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陽坊中心的空場上擺起攤來,拍賣抄家物資,全坊還活著的人都去了,和公家的人講價錢。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發,搜索你就知道了。什么五文?十文!別扯淡了,仔細看貨吧,等等。還有些東西是這么講的:這多少錢?你給倆錢就拿走吧。給多少?隨你便。那些東西賣得非常便宜。我要是說我去過抄家物資拍賣場,你準說我扯謊。其實我真去過。不過不是在唐朝宣陽坊,而是在七三年北京東四附近一個地方。名字叫抄家物資‘門’市部,里面放了“文革”初期從黑幫們家里搶來的東西。開頭是只接待中央首長的,等好東西挑得差不多了,小一點的首長也讓去了。那里面的東西便宜得和白給一樣。不管是誰辦了這個抄家物資‘門’市部,都是大損‘陰’德,因為它害死人了。死者是我們醫院一個老頭,是“文化革命”前的院長。“文化革命”一來,當然,挨斗了。當然,抄家了。當然,老婆自殺了。后來恢復了工作,領導上愛他,給他一張‘門’票,他就找我陪著去買套沙發,因為誰都知道我識貨。進去以后,忽然看見了他自己家的家具,他就發了心肌梗塞,當場倒下沒氣了。這件事本來我可以用象征的手法寫出——一個人,以為自己是活著的,走到他住過的地下室里看風景。忽然看見自己的整副下水全在一個標本缸里,就倒下去,第二次死去了——但是我覺得直接講了比較好。
現在又該回頭去講羅老板,他在場子上轉了幾圈,買了把菜刀,買了一根搟面棍。轉來轉去,轉到了賣無雙的地方。其實那里不光是賣無雙,還賣無雙的媽,無雙的姨娘,無雙的‘奶’媽,一共是四個。但是無雙最顯眼,她擺的地方高,坐在車裂人的木樁子頂上。
三
我們知道賣動物的規矩,賣‘雞’捆‘腿’兒,賣騾馬帶韁繩,要是賣小松鼠、鳥兒一類的,就要連籠子一塊賣。無雙這種東西當然也是捆著賣了。那天下午,她就是被捆著擺到木樁子上的。那個木樁子‘露’在地面上的部分有一丈多高,她穿著一身黑衣服坐在上面,頭上戴了一朵白布‘花’,赤著腳,腳腕子上被粗麻繩勒了一道,手背在后面,眼睛腫得像兩個桃。就這個樣子她還不老實,一個勁地東張西望。無雙的媽在樁子底下,也是穿黑戴白‘花’,嘴里還嘮叨個沒完:我們家沒附逆!自衛隊上‘門’來要鐵器,我們都一件沒給!‘亂’兵來時,老頭子帶著全家往外跑,要不是被人搶了馬,我們就跑出去了!無雙在樁子上說,媽,爹都叫人扯兩半了,你還嘮叨個啥!真叫人心煩死了!
有關這老太太嘮叨的事,還有必要做一點補充。‘亂’軍來攻城時,皇上帶領長安城里的御林軍、禁衛軍、守城軍、巡城軍、駐防軍等等,總之,一切軍士,加上衙‘門’里的捕快衙役、消防隊員、監獄里的牢頭禁子、各坊的更夫等等,總之,一切有武裝有組織的人員出城迎戰。但是搞錯了方向,‘亂’軍從西面來,他卻到東面去迎,所以越迎越遠。‘亂’軍攻進長安時,他卻到了山西太原。當然,像這樣迎也能迎上。只要繼續前進,乘船到達日本,再遠航到達美洲,穿過北美大陸,橫渡大西洋,進地中海,在土耳其登陸,再往前走不遠到德黑蘭,就和叛軍迎頭撞上了。但是他嫌太遠,又轉回來了。他是皇帝,又是那支軍隊的最高統帥,有權選擇行軍路線。但是當他選擇向東迎敵時,長安城就被剩在了皇軍和叛軍之間,城里沒有一兵一卒。城里的官員明白,這是一個重大的關頭。只要逃出城,向東前進,就是隨君出狩,將來升官;留在城里就是附逆投敵,要被扯成兩段。但是盡管心里明白,要出城卻不容易。大家都想跑,就造成了前所未見的‘交’通阻塞、‘混’‘亂’、搶劫等等,總之,有一些倒霉蛋沒跑掉,結果是自己被車裂,官位叫那些跑出去的頂了差了。你要聽這些倒霉蛋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是這些話聽不得。是隨君出狩,還是留城附逆,這是個硬指標。考核干部,就是要看硬指標。
現在我們該接著談賣人的事了。在這堆貨中間,有個尖嘴猴腮的老太太,她是個官媒,或者說,政fǔ里的人販子,穿著瘦‘腿’‘褲’,太陽‘穴’上貼著膏‘藥’。那‘女’人手腳麻利,尤其是打別人嘴巴,手快極了,劈劈啪啪一串響,就給了無雙的媽一串嘴巴,然后說,老婊子,你閉嘴!你這個老樣兒,原本就不好賣,加上碎嘴誰要你!還有你這小婊子——說著官媒拿起一件東西——那是竹竿上綁的蒼蠅拍,專‘門’用來打無雙嘴巴的——也打了無雙幾下,說道:你也別偷懶,幫老娘吆喝幾句!無雙挨了打,只好吆喝起來了:
賣我媽,賣我媽呀!
這么吆喝了,還要挨打:小婊子,還有呢?她只好又吆喝道:
賣我姨,賣我姨呀!我姨還‘挺’白凈的哪!還有我‘奶’媽呀!她的‘奶’我吃過,是甜的呀!
這么吆喝了,還是要挨打:小婊子!還有你!
我‘操’你媽,你們誰也不準買我!我表哥會來找我的,誰敢買了,他剝你的皮!
就這么賣到了天黑,把‘奶’媽和姨娘都賣掉了。第二天接著賣,卻毫無進展。官媒領導來檢查工作,官媒匯報說:像這么娘兒倆拴在一塊賣,看著就怪凄慘,誰都不會買。干脆,這個老的政fǔ就收購了吧。這個小的是個俏貨,一定能賣個好價錢。政fǔ定下的拍賣指標一定能超額完成。官媒頭聽著合情合理,就同意了。下午就把無雙的娘送到了教坊司。誰知這官媒打錯了算盤,光看見小姑娘長得好,卻不知道她是多么的兇狠刁蠻。那時節兵荒馬‘亂’,外坊的人來不了;本坊的人干脆就不來問價。那個官媒婆守了三天,漸漸沒了‘精’神。她打個陽傘坐在樁子底下打瞌睡,偶爾想起來,也吆喝上一句:
大姑娘嘞,黃‘花’一朵哇。
有關宣陽坊里賣人的事,還有不少可補充的地方。無雙的‘奶’媽和姨娘,是被南城一位侯爺買走了。他老人家愛買便宜貨,不怕兵荒馬‘亂’,出來逛,走到了宣陽坊,一眼看到了‘奶’媽,下馬過來看了看,說道:‘奶’子很大呀。一天出多少‘奶’?
‘奶’媽答道:四升。
淡吧?
不淡。我身上有比重計,您老人家擠一碗量量嘛。
于是就成‘交’了。就像我到醫療器械公司買臺設備,問過了‘性’能參數,一切合適,我就買了。和買設備不同的只是設備不會自報參數,要別人替他說。官媒會做生意,提了一句:還有個姨娘,也‘挺’干凈的。侯爺瞅了一眼說:一塊捆上吧。說完了,底下人牽馬過來,正要認鐙上馬,官媒又說:還有個老太太,不要價,您老人家賜個價。侯爺回頭看了一眼,說道:買回去當我媽嗎?就要走了。官媒攔住道:還有一樣貨‘色’,您老人家還沒看哪。侯爺抬頭一看,說道:官宦人家小姐,我們買不合適。賣給老百姓吧。我想這是因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侯爺覺得官宦人家的小姐是同類,而‘奶’媽、姨太太則不是同類。
無雙的媽是教坊司買走的。教坊司是現在中央歌舞團一類的地方。她在那里學習歌舞,穿上了輕紗做的舞蹈服。但是她那兩個大‘奶’頭又大又黑,衣服遮不住,只好貼上兩張白紙。至于‘奶’袋低垂,好像兩個牛舌頭,那就無法可想。這老太太有搖頭瘋,唱著唱著歌兒,她忽然一晃腦袋,就給歌詞添進一句“沒附逆”來,叫人不知所云。跳舞時她左手和左腳、右手和右腳老拉順,更是令人厥倒。教坊司的教習打她,罵她,不給她飯吃,很快她就死得直翹翹的了。
四
無雙家的故事,王仙客已經知道了。是侯老板告訴他的。侯老板沒有孫老板聰明,腦子里又岔了氣,什么事都往外說。王仙客覺得這個故事很悲慘。最悲慘的一幕就是無雙坐在木樁子上,還在嘴硬,小孩子來問她:無雙姐姐,整天這么坐著,屁股麻不麻?無雙就說:這有什么呢?我整天練這個,一練是一整天。先坐硬‘床’板,后練坐黃豆,坐核桃。這兩步我都練到了。以后還要練坐碎玻璃,練坐釘板。你知道是為什么嗎?我是要嫁人的呀。現在挑媳‘婦’,就看屁股硬不硬。屁股硬婆婆就說坐得住,是好媳‘婦’。其實這也是扯淡。但是我要嫁給我表哥,我們倆好,我得給他掙面子。將來一進他家的‘門’,我姑姑伸手一‘摸’,我的屁股像塊鐵板;再拿一筐核桃來試試,我往上一坐,全碎了。姑媽沒的說,只好雙挑大指道:是個好媳‘婦’!晚上表哥就說:無雙,你夠朋友,沒讓我媽說我。我現在坐在這里,是練屁股哪。要是有人來問:無雙姐姐,別人怎么打你的嘴巴?你怎么叫人捆起來了?她就說:這也是為了我表哥。將來嫁了他,我姑姑沒準要打我的嘴巴。你知道嗎?媳‘婦’總要挨婆婆打的,這件事誰都沒有法子。要是還像我現在這樣,人家給我一下,我也給她一下,那就不好了。所以我讓別人把我捆在這里打嘴巴,是練不還手的功夫。這是她嘴硬的時候。硬不下去了就哭起來,說道:我還活個什么勁哪。爸爸死了,媽媽沒了。要不是等我表哥,早從這柱子上撞下去了。那個官媒聽見這話,就來了‘精’神,說道:小婊子,你這個主意好。你腦袋朝下一跳,我也就能‘交’差了。你是早死早超生,我去報個貨損。跳吧,別這么膽小。但是無雙卻說,大娘,我表哥會來找我的。媒婆聽了生氣,揀起竹竿來就打她嘴巴,罵道:胡扯!你哪有表哥?你表哥早死了。快跳吧!
王仙客想到這些事時,正是夕陽西下時節,他看到了房頂上有一只孤零零的兔子。現在宣陽坊里除了它,一只兔子也沒有了。我們知道,有兩種動物的雄雌是很費猜的,一種是貓,一種是兔子。所以也就不知道它是公是母,但是可以知道它很老了。原來它的‘毛’是白的,現在變成淡黃的了。現在它每天都要爬上房頂的最高處,想讓鷂子把它逮去。但是鷂子早識透了它的詭計,就是不來逮它。它們寧可飛好幾十分鐘到外坊去捉兔子,也不來捉它。王仙客認識它,因為它是他最初放到房頂上的兔子中的一只。經常出現在他夢里的也是它。王仙客老想安慰它幾句,但是知道它也聽不見,所以只好在心里默念,寄希望于這兔子懂心靈感應:
兔子呀,我知道你抱怨我把你放上房就不管了。我承認,這是我干的缺德事。但是我活得也不輕松,你讓我去埋怨誰呀。
于是王仙客就狠心地扔下兔子不管,去想無雙的事了。
以前我在地下室里住時,有時候感到寂寞難當,日子難熬,就想到:一定有個什么人,或者什么東西,應該對我的存在負責,所以他也該對我現在的苦惱負責任。所以我就對他(你可以叫他我的上帝,我的守護神,或者別的什么)抱怨一番:你瞧你把我放這個地方,到處都是笨蛋!叫我怎么活呀!這樣想了以后,很快就得到了回應:你少嘮叨兩句吧,我也煩著哪。
以前希臘有個老瞎子荷馬,喜歡講特洛伊的故事。故事里特城戰士一方,雅典戰士一方,殺得你死我活。天上的戰神愛神支持一方,神后和雅典娜支持一方,也是斗得七死八活。我們和‘奸’黨的分歧,天上地下到處都有。在那個故事里,古代的戰士們身負重傷,行將斃命時,就向自己一方的神抱怨說:你怎么扔下我不管了?而神卻說,這里的‘奸’黨厲害,連我自己都快保不住了,沒有能力救你啊。我對荷馬君的詩才深為仰慕,也有續貂之作。寄出后,又被退到辦公室。領導上看了說,這是‘精’神分裂的典型癥狀,就派人來電我的腦袋瓜。法拉第這家伙,發明點什么不好,偏去發明電,真是害死我了。
自從有了電,我們的人說話就小心多了。像《伊利亞特》這樣的作品也再不會有了。我們知道,蘇格拉底那老家伙很硬,犯了錯誤之后,你讓他吃幾根毒胡蘿卜,他就吃下去了。但是你讓他‘摸’電‘門’,他也未必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