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我一直在讀桌子上的稿子。這些手稿不像看起來那樣多,因為它不斷地重復,周而復始,我漸漸感到疲憊。后來發生了一件很不應該的事情:在喪失記憶的焦慮之中,我竟沉沉睡去;而后,帶著滿臉的壓痕和扭歪的脖子,在桌子上醒來;想到自己要弄清的事很多,可不能睡覺啊──這樣想過以后,又睡著了
傍晚,我推了一輛自行車從萬壽寺里出來,跟隨著一件白色的衣裙。這件衣裙把我引到一座灰色的樓房面前,下了自行車。它又把我引入三樓的一套房子里。這個房門口有個紙箱子,上面放了一捆蔥。這捆蔥外面裹著黃色的老皮,里面早就糠掉了,就如老了的茭白,至于它的味道,完全無法恭唯;所以它就被放在這里,等著完全干掉、發霉,然后就可以被丟進垃圾堆。我在門口等了很久,才進到屋里,然后那件白連衣裙就掛上了墻壁。她很熱烈地擁抱我,說:才出院就跑來了這讓我有點吃驚,不知如何反應──才出了醫院就跑來了,這有何不對好在她自己揭開了謎底:“想我了吧。”這就是說,她以為我很想她,所以一出了醫院就跑到單位去看她。我連忙答道:是啊,是啊。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想過她。我誰都沒想過──都忘記了。她的熱烈似乎暗示著謎底,但我不愿把它揭開──然后,在一起吃飯、脫掉最后一件內衣,到衛生間里沖澡。最后,在床上,那件事發生了。就在此時此地,我不得不想了起來,她是我老婆。我是在自己的家里恐怕我要承認,這使我有點泄氣。我跟著她來時,總希望這是一場羅曼史。說實在的,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我已經結了婚老婆這個字眼實在庸俗。好在我還記得怎么**。其實,也是假裝記得。她說了一句:別亂來啊,我就沒有亂來。當然,最后的結果我還是滿意的──我有家,又有太太,這不是很好嘛。
我對她的身體也深感滿意,她的皮膚上洋溢著一種健康的紅色。我也欣賞她對性那種不卑不亢的態度。但她若不是我老婆,是個別的什么人的話,那就更好了。我頭疼得厲害。這是因為我不管怎么努力,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來。戶口本上一定有答案,要是我知道它在哪里就好了這套房子里滿滿當當塞滿了家具,想在這里找到一個小本子也非易事她溫婉而順從,直到午夜時分。此時她猛地爬了起來,惡很很地說道:我要咬你任何一個男人到了這時,都會感到詫異,并且急于聲明自己和食品不是一類東西。但是我沒有。我只是坐了起來,詫異地問道:為什么她很兇暴地說:因為你拿著腦袋往汽車上撞,想讓我當寡婦。我想了想,覺得罪名成立──寡婦這個名稱太難聽了,難怪人家不想當;就轉身躺下。如你所知,男人的背比較結實,也比較耐咬。但她推推我的肩膀說,翻過來。我翻過身來,暴露出一切怕咬的部位,在恐懼中緊閉眼睛──但她只是輕輕地咬我的肚子,溫柔的發絲拂著側腹部,還響著帶著笑意的鼻息。感覺是相當好的。因為這些事件,我對自己又滿意起來了
此事發生以后,她問我:上次玩是什么時候了我假裝回憶了一陣,然后說:記不得了。她說:混帳這種事你都記不得,還記得什么。我坦白道:說老實話,我什么都記不得。她嗤地笑了一聲道:又是老一套。你腦袋上有個疤,可別嚇唬我。我說,好吧,不嚇唬你──我桌上那篇稿子到底是誰寫的如你所知,這是我最想知道的問題──我很希望它是別人寫的,因為我對它不滿意。但她忽然說:討厭,我不理你了,睡覺。說著她拉過被單,轉過身去睡了。我想了想,覺得我“記不得”了的事目前不宜談得太多,免得她被嚇著。所以,就到此為止罷。
盡管心事重重,我又有點擇席,但我還是睡著了。順便說一句,那天夜里起夜,我在黑暗中碰破了腦袋。這說明我雖能想起自己的老婆,還是想不起自己的房子,很有把握地走著,一頭撞在墻上了。失掉記憶這件事,很不容易掩飾,正如撞破了的眼眶也很不容易掩飾。
第四章
第一節
清晨,在床上醒來時,我撩開被單,看到有個身體躺在我的身邊──雖然我知道她是我老婆,但因為我什么都不記得,只能把她看作是一個身體──作為一個身體,她十分美麗,躺在微紅色的陽光里──這間臥室掛著塑料百頁窗簾,擋得住視線,擋不住陽光;所以這個身體呈玫瑰紅色。我懷著虔誠之意朝她俯過身去,把我的嘴唇對準她身體的中線,從喉頭開始,直到**中間,一路親近下來,直到恥骨隆起的地方──她的皮膚除了柔順,還帶一種沙沙的感覺,真是好極了。此時我發現這身體已經醒來了;此后我就不能把她看作一個身體。此時我抬起頭來,看到她的眼睛,她眼睛里流露出的,與其說是新奇,倒不如說滿是驚恐之意。她翻過身去,趴在床單上。我又把嘴唇貼在她的脊梁骨上,從發際直到臀部她低聲說道:不要這樣,還得上班呢,語氣溫柔;再后來,她匆匆地用床單裹起身體,從我視野里逃開了。對那個身體的迷戀馬上融進我的記憶里。
早上,我來上班,坐在高高的山墻之下自己的椅子上,重讀自己的手稿時,馬上看出,在這個故事里,有一個人物是我自身的寫照。他當然不是紅線,也不是老妓女或者小妓女,所以只能是薛嵩,換言之,薛嵩就是我。我不應該如前面寫到的那樣心理陰暗。我應該是個快樂的青年,內心壓抑、心理陰暗對我絕無好處。所以我的故事必須增加一些線索──既然已經確知這稿子是我寫的,我也不必對作者客氣──人和自己客氣未免太虛偽──可以徑直改寫。
一切如前所述,晚唐時節,薛嵩在湘西做節度使,在紅土山坡上安營扎寨。這座寨子和一座苗寨相鄰,在曠野上有如雙子星座。有一天,薛嵩出去挑柴,看到了紅線,他很喜歡她,決定要搶她為妻。他像我一樣,是天生的能工巧匠,也不喜歡草草行事。所以他要打造一座囚車,用牛拉著,一起出發去搶紅線,抓住她之后,把她關在車里,拉回寨來。如前所述,鳳凰寨里的人都搶苗女為妻,把她們打暈后放在牛背上扛回來。那些男人不過是些小兵,而薛嵩卻是節度使;那些女人不過是普通的女人,紅線卻是酋長的女兒。讓她被關在囚車里運進鳳凰寨,才符合雙方的身分。
我的故事重新開始的時候,薛嵩已經不是個紈绔子弟,成了一位能工巧匠。這就意味著他到湘西來做節度使,只是為了施展他的才華。所以,他先在紅土山坡上造好了草木茂盛的寨子,就進一步忙了起來,給每個人造房子,打造家具;而且從中得到極大的樂趣。等到房子和家具都造好以后,他又忙于改良舊有的用具,發明新的用具,建造便利公眾的設施。直到有一天,他到外面去擔柴,準備燒一批自來水用的陶管子,忽然看到了紅線,一切才發生了改變。此后,他就拋下一切工作不做,去建造囚禁紅線的囚車──雖然鳳凰寨里有很多工作等著他做。
冒著雨季將至時的陣雨,薛嵩帶著斧子出發,到山上去伐木做這個囚車。如果用山梨一類的木料,寨子里也有。但他已經決定,這座囚車要用柚木來建造。就我所知,不足三十歲的柚樹只是些普通的木料,三十歲以上的柚木才是硬木,可以拋出光澤。高齡的柚木拋光之后,色澤與青銅相仿,但又不像青銅那么冷,正是做囚車的合適材料。薛嵩到山上去,找最粗的柚樹下手,斧子只會錛口,一點都砍不進去──這是因為樹太老,木料太硬,應該用電鋸鋸,但薛嵩又沒有這種東西;細的柚樹雖比較嫩,能夠砍動,他又看不上眼。最后他終于伐倒了一棵適中的柚樹,用水牛拖回家里,此時他已疲憊不堪,還打了滿手的血泡。此后他把樹放在院內的棚子里,等待木材干燥。雨季到來時,天氣潮濕,木頭干得很慢,他就在那座棚子里生起了牛糞火,來驅趕潮氣。與此同時,他開始畫圖,設計那座關紅線的囚車我喜歡這樣來寫。
今天上午,有一個男人到寺院里來找我。他的額頭有點禿,身材有點肥胖,左手的無名指上戴著很寬的金戒指,穿著綠色的西服他說他是我表弟,在泰國做木材生意。雖然明知無望,我還是回憶了一番;但我想不起有過任何表弟。這說明我遠遠還沒恢復記憶。然后他遞給我一張名片,這張名片比撲克牌略厚,是柚木做成的。上面有鐫出的綠字,陳某某,某某木材出口公司總經理。這張名片在手里沉甸甸的,帶有一點檀香氣,嗅起來像一塊肥皂。我把它放到鼻子下面嗅著,還是記不起有這樣一個表弟。于是他就責備道:表哥,你怎么了,真把什么都忘了小時候咱倆凈在一塊玩。我說道:是呀,是呀;但口氣卻沒有什么把握。這個自稱是我表弟的人拿出皮夾來,里面有一張相片。這是我們小時的合影──一張五寸的黑白相紙,已經有點發黃了,上面有兩個男孩子,這張相片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
現在我又取出了那張柚木名片,把它夾在指縫中。它好像一塊鐵板,但比鐵要溫柔。正是因為這個緣故,薛嵩決定要用它做成一個囚籠,把紅線裝在里面,運進鳳凰寨。這座籠子相當寬敞,有六尺見方,五尺高,截面是四葉的花朵形;上下兩面是厚重的木板,拋光,去角;中間用粗大的圓柱支撐。薛嵩還想在籠子里裝了一張凳子──更準確地說,是一塊架在空中的木板;在木板上放了一塊棕織的座墊。眾所周知,在硬木上可以雕花。薛嵩給囚籠的框子設計了一種花飾,是由葡萄藤葉組成。但他有很久沒有見過葡萄,畫出的葡萄葉和篦麻葉相似。這樣一座籠子可以體現薛嵩的赤誠,也可以體現他的溫柔。用籠子的厚重、堅固體現他的赤誠,用柚木的質地和光澤來體現他的溫柔而紅線坐在赤誠和溫柔中間,雙手和雙腳各由一塊木枷鎖住,顯得既孤獨,又高傲。整個雨季里,薛嵩都坐在那間新建的草房里,在柚樹的旁邊,烤著牛糞火畫圖。從柚樹砍斷的一端不斷地流出綠水,不顧外面降落的雨水,草房里溫暖如春。有好幾個月就這樣過去了。
在我表弟拿出的相片上,兩個男孩子都穿著藍布學生制服。我還有點記得那種衣服,它有一個較小的直領,左胸上有一個暗兜;好處是式樣簡樸,年輕人穿上后,形象清純一些;壞處是兜太少。兩個孩子都留著平頭,其中一個站在畫面的中央,臉迎著陽光,一副虎頭虎腦的模樣,體質比較強壯。另一個站在畫面右側,略微低著頭,把陰影留在了臉上。瘦長臉,體質也比較瘦弱。我把手指放在中間那個孩子的下巴上說:啊,原來我小時候是這樣的。此時我表弟略呈尷尬之色,說道:表哥,你認錯了。中間這個是我。后來,我又仔細看了看右面那個孩子,臉像和我有點近似。但我還是覺得,中央那個才是我。他或者說,是過去的我神情專注,好像很固執。他的皮膚也比較黑。在我的想象中,就是這個男孩子躲在雨季的屋頂下,在牛糞火邊蜷著褚石色的身體,在畫著一幅囚車的圖樣,想把他愛的女孩裝進去。
薛嵩決定要搶紅線為妻,為此他要做一輛囚車,把紅線裝在里面運進鳳凰寨。他把砍到的木材焙干,又找人幫忙把木頭解成板材──因為木頭太硬,這件事可不容易。這時候別人都以為他想要打家具,都勸他別用這樣硬的木頭,但他不聽。他還想做兩塊枷,分頭枷住紅線的手和腳。后來他又決定從手枷做起,以此來練習他的木匠手藝。這是因為做手枷用的木料有限,做壞了也不可惜;除此之外,還可以讓大塊的木板繼續干一干。這個東西可以分成兩半,也可以借助一些卡榫嚴絲合縫地合為一體。當然,分成兩半時,木板上應該和紅線的手腕相吻合。做到這里時,薛嵩就開始冥思苦想,因為他不知道紅線手腕的尺寸。后來他覺得不妨實際看一看,就丟下木匠活,出發去找紅線。
此時雨季已過,原野上到處是泛濫的痕跡──窄窄的小河溝兩邊,有很寬的、茵茵的綠草帶──再過一些時候,烈日才會使草枯萎,綠色才會向河里收縮。此時草甚至從河岸上低垂下來,把土岸包得像個草包。渠平溝滿,但水總算是退回了河里。紅線就在小河里摸魚。踏站在水里,雙手在河岸下摸索,因為魚總呆在岸邊的泥窩里──水面平靜,好像是一層油;河也不像在流動。這是因為雨季里落下的水太多,只能慢慢地流走。我總覺得自己在熱帶的荒野地方呆過,否則,這個景象也不會如此逼真地出現在我眼前。這片荒原色彩斑斕,到處是被陸地分割后的靜止水面,天上有很多云,太陽也看不見。
薛嵩就在這個景象面前,但他全神貫注地看著紅線。看了好半天,只看到一個圓滾滾的小屁股;還看見一個脊背,上面有一串脊梁骨。薛嵩把每一塊脊梁骨的位置和形狀通通記住了,但他還是不知紅線的手腕有多粗。這是因為他站在紅線的背后,離得還比較遠。而紅線則躬下身去,閉著眼睛,雙手在淤泥中摸索──這些泥是這個雨季里剛剛淤下來的,還沒有變成土,所以細膩到幾乎溫柔,而且是暖洋洋的。有時候,她的指端遇上一股冷流,那就是淤泥下的一下股泉水。有時候她的指端遇上了一股溫暖,那就是摸到了自己的腳趾。有時候手指遇上了蠕動中的黃鱔,因為現在天氣暖,再加上是在軟泥里,就很難把它捉住──這種東西滑得很。紅線期待著手忽然伸到一個空腔里,這里有很多尖刺來刺她的手──這就是她要找的魚窩。那里面有很多高原上的胡子鲇魚,密密層層地擠在一起,發現有人把手伸起來,就一齊去啄那只手──其實不啄還好些,這一啄把自己完全暴露。假如發現了這種魚窩,紅線就會不動聲色地把手抽回去,做好準備,再把它們一舉捉光。我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在河溝里摸過魚,但是這個過程我感到十分親切。紅線全神貫注地做這些事,但也感到有一股冷流,就如一股泉水,陰陰地從背后襲來。作為一個小姑娘,她很知道這是有一個臭男人在打她的主意。所以,后來她只是假裝在摸魚,實際上卻在聽背后的聲音:有無壓抑的鼻息、躡手躡腳的腳步聲──她準備等他走近,然后猛一轉身,用膝蓋朝他胯下一頂──此后的情景也不難想象:那個男人蹲在水里,翻著白眼,嘴里歐吼歐吼地亂喊一通。說實在的,我很希望薛嵩被紅線一膝蓋頂在小命根上,疼得七死八活。但是這件事并未發生。
實際發生的事情是這樣的:后來,紅線站起身來,用手往前頂了盯自己的腰,就轉過身來;發現身后空無一人,只是在小河對面老遠的地方,薛嵩坐在草地上。她瞇起眼來說:噢是薛嵩如前所述,此時雨季剛過,天上布滿了密密層層的云朵,好像一窩發亮的白羽毛,天地之間也充滿了白云反射的光線。紅線發現了薛嵩,就涉過了小河,水淋淋地坐在薛嵩身邊,告訴他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比方說,現在雨季剛過,不冷不熱,是一年里最好的時節。過一些日子,天氣要轉為濕熱。再過一些日子,天氣還會轉為干熱。這是因為她覺得薛嵩是個新來的人,不知道此地的情況,需要她來介紹一番;還因為她對薛嵩有好感。薛嵩一聲不吭地聽著,猛地一伸手,捉住了她的左手,用一根棉線量了她的手腕;然后又捉住她右手,量了右手的手腕。本來量一個手腕就夠了,但薛嵩害怕紅線兩只手的腕子不一樣粗,就多量了一只。假如你是一位能工巧匠,就會知道,小心永遠不會是多余的。作好了這兩件事,薛嵩滿臉通紅,起身拔腳就走,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未加解釋。他也覺得自己的行徑太過突兀。但不管怎么說,紅線手腕的尺寸他已知道了。剩下紅線一人坐在草地上,她覺得薛嵩的舉動像一個謎。她想了一會兒,沒想出他要干什么,就起身下河去,繼續摸魚。據我所知,那一天她找到了好幾個魚窩,不但滿載而歸,還有幾個魚窩原封未動地留著,只是在岸上做了標記。這種標記是一根竹篾條,上面用她的牙咬過。以后別人在河里摸到了這個魚窩,看到了岸上有這種標記,就知道這是紅線先發現的,是她的財產,就不摸坑里的魚。而紅線原準備第二天來摸這些魚,但第二天她把這些魚窩通通忘記了,總也不來摸,這些泥坑里的魚因而長命百歲;比那些被捉住的魚幸福得多。據我所知,后者被逮到了簍子里還繼續活著,直到紅線燒熟了一鍋粥,把那些魚倒進去,才被活生生地燙死了。據說這種粥很是鮮美,而且是補的。但那些被燙死的魚不見得會喜歡這樣的粥。
等到天氣熱了起來,紅線每天早上到草地上去捉蝗蟲,用細竹簽把它們穿起來。那些蝗蟲被扎穿以后,還在空中猛烈地蹬著腿,嘴里吐出褐色的粘液。每捉到三五串,她就在草地上生一堆火,把蝗蟲放上去烤,那些蟲子猛蹬了幾下腿,就僵住不動了;但它們的復眼還瞪著,直到被火烤爆為止。紅線繼續烤著蝗蟲,直到它們通體焦黃而且滋滋地冒油,就把它們當羊肉串吃掉。蝗蟲又香又脆,但這些蝗蟲對自己是如何又香又脆這一點,肯定缺少理解。然后這個小女孩就到干涸的水田里去挖黃鱔;挖到以后放到干草里燒。黃鱔在被烤著以后會往地下鉆去,但是遇上了一片硬地,變成羅旋狀,就被燒死在那里。此后紅線把它的尸體拿起來,吹掉上面的灰,然后吃掉。假如她逮住了一條蛇,就把它的皮扒掉,扔到滾開的水里;蛇的身體就在鍋里翻翻滾滾。總而言之,她是這片荒原上的一個女兇手。而薛嵩卻躲在家里,給這個兇手制造枷鎖。
知道了紅線手腕的尺寸,薛嵩很快把手枷造成了。那東西的形狀像一條鯉魚,不僅有頭、有身子、有尾,嘴上還有須。但是它身上有兩個洞,這一點與魚不同。薛嵩以為,紅線把它戴在手上時,會欣賞到他的雕刻手藝。他還想把紅線的腳也枷住,并且要把足枷做成圓形,像蓮花的模樣。但他又不知道紅線腳腕的尺寸,所以又出發去找紅線。這一回他看到紅線在對付白蟻,把耳朵貼在蟻冢上聽里面的動靜。她告訴薛嵩,假如蟻窩里鬧哄哄的,就是到了繁殖的時刻。當晚會有無數春情萌動的繁殖蟻飛出來,互相追逐、交配。配好以后落在地下,咬掉翅膀,鉆到地下去,就形成一窩新的白蟻。不幸的是,當他們飛出蟻巢時,紅線會在外面等著,用一個大紗袋把它們全部兜住;等他們在里面交配完畢,咬掉了翅膀,就把他們放到鍋里去炒。據說這種白蟻比花生米還要香;要用干鍋去爆炒,以后還能出半鍋油。她還說,假如今晚薛嵩也來幫助捉白蟻,她就把炒白蟻分他一半。可是薛嵩另有主意,他猛地蹲下身來,用棉線量了她腳腕的尺寸,然后又跑掉了。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