近。胤禛看得出來,皇阿瑪定是清楚的,只不過懶得理會這檔子事,再加上之前塞外時,蘇完瓜爾佳家的那個老狐貍送了一塊玉佩,說什么他家的丫頭還有個姐姐之類的,皇阿瑪就越發不會輕易處理那個若什么的婚事了。
胤禛近乎嘲弄的旁觀著,他倒要看看這個自視知曉未來的女人,最后會落得什么下場!
蘇完瓜爾佳一族雖是蒙古人,可無論是草場還是關系與大清都較近,那次塞外行闈,蘇完瓜爾佳王爺定是看出那個女人和皇子們有幾分親近,才借機送了那塊玉佩,打得什么主意,恐怕只有那個女人看不出來。
人家不愿親生女兒嫁到京城,一來確實疼愛女兒,想要選個草原上的女婿;二來生活在草原上,以姻親方式拉攏個旁的部落,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而且,恰好碰到個和自家女兒關系好的,還和皇子們親近,若是口頭上加諸一個干女兒的身份,將來嫁給了皇子,他們一族自然有借口扶持,不過輕飄飄的幾句話,有什么損失呢?
胤禛是抱著看戲的心態的,本來馬爾泰家已有一個女兒嫁給老八了,如果是族親,再許一個給皇子也沒什么,畢竟不是嫡妻,并沒什么緊要的。但是那個女人居然自己爭了個蒙古的外援,雖然是那種不太牢靠的,但是有了就是有了,皇阿瑪必定也是要顧慮的,如今看來,不好決定的皇阿瑪是只有一個字了,那就是“拖”!
至于這個若什么的向老八漏了李衛、田文鏡的事,他也知道了,只不過如今這兩人官小位卑,在老八眼里恐怕沒什么打壓的價值,想來也就不會動手了。
這些事,胤禛才沒心思管,他最記掛的是徽音,想來……皇阿瑪一定會尋他談的,本以為會是今天,沒想到卻是猜錯了。
“四哥,我還是再去一趟你府上吧,順便接了福晉回府。”胤祺靠過來道。
“也好。”胤禛應了。
“四哥,嗯……你那梨花釀不錯,若有余的,能否送弟弟一壇?”胤祺有些不好意思,畢竟他已經知道了那是小四嫂釀的東西,討要起來當然不會多從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