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兄弟王定。這王定也有七十多了,又沒參加自衛隊,裂他干嘛呀于是就想了起來,這老頭在無雙家當差。無雙的爸爸是個很大的官。按照大唐法律,大官從逆,就要滅族。全家老小,男的殺,女的賣。別說是看門的了,連他家里的貓狗,都是公的殺,母的賣。那天晚上官府的劊子手干的最后兩件事,就是把無雙家里養的打鳴的大公雞扯著腿一撕兩半,然后挑了幾只肥母雞,象征性地交了幾個錢,提回家去了。孫老板把這件事整個想了一遍,每件事都想明白之后,就得到一個現在的無雙是真的結論。然后他就把想出這件事的過程全忘了,只記住這個結論。這和我的記憶方式完全相同。我現在能記得一切不定積分公式,不管你問哪個,只要半秒就可以寫出來。如果你要過程,可就沒這么快了。
現在我們應該談到羅老板想起的事。羅老板是聰明人,他才不會想些血淋淋的事。男的殺,他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女的賣他倒記得。這件事也證明了我們的祖先智慧深湛。在畜牧學上有一條通則,就是雌性動物比之雄性有更大的飼養價值;比如母雞比公雞值錢,奶牛比公牛值錢。由畜牧推及人類,是中國人的大發明。我們國家古代的地方行政官,都叫某某牧比方說,劉備當過新野牧,袁紹當過冀州牧,精通遺傳學、畜牧學、飼養學等等。小孫在家里,也想當個王二牧,來牧我;我說咱們倆一公一母,誰牧誰都不對頭。還是一塊牧罷。
從畜牧的角度看,公的動物遺傳價值高,母的動物飼養價值高。要使畜群品質優良,就要從控制公的入手,要使畜群數量增多,就要從控制母的入手。唐朝的人一旦看到人里面出了謀逆的惡種,就趕快把男的都殺掉。而現在的人計劃生育,就要從女人入手。因此一到了計劃生育宣傳周,開完了大會,總有人高叫一聲:育齡女同志留一下。小孫聽了這話,總是要臉色煞白,右手顫抖,一副要打誰個大嘴巴的樣子,因為管這個事的是郭老太太,最能嘮叨,什么在家屬區看到了小孩子拿避孕套當氣球吹,說到國家生產這些東西,一年要花幾個億啦,國家財政很困難了等等,都不知哪焊哪兒。只有最后一句不離譜,就是這東西要物盡其用,一定要套在丈夫的**上。小孫說,老娘上了六年的醫學院,要是連這個都要你來教,還算人嗎上級計生委要是發下了人票另一種叫法是生孩子的指標,要民主評議,那就是沒完沒了。她要生,她也要生,就不知道抓個鬮。晚上她回了家就說:像這種會還要開到五十五歲,誰受得了。咱們離婚罷。離了婚還可以通奸嘛,增加點氣氛;你放心好啦,我絕不出去亂搞我也知道外面性病很厲害。但是我不同意離婚,因為我現在也是個頭頭了,要注意影響。要到了房子就離婚,人家會怎么說我再說,你們會多,是你們的光榮。你們飼養價值高嘛。
羅老板老板想起三年前的事,是從遺傳價值高的家伙都處理完了以后開始。在此以前的事,只模模糊糊想起個影子。現在你對他說起三年前官兵入城,他就會說:對,有那么回事。再說起宣陽坊里處死從逆人員,他也說,是,有這回事。但是你要是問他處死了誰,他就一個也答不出,這就叫想起了個影子。
殺人的事羅老板想起個影子,賣東西的事他可想了個活靈活現。頭天殺過人以后,第二天抄無雙的家。這時門前那些零零碎碎都打掃干凈了,地上還墊了一層黃土,收拾得干干凈凈,就開始擺攤了。早上衙門里來了人,把好東西都挑走,然后把他們不要的東西也從院子里搬出來,封上院門。以后門前的空場上就熱鬧了,因為這里擺滿了東西:成堆的板凳、桌椅、壇壇罐罐等等。這些東西誰都用得著,因為剛剛鬧過自衛隊。桌椅板凳拿去作了兵器,壇壇罐罐也盛上了大糞,運到房頂上準備往下砸,所以不能用了。當然,也可以揀起來洗洗再用,但是多數都被別人揀走了。在此以后很短一段時間里,宣陽坊里的人們管長安兵亂,官兵入城,鎮壓從逆分子等等,叫作鬧自衛隊。我小時候,認識一個老頭子,記得老佛爺鬧義和團。正如我插隊那個地方管文化大革命叫鬧紅衛兵。那個地方也有鬧自衛隊這個詞,卻是指一九三七年。當時聽說日本人要來,當官的就都跑了。村里忽然冒出一伙人來,手里拿著大刀片,說他們要抗日,讓村里出白面,給他們炸油條吃。等到日本人真來了,他們也跑了。據老鄉們講,時候不長,前后也就是半個月。這件事和宣陽坊里鬧自衛隊不但名稱相仿,性質也相仿。我把這件事講給日本技師聽,他說:陳樣,你學問大大的有。但是不要再講三七年的事了,我聽了不舒服。還是講唐朝比較好。
我自己也記得一些鬧一級的事,比方說,五八年在學校操場上鬧大煉鋼鐵。煉出的鋼錠像牛屎,由鋒利的碎鍋片子粘合而成。我被鋼錠劃了一下,留下一個大傷疤。像這樣的事歷史上不記載,只存在于過來人的腦子中,屬于個人的收藏品。等到我們都死了,這件事也就不存在了。
宣陽坊中心的空場上擺起攤來,拍賣抄家物資,全坊還活著的人都去了,和公家的人講價錢。什么五文十文別扯淡了,仔細看貨罷,等等。還有些東西是這么講的:這多少錢你給倆錢就拿走罷。給多少隨你便。那些東西賣得非常便宜。我要是說我去過抄家物資拍賣場,你準說我扯謊。其實我真去過。不過不是在唐朝宣陽坊,而是在七三年北京東四附近一個地方。名字叫抄家物資門市部,里面放了文革初期從黑幫們家里搶來的東西。開頭是只接待中央首長的,等好東西挑的差不多了,小一點的首長也讓去了。那里面的東西便宜得和白給一樣。不管是誰辦了這個抄家物資門市部,都是大損陰德,因為它害死人了。死者是我們醫院一個老頭,是文化革命前的院長。文化革命一來,當然,挨斗了。當然,抄家了。當然,老婆自殺了。后來恢復了工作,領導上愛他,給他一張門票,他就找我陪著去買套沙發,因為誰都知道我識貨。進去以后,忽然看見了他自己家的家具,他就發了心肌梗塞,當場倒下沒氣了。這件事本來我可以用象征的手法寫出一個人,以為自己是活著的,走到我住過的地下室里看風景。忽然看見自己的整副下水全在一個標本缸里,就倒下去,第二次死去了但是我覺得直接講了比較好。現在又該回頭去講羅老板,他在場子上轉了幾圈,買了把菜刀,買了一根搟面棍。轉來轉去,轉到了賣無雙的地方。其實那里不光是賣無雙,還賣無雙的媽,無雙的姨娘,無雙的奶媽;一共是四個。但是無雙最顯眼,她擺的地方高,坐在車裂人的木樁子頂上。
我們知道賣動物的規矩,賣雞捆腿兒,賣騾馬帶韁繩,要是賣小松鼠、鳥兒一類的,就要連籠子一塊賣。無雙這種東西當然也是捆著賣了。那天下午,她就是被捆著擺到木樁子上的。那個木樁子露在地面上的部分有一丈多高,她穿著一身黑衣服坐在上面,頭上戴了一朵白布花,赤著腳,腳腕子上被粗麻繩勒了一道,手背在后面,眼睛腫得像兩個桃。就這個樣子她還不老實,一個勁地東張西望。無雙的媽在樁子底下,也是穿黑戴白花,嘴里還嘮叨個沒完:我們家沒附逆自衛隊上門來要鐵器,我們都一件沒給亂兵來時,老頭子帶著全家往外跑,要不是被人搶了馬,我們就跑出去了無雙在樁子上說,媽,爹都叫人扯兩半了,你還嘮叨個啥真叫人心煩死了有關這老太太嘮叨的事,還有必要做一點補充。亂軍來攻城時,皇上帶領長安城里的羽林軍、禁衛軍、守城軍、巡城軍、駐防軍等等,總之,一切軍士;加上衙門里的捕快衙役、消防隊員、監獄里的牢頭禁子、各坊的更夫等等,總之,一切有武裝有組織的人員出城迎戰。但是搞錯了方向,亂軍從西面來,他卻到東面去迎,所以越迎越遠。亂軍攻進長安時,他卻到了山西太原。當然,像這樣迎也能迎上。只要繼續前進,乘船到達日本,再遠航到達美洲,穿過北美大陸,橫渡大西洋,進地中海,在土耳其登陸,再往前走不遠到德黑蘭,就和叛軍迎頭撞上了。但是他嫌太遠,又轉回來了。他是皇帝,又是那支軍隊的最高統帥,有權選擇行軍路線。但是當他選擇向東迎敵時,長安城就被剩在了皇軍和叛軍之間,城里沒有一兵一卒。城里的官員明白,這是一個重大的關頭。只要逃出城,向東前進,就是隨君出狩,將來升官;留在城里就是附逆投敵,要被扯成兩段。但是盡管心里明白,要出城卻不容易。大家都想跑,就造成了前所未見的交通阻塞、混亂、搶劫等等;總之,有一些倒霉蛋沒跑掉,結果是自己被車裂,官位叫那些跑出去的頂了差了。你要聽這些倒霉蛋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是這些話聽不得。是隨君出狩,還是留城附逆,這是個硬指標。考核干部,就是要看硬指標。
現在我們該接著談賣人的事了。在這堆貨中間,有個尖嘴猴腮的老太太,她是個官媒,或者說,政府里的人販子;穿著瘦腿褲,太陽穴上貼著膏藥。那女人手腳麻利,尤其是打別人嘴巴,手快極了,劈劈啪啪一串響,就給了無雙的媽一串嘴巴,然后說,老婊子,你閉嘴你這個老樣兒,原本就不好賣,加上碎嘴誰要你還有你這小婊子說著官媒拿起一件東西那是竹竿上綁的蒼蠅拍,專門用來打無雙嘴巴的也打了無雙幾下,說道:你也別偷懶,幫老娘吆喝幾句無雙挨了打,只好吆喝起來了:賣我媽,賣我媽呀
這么吆喝了,還要挨打:小婊子,還有呢她只好又吆喝道:
賣我姨,賣我姨呀我姨還挺白凈的哪還有我奶媽呀她的奶我吃過,是甜的呀
這么吆喝了,還是要挨打:小婊子還有你
我**,你們誰也不準買我我表哥會來找我的,誰敢買了,他剝你的皮
就這么賣到了天黑,把奶媽和姨娘都賣掉了。第二天接著賣,卻毫無進展。官媒頭兒來檢查工作,官媒匯報說:像這么娘兒倆拴在一塊賣,看著就怪凄慘,誰都不會買。干脆,這個老的政府就收購了罷。這個小的是個俏貨,一定能賣個好價錢。政府定下的拍賣指標一定能超額完成。官媒頭聽著合情合理,就同意了。下午就把無雙的娘送到了教坊司。誰知這官媒打錯了算盤,光看見小姑娘長得好,卻不知道她是多么的兇狠刁蠻。那時節兵荒馬亂,外坊的人來不了;本坊的人干脆就不來問價。那個官媒婆守了三天,漸漸沒了精神。她打個陽傘坐在樁子底下打磕睡,偶爾想起來,也吆喝上一句:
大姑娘嘞,黃花一朵哇。
有關宣陽坊里賣人的事,還有不少可補充的地方。無雙的奶媽和姨娘,是被南城一位侯爺買走了。他老人家愛買便宜貨,不怕兵荒馬亂,出來逛,走到了宣陽坊,一眼看到了奶媽,下馬過來看了看,說道:**很大呀。一天出多少奶
奶媽答道:四升。
淡吧
不淡。我身上有比重計,您老人家擠一碗量量嘛。
于是就成交了。就像我到醫療器械公司買臺設備,問過了性能參數,一切合適,我就買了。和買設備不同的只是設備不會自報參數,要別人替他說。官媒會做生意,提了一句:還有個姨娘,也挺干凈的。侯爺瞅了一眼說:一塊捆上罷。說完了,底下人牽馬過來,正要認蹬上馬,官媒又說:還有個老太太,不要價,您老人家賜個價。侯爺回頭看了一眼,說道:買回去當我媽嗎就要走了。官媒攔住道:還有一樣貨色,您老人家還沒看哪。侯爺抬頭一看,說道:官宦人家小姐,我們買不合適。賣給老百姓罷。我想這是因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侯爺覺得官宦人家的小姐是同類,而奶媽、姨太太則不是同類。
無雙的媽是教坊司買走了。教坊司是現在中央歌舞團一類的地方。她在那里學習歌舞,穿上了輕紗做的舞蹈服。但是她那兩個大奶頭又大又黑,衣服遮不住,只好貼上兩張白紙。至于奶袋低垂,好像兩個牛舌頭,那就無法可想。這老太太有搖頭瘋,唱著唱著歌兒,她忽然一晃腦袋,就給歌詞添進一句“沒附逆”來,叫人不知所云。跳舞時她左手和左腳、右手和右腳老拉順,更是令人絕倒。教坊司的教習打她,罵她,不給她飯吃,很快她就死得直翹翹的了。
無雙家的故事,王仙客已經知道了。是侯老板告訴他的。侯老板沒有孫老板聰明,腦子里又岔了氣,什么事都往外說。王仙客覺得這個故事很悲慘。最悲慘的一幕就是無雙坐在木樁子上,還在嘴硬,小孩子來問她:無雙姐姐,整天這么坐著,屁股麻不麻無雙就說:這有什么呢我整天練這個,一練是一整天。先坐硬床板,后練坐黃豆,坐核桃。這兩步我都練到了。以后還要練坐碎玻璃,練坐釘板。你知道是為什么嗎我是要嫁人的呀。現在挑媳婦,就看屁股硬不硬。屁股硬婆婆就說坐得住,是好媳婦。其實這也是扯淡。但是我要嫁給我表哥,我們倆好,我得給他掙面子。將來一進他家的門,我姑姑伸手一摸,我的屁股像塊鐵板;再拿一筐核桃來試試,我往上一坐,全碎了。姑媽沒得說,只好雙挑大指道:是個好媳婦晚上表哥就說:無雙,你夠朋友,沒讓我媽說我。我現在坐在這里,是練屁股哪。要是有人來問:無雙姐姐,別人怎么打你的嘴巴你怎么叫人捆起來了她就說,這也是為了我表哥。將來嫁了他,我姑姑沒準要打我的嘴巴。你知道嗎熄婦總要挨婆婆打的,這件事誰都沒有法子。要是還像我現在這樣,人家給我一下,我也給她一下,那就不好了。所以我讓別人把我捆在這里打嘴巴,是練不還手的功夫。這是她嘴硬的時候。硬不下去了就哭起來,說道:我還活個什么勁哪。爸爸死了,媽媽沒了。要不是等我表哥,早從這柱子上撞下去了。那個官媒聽見這話,就來了精神,說道:小婊子,你這個主意好。你腦袋朝下一跳,我也就能交差了。你是早死早超生,我去報個貨損。跳罷,別這么膽小。但是無雙卻說,大娘,我表哥會來找我的。媒婆聽了生氣,揀起竹桿來就打她嘴巴,罵道:胡扯你哪有表哥你表哥早死了。快跳罷
王仙客想到這些事時,正是夕陽西下時節,他看到了房頂上有一只孤零零的兔子。現在宣陽坊里除了它,一只兔子也沒有了。我們知道,有兩種動物的雄雌是很費猜的,一種是貓,一種是兔子。所以也就不知道它是公是母,但是可以知道它很老了。原來它的毛是白的,現在變成淡黃的了。現在它每逃詡要爬上房頂的最高處,想讓鷂子把它逮去。但是鷂子早識透了它的詭計,就是不來逮它。它們寧可飛好幾十分鐘到外坊去捉兔子,也不來捉它。王仙客認識它,因為它是他最初放到房頂上的兔子中的一只。經常出現在他夢里的也是它。王仙客老想安慰它幾句,但是知道它也聽不見,所以只好在心里默念,寄希望于這兔子懂心靈感應:
兔子呀,我知道你抱怨我把你放上房就不管了。我承認,這是我干的缺德事。但是我活得也不輕松,你讓我去埋怨誰呀。
于是王仙客就狠心地扔下兔子不管,去想無雙的事了。
以前我在地下室里住時,有時候感到寂寞難當,日子難熬,就想道:一定有個什么人,或者什么東西,應該對我的存在負責,所以他也該對我現在的苦惱負責任。所以我就對他你可以叫他我的上帝,我的守護神,或者別的什么抱怨一番:你瞧你把我放這個地方,到處都是笨蛋叫我怎么活呀這樣想了以后,很快就得到了回應:你少嘮叨兩句罷。我也煩著哪。
以前希臘有個老瞎子荷馬,喜歡講特洛伊的故事。故事里特城戰士一方,雅典戰士一方,殺得你死我活。天上的神戰神愛神支持一方,神后和雅典娜支持一方,也是斗得七死八活。我們和奸黨的分歧,天上地下到處都有。在那個故事里,古代的戰士們身負重傷,行將畢命時,就向自己一方的神抱怨說:你怎么扔下我不管了。而神卻說,這里的奸黨厲害,連我自己都快保不住了,沒有能力救你啊。我對荷馬君的詩才深為仰慕,也有續貂之作。寄出后,又被退到辦公室。領導上看了說,這是精神分裂的典型癥狀,就派人來電我的腦袋瓜。法拉第這家伙,發明點什么不好,偏去發明電。真是害死我了。
自從有了電,我們的人說話就小心多了。像伊利亞特這樣的作品也再不會有了。我們知道,蘇格拉底那老家伙很硬,犯了錯誤之后,你讓他吃幾根毒胡蘿卜,他就吃下去了。但是你讓他摸電門,他也未必敢罷。
無雙坐在那根柱子上時,羅老板每逃詡來看她,因為他覺得無雙的樣子很好看。她身上穿了一身黑,頭上戴一朵白花;羅老板覺得這種色調搭配得很好。無雙是被五花大綁著的,有一道繩子從前面勒住了她的脖子,并且把她的手臂完全捆到了身后。因此她背著手,挺著胸,就像課堂里一個小學生,顯出一副又乖又甜的樣子。雖然她的雙腳也是捆著的,但是她還是不時地要挪動挪動。一會把右腳挪到前面,一會把左腳挪到前面。這個景象羅老板百看不厭,簡直是一會兒不看都覺得虧。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爹死了,娘賣了,自己像一雙鞋一樣被擺上了貨架,你老去看人家,我覺得多少是有點不合適。但是羅老板是位儒士。儒家對自己為什么會去看某個景象都有很浪漫的解釋。比方說,有過這么一回事:大程先生手里老拿了一只毛絨絨剛孵出的鴨雛,盯著看個不停。你要問他看什么,他就答道:看見了小鴨子這么可愛,我就體會到先賢所言仁的真義。這個答案就出乎我的意外。我還以為他盼鴨子快點長,好烤來吃呢。羅老板老去看無雙,當然有正當的理由,但具體是什么,我不知道。你就順著大程的思路去想像罷。
不知為什么,無雙見到了羅老板就要破口大罵,說他是一條蛔蟲,一只蛆,并且一再威脅說,要讓表哥剝了他的皮,好像王仙客是個殺羊的屠夫,很擅長剝皮;或者羅老板是一根香蕉,他的皮很好剝似的。這還說明這小姑娘感覺很敏銳,知道危險來自什么地方。只要羅老板走到了兩丈之內,她就哭起來。因為她是被綁著的不能擦眼淚,所以每哭一會,她就要停下來,稍低一下頭,讓淚珠在鼻尖上聚集。然后猛一甩頭,把淚水都甩掉,再接著哭。她就這樣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好像一座間歇泉。而這時羅老板走近來,一方面就近打量無雙,一面和官媒聊起來:唉,這小姑娘綁了好幾天了。真可憐呀。官媒一聽就明白了,馬上順桿往上爬:是呀,小小的年紀,又生在富貴人家。怎么受得了喲。無雙一聽這個話頭,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