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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后來王仙客把彩萍也列入了尋找的范圍,但是彩萍也找不到。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發,搜索你就知道了。尋找彩萍的難度似乎比找無雙還大,這倒不是因為找不到,而是因為太多。長安城里找不到叫無雙的姑娘,叫彩萍的竟有五六千之多。雖然只有沒身份的‘女’人才叫這種俗名字,但是她們全叫這個俗名字。不到一個禮拜,他就見了一百多個彩萍。這些姑娘全是黑社會的老大找來的,有些是鄉下來打工的,洗衣服洗得手很粗。有一些是街上找來的妓‘女’,一進了‘門’就往王仙客脖子上撲。每個都不像,哪個都有點像。這把他完全搞糊涂了。這使他很悲哀地想到,現在就是無雙站到他面前,他也認不出來了。那些老大說,相公,你為什么這樣挑剔呢?非要找某個彩萍,某個無雙。‘女’人脫了‘褲’子還不是都一樣。其實男人脫了‘褲’子還不是都一樣。其實我們大家還不是都一樣?王仙客雖然不同意,但是他也找不到話來反駁。假如王仙客非找無雙不可,那就是說,他們之間存在著叫zuò愛情的東西。但是王仙客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這種東西。書上沒有記載,也沒人告訴過他。他雖然想娶無雙為妻,但是對夫妻之間要干什么卻一無所知。王仙客找無雙,根本就是瞎找。

王仙客向宣陽坊里諸君子打聽彩萍,倒多少有一點收獲,起碼和打聽無雙時得到的反應不一樣。有人說,見到過彩萍;也有人說,從來沒見過。說見過的人中間,對她的模樣也有不同的描述,有人說,她是個高個子姑娘,鴨蛋形的臉,出‘門’時總穿著黑的長袍,由頭頂到足踵,臉上還有黑‘色’的面紗,和別人說話時才撩開,這時候才能看見她臉上毫無血‘色’。這個姑娘是很漂亮的,甚至比魚玄機還要漂亮,因為她的嘴‘唇’比魚玄機還要薄。嘴‘唇’薄是薄命之相,所以她被勒死了。這個姑娘很少出‘門’,偶爾到絨線店里買點化妝品,也極少說話。另一些人說,彩萍矮矮的個子圓圓的臉,爬墻上樹,上房揭瓦,下水‘摸’魚,什么樣的‘混’事都干。這倒和王仙客記憶里的樣子是一樣的。但是王仙客還記得這些事是和無雙一起干的。既然有人記得她的模樣,就可能會找到她。找到以后無雙也會出現了。就是因為這些原因,雖然彩萍難找,王仙客也不肯放棄。

王仙客去找無雙時,只有二十五歲。人在那個年齡雖然聰明,卻不能練達人情,難免要碰釘子。我在二十五歲時,請李先生教我英文。當時我閑著沒事,李先生的英文又很好,所以我以為這個主意很好。李先生讓我拿湯恩比的astudyofhistory當教科書。學了好幾年,我連英文是什么都搞不清了,因為湯先生雖然是個英國人,寫書卻是各種文字都寫的,只是不寫中文。李先生告訴我說,這些全是英文,我也就拼命讀通,念熟,記住。這樣做的害處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學得越久,我越不知道英文有幾個字母。不過我倒因此知道了文明是什么。照我看,文明就是人們告別了原始的游獵生活,搬到一起來住。從此抬頭不見低頭見,大家都產生了一些共同的想法。在這些想法里,最常見的是覺得別人“欠”,自己虧了。

所謂自己虧了,是因為自己還沒發大財,老婆不漂亮而且只有一個等等;而別人都欠揍,欠走路不留神掉到井里,欠出‘門’踩上一腳屎。我們知道大唐是盛世,長安是首善之區,當然有高度的文明。王仙客是個鄉下人,又沒讀過湯恩比,對此當然一無所知。但是不能因此就說他沒有學問。他腦子里裝了一大堆原始形態的代數學、邏輯學、幾何學、哲學,有了這些,就覺得自己可以解決一切難題了。但事實證明,這些東西對他沒什么幫助。他到宣陽坊找無雙,聽別人講了一陣魚玄機,自己都不知自己要找誰了。假如他練達人情,就不會輕易相信別人的話。小時候我們家里養過兔子,有一陣子我成天在端詳它們,推測這種端莊、溫馴的動物有沒有智慧。我的結論是這種東西肯定有智慧,但卻是錯誤的一種。說它們有智慧,是因為它們總顯出一種自以為很聰明,對一切都很有把握的樣子;說這智慧是錯誤的一種,是因為我們家養兔子可不是為了給我玩,而是要殺它們吃‘肉’。那些兔子對這一點毫無察覺,顯然是長錯了智慧。王仙客在宣陽坊,所恃仗的就是自己的智慧。可惜的是,他的智慧解決不了眼前的問題。

王仙客到長安城里找無雙,長安城是這么一個地方:從空中俯瞰,它是個四四方方的大院子。在大院子里,套著很多小院子,那就是長安七十二坊,橫八豎九,大小都一樣。每個坊都有四道‘門’,每個坊都一樣,每個坊也都像縮小了的長安城一樣,而且每個坊都四四方方。坊周圍是三丈高的土坯墻,每塊土坯都是十三斤重,上下差不了一兩。坊里有一些四四方方的院子,沒院子的人家房子也蓋得四四方方。每座房子都朝著正南方,左右差不了一度。長安城里真正的君子,都長著四方臉,邁著四方步。真正的淑‘女’,長的是四方的屁股,四方的‘乳’房,給孩子喂‘奶’時好像拿了塊磚頭要拍死他一樣。在長安城里,誰敢說“派”,或者是3.14,都是不赦之罪。

王仙客初到長安來時,正是初‘春’時節。他騎馬走進長安城里,發現長安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上次他來的時候,也是初‘春’時節,路邊上繁‘花’似錦,現在那些‘花’都不見了。原來大道兩邊有好多紫‘玉’蘭,現在不但‘花’沒有了,連樹都不見了,只剩下了樹樁子。有的地方樹樁子也不見了,地上留下了一個樹坑,坑里‘露’出樹根,像被蠶吃光了的葉脈一樣,非常難看。原來小巷里長了很多梨樹,梨‘花’如雪,現在梨樹都不見了,小巷里多了很多小棚子,是用梨樹干搭的。小棚子把路堵住了,只能從邊上繞過去。原來城‘門’口的大道是用硬木磚鋪成,磚上釘著黃銅的大頭釘,整個路面打磨得光亮平整,好像冰糖一樣,外地來的馬匹走了上去,都是一副提心吊膽的樣子,因為它們看見自己下面還有一匹馬。現在釘子被人起去賣了廢銅,木磚就像被開水燙過的蜈蚣,變成了零‘亂’的一團。原來坊間的大道是用蒸后的黃土鋪成,平整如鏡,每天早上、中午、晚上三次,穿著號服的清道夫用土把洼處墊平,并且撒上純凈的海砂。現在變得凹凸不平,到處是積水,到處是豬崽子在閑逛。一切都變得又臟又破,但是一切還是那么方。王仙客還發現路上的‘女’人都打扮得非常難看,把眉‘毛’畫得像倒放的掃帚,用白粉把嘴涂掉了一半,裝出一個櫻桃小嘴的模樣。和別人說話時,總要拿扇子遮住半邊臉,裝出一個羞羞答答的樣子,而且不管你問什么,她都說不知道。假如你向個男人去打聽,他就皺著眉頭,不停地東張西望。等到你說完了話,他根本不回答你的問題,只說一句“少陪”,就匆匆離去了。這些情形預示著無雙會非常的難找。

王仙客到長安城宣陽坊里找無雙,無雙非常難找,這是因為大家都以為無雙不存在,還因為大家都討厭王仙客。一個大男人,跑來找一個姑娘,而且還公開說道,要娶她回家當老婆,簡直一點廉恥都沒有了。男‘女’之間的事應該是羞羞答答的,哪有這樣嚷嚷出來的。除此之外,大家還覺得王仙客的那玩意長得極為難看(是在澡堂里看見的),又粗又長,像個搟面杖;龜頭又圓又大,好像大號的蘑菇;‘睪’丸‘肥’大,簡直像驢一樣;‘陰’‘毛’茂盛,就像一個老鴉窩。而宣陽坊里各位君子幾乎都是包莖,頭上尖尖的,‘陰’‘毛’稀疏,那地方的皮膚顏‘色’也很淺,保持了童子的模樣。像這樣的‘生’殖器,才是君子所有,才能在眾人面前‘露’出來。而像王仙客長的那種東西,只能說明他是個急‘色’鬼。大家都對他怒目而視,王仙客也覺得有一點慚愧,就去對別人說:老兄,我這是父‘精’母血自己長成了這樣,并非有意拉長。意思說,這是遺傳在起作用,他自己沒有責任。別人卻不答理他的話,只是對他怒目而視,然后就一聲不響地離去了。這又叫王仙客感到困‘惑’:我的雀兒長得不好,是我的‘毛’病。哪兒得罪你了?

王仙客到長安城里來時,騎了一匹白馬。那時節出‘門’的人需要一匹馬,就像現在的北京人需要一輛自行車,洛杉磯的人需要一輛汽車一樣。雖然沒有它也能過,但是很不方便。他在客棧里住下以后,就關照店主要好好照看那匹馬。店主人說,客官,您就在城里騎這匹馬嗎?王仙客說,是呀。這馬有什么病嗎?店主人說,沒有沒有。然后就下樓去了。過了一會兒,王仙客聽見店主人在樓下說,那個山東蠻子要在城里騎這匹馬!王仙客聽了覺得不好,就跑到馬房里去,把那馬仔細查看了半天,看了它的蹄子和牙,發現它并沒有得關節炎、氣管炎、肺結核,蹄子也沒有漏。他還不放心,把馬送到獸醫院,掛了內科號、外科號、骨科號、五官科號,每一科都看了。結果是這匹馬健康狀況非常的好。大夫只是說,在城里騎它,最好配個兜子。王仙客想,這大概是說,要給它配個糞兜子,省得馬糞污了街面。于是他就去買了一個麻袋,拴在馬屁股上了。后來他就騎著它去找無雙。那馬屁股上多了一個東西,就鬧起脾氣來,到了寬一點的街上就要橫著走,但是也沒踩到過人。長安城里卻有一半人見了他就怒目而視,另一半人卻紅著臉低下了頭。后來王仙客終于發現了,見了他就低頭的是‘女’人,怒目而視的是男人。而他的馬和長安城里任何一匹馬都不一樣,別人騎的是母馬、騸馬,而他騎了一匹兒馬。到了這時,他才知道了兜子應該套在什么地方,但是這時已經晚了。而且他還是缺少自覺‘性’。假如自覺的話,到公共澡堂洗澡時就該給自己也戴個兜子。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宣陽坊里所有的人都把王仙客看成了個危險人物,所有的‘女’人見了他就要逃開,包括九十歲的老太太,三歲半的小‘女’孩。上述‘女’人逃走時,雙手還要捂在襠下,很顯然是怕王仙客犯強‘奸’罪。至于一切十五歲到五十歲的‘女’人,都戴起了鐵‘褲’襠。這東西后來傳到了歐洲,就換了名字,叫做貞‘操’帶。但是從形象來看,叫做鐵‘褲’襠比較貼切。那東西像件甲胄,正面畫了老虎頭、豹子頭,或者狗頭,都是張著嘴要咬人的樣子。鐵‘褲’襠上還有鎖,鑰匙在當家的手里。但是那種東西相當的冰‘腿’,所以都在里面墊上各種保暖的東西。戴了一段之后,有點‘潮’濕,就要摘下來曬。這時它看起來像是鴿子住的那種小房子。正面有兩個大‘洞’,好像是供鴿子出入。里面鋪鋪墊墊的,好像是鴿子睡的稻草。王仙客一點也沒發現這些東西是在防他,只是詫異這一陣宣陽坊里養鴿子的怎么這樣多。

但是怕馬糞污了街面,純粹是王仙客瞎‘操’心,長安的市民一點也不討厭馬糞,甚至對馬糞很有感情。這都是因為長安米珠薪桂,就是達官貴人也在抱怨物價太高,何況升斗小民。馬糞剛屙出來時雖然濕糊糊,但是曬干了卻可以燒。假如馬在街上屙了糞,不但小孩子會馬上撲上去,用衣服把它兜起來,就連下了班的公務員見到了,也會拿出中午帶飯的飯盒,用筷子把糞蛋一個個夾進去。但是說到屙屎給人燒,給鄉下人拉車進城的大肚子水牛比馬還要受人歡迎,因為那種動物在街上揚起了尾巴,呼啦啦一屙就是半桶。見到了這樣景象,路邊上商店里的老板就猛撲出來,手里拿了寫有自己姓名、籍貫、住址的牌子,猛地‘插’在糞上。這塊牌子要在糞上‘插’很久,直到牛糞完全干燥,可以拿到家里去了,才被拔下來,擦干凈備用。假如一個牌子上寫著“李小二”,‘插’到了一泡牛糞上,它干燥后就歸李小二所有。我表哥博古通今,對這些事情知之甚詳。牛屎的事都是他告訴我的。

我表哥還說,一泡牛屎干燥了以后,可以燒開兩壺水,其熱力相當于半立方米的天然氣,或者兩塊蜂窩煤。燒牛屎還有一樁好處,就是不用和煤氣公司打‘交’道。所以牛在‘門’前屙屎,簡直是老天爺送來的財喜。當然,好事多磨,一塊干牛屎到廚房之前,還會有很多磨難。吃牛屎的屎殼郎就想把它偷走,然后吃掉,這時就要派孩子去把它攆走;有時還會遇上下雨,這時候還要把斗笠戴在它上面。最討厭的是有些人人品低下,想把別人的牛屎偷走。鄰居之間老為這事打架。王仙客不知道這些事的底細,見到別人為牛屎打架,他就哈哈大笑,并且大言不慚地說:在我老家,從沒有人為了牛屎吵架。這叫宣陽坊里的各位君子聽了很不高興。‘性’子急的侯老板就反駁他道:當然了,你們山東蠻子吃生面,喝涼水,用不到燒的。但是王仙客聽了這樣的搶白,還是不自覺。他爭辯說,我們老家出了‘門’就是山,小山上密密層層,柞樹條子有一房高,大山上都是千年的松柏,所以從來就不缺柴火。但是這樣的話沒人愛聽。有人就對他說:既然這樣,你到這里來干什么?回你的山東去吧。聽了這樣的話,王仙客才住嘴不講了。根據以上情形,宣陽坊里各位君子對王仙客有如下結論:他是個來歷不明的‘色’鬼,流氓,喪‘門’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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