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角的一個小祭壇前,祭案上一壇香爐點著三支清香,香已燃燒了近一半,煙氣呈一條筆直的線,半點不受微風的干擾。
眼看著清香快要燃燒至尾聲,無嗔面上微微露出失望之色,頹然的準備收勢之時,忽然,那筆直的煙氣產生了扭曲,凝成一道箭矢狀,直至內院正中的方向。
同時,他懷中的拘魂缽也有了反應,發出了一聲輕吟攖。
“果然!”
無嗔順著煙氣所指的方向看過去,面上頓時一喜,趕緊取出拘魂缽,喃喃念出收魂咒語,然后緊盯著拘魂缽的變化。
不過一瞬功夫,便見拘魂缽的上方緩緩凝聚了一道淡淡的青煙,隨著他念咒語的速度加快,拘魂缽上方的青煙凝聚的漸濃,隱隱綽綽間,漸漸凝成了面容體態,正是小小與他都見過的靈魄的模樣。
特別是那雙好似小鹿一般濕漉漉的大眼睛,即便此時沒有實體而顯得空洞茫然,但還是讓他禁不住激動得心跳加速。
采屏,咱們馬上就可以回家了!你別著急!
拿著拘魂缽的手指緊緊的抓緊了拘魂缽,好似他只要稍稍放松,拘魂缽便會連著快要完全凝結而成的靈魄消失不見償。
快了!快了!只要再一會兒,只要靈魄完全凝結成形,他就能將靈魄收納在拘魂缽中,然后帶著她連夜趕回岐山去。
就在無嗔無法克制住內心的激動,以為即將圓滿收場時,忽然,他握著拘魂缽的手心好似被火灼燙了一般的刺骨的疼。
“不好!”他心頭一凜,暗道一聲不好,卻不管手心如何的痛到徹骨,也不肯松手。
就要成功,他說什么都不能功虧一簣!
左手快速的變換著結印,口中術法越念越快,無論如何也要在今夜將靈魄帶走。
不然,他無法擔保即將到來的七月半時,靈魄還能安好的留在人間,而他也不能擔保還能找到比現在的靈魄更合適的存在。
拘魂缽的上方,苗采瀟的靈魄濃濃淡淡,恍恍惚惚,時而凝聚,時而又飄散。
可見暗中與他作對之人,竟是與他勢均力敵的。
不,確切的應該說,那個暗中的人的術法更在他之上。
是誰?究竟是誰?倡導著今上的理念,不相信玄門術法,并不問緣由,一味打壓的靖王府之中,究竟是誰擁有如此高深的玄門術法?
是南宮睿么?
若是他,那么,便能解釋目前來說他進了靖王府之后所遇上的挫折了。
只是,他堂堂世子,怎么會玄門術法,又為什么會阻擋他將靈魄帶走呢?
此時,他已然無法再空出多余的精力來猜測與他作對施法的究竟是誰了,因為拘魂缽上方的靈魄已經越發的縹緲虛幻,而他更是能夠真切的感受到對方的術法之高,怕是他無法對抗的。
口中的咒語越念越急,左右的結印也變換得更加的快速,無嗔的額頭不斷的有細汗滲出,接著又漸漸轉變成豆大的汗珠,如同暴曬在炎炎烈日之下一般滿面通紅,雙眼赤紅。
盡管他覺得自己的體力就快要消耗殆盡,但是對于即將要到手的靈魄的執念,令得他執意固執到底,不肯放手。
“卜~”的一聲,拘魂缽受不住他與對方沒有硝煙,但卻絕對激烈的斗法,發出了即將破裂的聲音。
與此同時,無嗔只覺得心口血氣上涌,喉間一甜,心血便隨著咽喉躥了出來,順著嘴角一滴滴的低落,落在地上散開如紅梅點點。
“師兄,你快收手!”驚叫聲來自小小。
感覺到術法暗流的小小尋跡找了過來,看到的便是無嗔強撐著面色慘白,嘴角鮮血直流的模樣。
再走近時,更是看到了即將要碎裂的拘魂缽已經將無嗔的手燙的血紅血紅的。
“師兄,你別逞強,快收手,靈魄消失了還可以找回來,但是你要是有個萬一,那采屏姐怎么辦?”小小顫抖著聲音,帶著哭腔叫道。
她知道自己術法低微,根本介入不到無嗔與那個未知的術士之間的爭斗中,只能焦灼的抬出無嗔最在意的人來勸說。
“采屏”二字,如同驚雷一般的炸進了無嗔的耳中,他心神頓時一晃,術法一松懈,對方便乘勢震碎了他右手上的拘魂缽,原本飄忽不定,漸漸虛化的靈魄便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無嗔繃緊的神經一松懈,口中便噴出一口鮮血,整個人便面色慘白的跌坐在地,氣息不穩,大汗淋漓。
“師兄!”小小擔心的蹲在他身邊,淚花在眼眶中閃動,“你不要緊吧?”
“咳咳……”無嗔連咳數聲,又咳出幾口鮮血,待喉間的腥甜之味消散了一些,才抬起比鬼還要蒼白幾分的臉,寬慰小小道,“我沒事,只是被自己的術法反噬了而已!對方已算是手下留情了!”
“這還叫手下留情嗎?”小小的眼淚終于還是控制不住的滑了下來,顫抖著手握住他的右手,并從袖袋中取出金瘡藥灑在他燙傷的手心中,然后小心翼翼的拿絹帕包扎好。
再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顆藥丸,塞進無嗔嘴里道:“快吃下調息!”
無嗔應聲,立即盤腿調息,小小便在一邊護法。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無嗔調息完畢,已經止住了血,只是,面色依舊不好看。
“師兄,是那個南宮睿嗎?”小小能想到的也是南宮睿了,卻是十分的疑惑,“他怎么會玄門術法?”
“他不但會,并且比我的術法還要高深許多!”無嗔看著地上碎裂成粉末狀的拘魂缽,眼色晦暗,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不可能!”小小的眼淚一下子收住了,驚疑不定的道,“你是我爹最得意的關門弟子了,便是大師兄他們都說你的天賦高過他們,再過幾年必定能傳承我爹的衣缽,怎么可能還有人高過你!”
無嗔卻是苦笑一聲道:“是我們狹隘了,以為在皇室的禁錮之下,玄門唯有咱們一派傳承,卻不料京城之中還有高人!只是,他們比我們隱藏得還要深而已!”
“師兄是說,那個南宮睿身后還有別的玄門術士存在嗎?”
“總之,不會只有他一人的!”無嗔抬頭看著夜空,此時的半彎月牙漸漸西斜,月色慘淡了許多,倒是四周的星子閃爍,璀璨了夜空。
“那……”小小靈機一動道,“既然他也是同門,不如師兄去跟他說明咱們需要靈魄的原因,讓他把靈魄讓給你吧!”
無嗔神情一振,但也僅是一瞬,便又沮喪道:“目前,尚且不知他究竟是站在什么立場,并不知道他究竟為何要將靈魄留住,若我主動說明,我怕……”
京城的水太深,若非南宮騫受了驚嚇才引了他進府,他在京城也未必能夠待上這么久,將來也未必能夠全身而退。
“要不,我先去試探一下?”
“不行,師兄不能讓你冒險,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如何跟師傅交代!”無嗔立即否決,并嚴肅的道,“若我早知道京城尚且留有玄門同宗,而且,還藏身在靖王府的話,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你來的!”
“師兄!”小小想要說什么,但她才喚了一聲,無嗔卻對她擺了擺手,沉吟片刻。
少頃,他一臉認真道:“小小,你還是先回岐山去吧!”
“師兄,我不回去!”小小立即搖頭道,“而且,我也相信玄門一體,便是靖王府藏著玄門高士,他們總不會殘害同門吧!”
無嗔卻沒她這么樂觀,沉凝道:“南宮睿本身便高深莫測,叫人看不透,若他真還是玄門之士,卻沒有讓皇帝發現的話,這足以說明是一個潛在的危險。一旦事情暴露,皇帝究竟會如何處置南宮睿,以及整個靖王府,便是個未知數了!你現如今明里是靖王府寵妾的侍女,萬一東窗事發,便不好脫身,還是盡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比較好!”
“我又不傻,可以逃啊!”小小不以為然的道,忽然又靈機一動道,“對了,師兄,咱們不是正好可以利用這一點,去威脅南宮睿,然后叫他將靈魄讓出來嗎?”
無嗔苦笑的看著樂天的小小道:“那你有證據證明方才與我對法的是南宮睿嗎?還是說,你只要去跟靖王說,世子爺會玄門之術?再或者,你可以上到金鑾殿去,跟皇帝舉報,南宮睿是一位術士?”
暗嘆一聲,無嗔繼續道:“小小,我們什么證據都沒有,也不能無中生有的去制造證據!而且,舉報同門,并且連累無辜的話,那我們又與這幾朝的皇室有何區別?更何況,我也不能因為自己的私欲陷害旁人!”
聞言,小小撅撅嘴,終究沒有反駁他,只沮喪的問道:“那現在怎么辦?明明知道靈魄確實在靖王府,現如今更能確定就是南宮睿作怪,將靈魄藏了起來,那我們就這樣束手無策嗎?而且,采屏姐姐還能等多久呢?”
提到采屏,無嗔眉頭一皺,心中略顯煩躁,一時之間卻也的確沒有任何法子,只能黯然道:“且再觀察一下,先弄清楚南宮睿將靈魄拘在他身邊的緣由!”
“他會不會也是要利用靈魄來救人?”小小忽然猜測道,“畢竟,王妃久病不愈,且我還聽到傳聞,說王妃命不久矣,他是不是……”
無嗔眼神頓時一凝……
——
南宮睿神情凝重的將苗采瀟最后的一縷魂魄收了回來,這才收勢打住。
看著懷抱中昏睡了過去的苗采瀟,南宮睿的眼神十分復雜的變幻著。
手指緩緩的刷過她幾近透明的臉,最后停在眉心,指尖滑動寫著什么,但在最后一筆時,還是停了下來,沒有完成整個字符的書寫。
他,該拿她怎么辦?
輕嘆一聲,他抱著她閃身進入書房內室,將她放在他平時小憩的青竹涼榻之上,明知道她身為鬼魂,不會有冷熱之感,還是抖開了薄毯,蓋在了她經歷方才的一劫而虛弱的好似隨時都會化作云煙散去的身子。
再次凝望著她透明的睡顏良久,南宮睿這才轉身出去。
在書房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撿起被他震碎的聚魂珠,零零碎碎的珠碎在他掌心,頃刻化作了一團粉末。
他握著粉末走到窗邊,將粉末如數的抖落在窗邊的一棵桂花樹下。
桂花樹在這一瞬間,整個樹身都好似抖了一下,竟是平地又拔高了寸許。
“世子!”文宇鬼魅似的忽然出現在窗戶外,看了一眼細微變化的桂花樹,然后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請罪道,“是小的疏忽了!”
“起來吧,不關你的事!”南宮睿語氣平淡的道,是他自己小看了無嗔,“院子里都收拾干凈了嗎?”
“回世子話,都收拾干凈了!”文宇汗顏的起身。
無嗔投進院子的那些小石子,他們所有人都以為是他在試探院子里是否有人看守,他們便按照主子的吩咐,靜觀未動。
卻沒想到,那無嗔在投石問路的同時,也在院子里設了局,只為探尋靈魄的真正下落,而他們竟然絲毫不曾發覺。
甚至還洋洋得意,自以為是的以為他們設下的空城計引.誘了無嗔,著實未想到他們反被無嗔利用了一把。
更沒想到的是,靈魄居然在蘊秀園中受了傷害,世子一時著急,也疏忽大意,差點著了無嗔的道。
但不管怎么說,歸根究底,都是他們這些護衛們沒有提高警覺,害得主子差點出事!
“經過今晚一事,無嗔必然確定了靈魄在我身邊!我雖不知道他為何對靈魄勢在必得,但從他的處事來看,他必然不會善罷甘休!以后,疏默軒的警戒更要加強!”南宮睿目光直視著夜空,半瞇了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文宇立即應聲,“那靈魄……”
南宮睿沒有回應他的話,是收回視線,淡漠的看他。
文宇頓覺后背一涼,慌忙道:“屬下逾矩!”
“沒你什么事了,下去吧!”南宮睿表面平靜,內心卻是波瀾起伏。
他知道將苗采瀟留在身邊不妥,甚或說,對他只有弊而無一利,他應該放手,或者直接收服她,將她送入地獄輪回。
但,為何下不去手?
只是因為曾經有過的幾次纏綿嗎?還是……
“是!”文宇心里卻默嘆一聲,應聲就要退下。
南宮睿卻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他道:“蘊秀園那邊,你知道該怎么處置!記得干凈利落一些!”
文宇腳下立即站定,回身看著南宮睿,遲疑道:“世子,那南宮騫那邊?”
“他暫時還不能動!”
“是!屬下明白了!”
文宇退去,南宮睿回頭看了內室一眼,然后走出書房,袖袍一揮,在書房外設了一層結界,便大踏步的朝著夜色深處走去。T
他腳下的速度并不快,但不過幾個回眸間,竟已到了南月閣王妃的房門外。
他不曾出聲,只靜靜的站在門外,似乎在猶豫是否該進去一趟。
“既然來了,便進來吧!”沉寂的室內,傳出女人暗啞虛弱的聲音。
隨即,房門便從里面打開了。
侍女翠綃迎了出來褔身見禮:“少主!”
對于這個稱呼,南宮睿不知是不能接受,還是覺得不習慣,好看的眉頭不由皺了皺,腳下也遲疑了一下,但最終什么都沒有表示,還是跨了進去。
內臥,還是悶熱異常。
南宮睿沒有在意這些,只緩步靠近了房間中間那張奢華的千工拔步床,聲音聽起來不冷不熱,卻帶著幾分冷漠:“你這病還要裝到什么時候?”
“少主!”翠綃一驚,立即想要說什么,卻聽到了賬內主子的輕笑,便又噤聲不語。
拔步床周圍的結界忽然便散去了,厚重的床幔也自動掀開,聚攏在床的兩側,掛在金鉤之上。
床榻上,盤坐著一個極其美艷,風華絕代的婦人,明明已是四十有半,卻勝似二十出頭的少婦。
不施粉黛,僅著一身雪白的裙裳,襯得一頭隨意披散的烏發異常的順滑烏黑。
顯然,南宮睿正是繼承了其母的大部分容貌,才能如此俊美無儔,如謫仙臨世。
南宮睿的唇瓣似乎動了一下,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來。
他的母親,除了聲音,他已有多少年不曾見過了呢?
似乎好久好久了吧,久到他快要找不到那時候的記憶,能模糊記得的依稀輪廓,便是如今的樣子吧!
“我雖沒病,但確實不小心著了柳氏的道,如今體質虛寒,喜熱怕冷,也不算是裝吧!”大約是因為被兒子拆穿了裝病的把戲,此時的靖王妃并不曾再裝出虛弱無力的模樣,而是顯現出了她正常的聲音。
她的聲音就跟此時的容貌呈正比,嬌軟綿柔。
“那你還要姑息她多久?”南宮睿語帶不耐的道。
“那你可曾查到她究竟是誰安排到我身邊,并對我下藥的呢?”靖王妃反問。
南宮睿啞然,沉默片刻之后帶著幾分無奈和無力道:“她不過平凡農戶家中的幼女,當初也的確是走投無路才入了侯府賣身為奴!”
“所以,那個隱藏在暗處的人,心機狡詐萬分,若我此時退病復出,我兒覺得他會放過咱們母子嗎?”靖王妃淡然道,處變不驚,似乎并不在乎是誰借了柳氏的手對付自己。
南宮睿沉默不語,少頃,他才平和了幾分,聲音平淡的道:“是我考慮不周,擾了您的安寧!”
“你心里其實十分的埋怨母親,是嗎?”靖王妃看著他疏離淡漠的表情,自始至終都不曾喊過她一聲母親或是母妃,心里不由戚戚,幽怨的道。
“不怨!”南宮睿回答的有些急促,低斂的眼皮遮住眼底的一絲怨尤,“當年在您為我選擇了如今的路之后,我便會聽從您的安排,絕沒有半點埋怨!”
“還說不怨!”靖王妃輕嘆一聲,從床榻之上起身下來,走到他身邊,抬頭看著早已經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兒子,想要從兒子的眼中找尋某些東西。
南宮睿當然不會讓她看到,微側過了頭去,避過她探究的視線。
怨不怨的,其實真的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他已經成年,有了自己的思想和決斷,再也不是當年那個需要母親關懷的幼兒了。
知子莫若母!
雖然母子二人已有十多年沒有好好的互相交流,但是靖王妃卻始終關注著自己兒子的成長,自然也能從他這微小的動作中看出,自己當年不曾提防,著了柳氏的道,察覺到有人暗中在害她之后,便順勢將計就計的裝病,不曾再好好的陪伴并關心孩子,其實還是對他造成了傷害的。
“對不起,睿兒,是娘親自私了?”心頭涌上愧疚的酸澀,靖王妃抬手撫上南宮睿俊美的臉龐。
南宮睿避之不及,身子猛地一顫,隨即便退后了幾步,避開靖王妃的撫觸,語氣僵硬的道:“我來是要跟你說一下,秦可蘊那個女人,我不想再忍了,已經下令叫文宇去處置她!至于柳氏與南宮騫,我既然答應你暫時不動,便再忍他們一段時日!至于你……”
停頓了一下,南宮睿終究沒有在自己的親生母親面前說出重話和狠話,眼中閃過一道狼狽之后,道:“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
說完,不待靖王妃有任何的反應,幾乎是落荒而逃的離開了這個悶熱的房間。
聽著房門被輕輕帶上的聲音,翠綃看著靖王妃有些蒼白,并露出無奈的苦笑的絕色面容,有些擔憂的道:“主子,其實,您不妨將實情跟少主說了!少主為人持重穩妥,這些年沒有您的親自教導,也成長得如此優秀,他一定能夠承襲您的……”
“睿兒再持重穩妥,但畢竟年輕,皇帝老奸巨猾,猜疑心重,一有蛛絲馬跡的漏洞,必然會引起他的疑心!睿兒在朝中雖然受到重視,但伴君如伴虎,我不能讓他冒險,還是等時機成熟了,再告訴他詳情吧!”
“那,那個無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