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零下二十幾度的低溫,停云凍得小臉青白,哆嗦的看著蔣寒洲,這一刻她又想起俊逸了,她哭,她后退,她沒有臉見他,她對不起他,是她對不起他……
停云轉身就要跑,身后依然是端著槍的士兵,似是神經太過緊張,又經歷過巨大的悲痛,加之極寒的低溫,那些士兵逼上前來,她嚇得后退了兩步,在這種無望的絕路中,神經的緊張終于達到了頂峰,天旋地轉的倒了下去。
蔣寒洲剛要抬步。
山田已經一個箭步沖上前接住了停云。
蔣寒洲眉目肅殺,眼底翻涌著滔天的暴風驟雨,他忽然大步流星的來到院門前,一腳踹開了木門。
百合震驚的看著眼前的一切,她似乎不敢相信這一切居然是溫錦懿做的,那樣溫潤如玉的男子,會將一個女人糟蹋成這個樣子么?她無論如何都不相信,震驚的站在原地,直到看到蔣寒洲提著槍離弦的箭一般沖進院子里的身影,她才從驚訝中轉過神來,心知蔣寒洲這是找溫錦懿拼命去了,于是她趕緊也跟了進去。
槍響聲持續了很久,舊城區的街道上,悄無聲息的停了三輛黑色的車,遠遠的看著巷子深處不斷傳來交火的聲音,火光閃爍如星,車內的人一直抽煙,白色的煙火源源不斷的從車內冒了出來。
“老車,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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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能怎么辦?高明皓那小子都在電話里咆哮了,老溫若是死了,咱們也活不了,一個字,干!”
“……”
于是這一夜,槍火廝殺持續了很長時間,雖然最終沒有抓獲溫錦懿,但傳言溫錦懿重傷,生死未卜,現場擊斃了大量的便衣殺手,這些殺手在山田看來,全是紅匪同伙,加之山田找到了停云,這一人,抵得上成百上千的人。
為了堵住閑言碎語,山田先是將停云一板一眼的下了牢里,于是停云醒來的時候,便是在關東軍部的重刑犯牢獄之中,身上蓋著山田的軍外衣,身下是泥濘的稻草堆。
她惶惶然的躺在那里,全身冰冷僵直,哀莫大于心死,手腕上的傷口結了茄,她在監獄里被關了一周左右,這一周她都沒有見過任何人,偶有關東小兵給她送飯,她哆嗦的躲在墻角里,深深的低著頭,山田的軍大衣被扔在一旁,如今她的孩子死了,她仿佛也關上了自己的心,那種深沉的悲哀,是連眼淚也無法表達的麻木蒼白。
溫錦懿對她的傷害和摧殘近乎毀滅性的,徹底摧毀了她的精神世界,讓她排斥外界的一切,對人與人之間的相處產生了懷疑和恐懼,對她的人格產生了一次無法修補的巨大創傷。
不知她在墻角躲了多久,隱約聽到這夜深人靜的夜里,有人緩步走了進來。
她更深的抱著雙腿,將頭埋在雙膝間,哆嗦的縮在墻角深處。
那人在她的身邊蹲下。
她嗅著熟悉的香煙味道,鼻子一酸,干涸了好些日子的眼眶忽然又紅了,眼淚啪嗒啪嗒的掉落,她不敢看他,無顏面對他,她是這樣對不起他,傷害他,傷害他愛的家人,她是如此愚蠢而又惡毒,她的身體微微顫抖,無聲的掉淚,似是拒絕他的到來,身子更深的靠緊了墻壁一側。
許久聽不見動靜,停云顫抖的抬頭。
便見蔣寒洲穿著一身關東兵的防化服,戴著日本人的軍帽,偽裝成獄卒的樣子,沉默的蹲在她的身邊,瞧著她抬頭看他,他沖她微微一笑。
停云趕緊將頭埋入雙膝間,這笑容像是一把刀割的她疼痛難忍,她那么殘忍的對待過他,為什么他還可以這樣笑,她弄丟了他的孩子,害死了他的孩子,他為什么還會對她笑。
原本克制的悲傷,在他溫暖的笑容下,忽然便又翻江倒海而來,難過,鋪天蓋地的難過,他的笑容讓她羞愧難當,失去俊逸的痛苦更是讓她無顏面對他,她緊緊的咬住唇,不肯發出一絲一毫的嗚咽,可是顫抖的肩膀,無聲抽噎顫動的身體,讓人反而格外憐惜。
蔣寒洲在她身邊坐下,沉默的陪著她。
停云無聲的哭了很久,懊悔曾經犯下的錯,她對他感到這樣抱歉,愧疚而又自責,她總是自作聰明自以為是的去下判斷,去做一些自以為正確的事,殊不知,這樣一意孤行傷人傷己。他不知道俊逸的身份吧,溫錦懿沒有利用俊逸威脅他,那便是沒有告訴他吧,這樣便好,這樣便好,至少他不會傷心,不會向她一樣自責悲痛,痛的快死掉了,像是兩年前得知家人都沒了那般的悲愴,比那個更沉,更深,變本加厲排山倒海而來。
很久聽不到他的動靜,她顫顫的再一次抬頭,便見蔣寒洲坐在她身邊。
他沉默的將紙巾遞給她。
像是受到了驚嚇,停云緊忙又低下頭,身子縮的更緊了,顫抖的也更加厲害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獄卒活動的腳步聲,想來他們偷懶了一輪,從睡夢中醒來了,開始巡邏。
猶豫了一下,蔣寒洲從懷里拿出了一直用體溫保暖的熱水杯,將水杯放在她面前,脫下身上的防化服放在一旁,起身緩步走了出去,來之前,他一直在想,該說點什么,做點什么,可是他不知道她和溫錦懿之間發生了什么事,不知道那個人做了怎樣傷害她的事情,不知該怎么安慰她,想了很久,想起那日她干裂的嘴唇,想來她一定很渴吧,穿那么少,一定很冷吧,于是笨拙的拿了一個保溫的水杯給她。
曾經那么驕傲厲害的小姑娘,嘴巴那么刻薄尖銳的小東西,怎么就變成了這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呢?她驚恐的害怕一切,排斥一切,縮在角落的陰影里,人不人鬼不鬼。
將近兩個小時的相處,一句話都沒有說,除了沉默,還是沉默,果然他一看見她便嘴笨手笨的,可是他分外珍惜此刻的沉默,哪怕兩人之間一句話都不說,他便覺得她在身邊,便安心了,不想離開,舍不得離開,想要更多的陪陪她,讓她不再擔驚受怕。
他放下東西,沉默的站了會兒,看著她驚恐的縮在角落里顫抖落淚的樣子,抿了抿唇,緩步離開。
待他走后,停云緩緩顫顫的抬頭,看著面前的保溫杯,緩緩伸出手去,將杯子和他脫下的衣服抱入了懷里,冰涼潰爛的心口因了這水杯的溫度,終于燃起了一絲絲的溫意,于是她的眼淚更加的洶涌,血淋淋的心口被撕裂的更大,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那一夜的剿匪焰口的殺手為了避嫌,不將禍水指向焰口,殺手一律便裝出沒,但蔣寒洲為了趕盡殺絕,將那些尸體的腳底板暴露在山田面前,于是山田便知道了,腳底板有火焰鐮刀標識的人便是紅匪的同伙,全城通緝腳底板有標識的人,一時間錦縣人心惶惶。
蔣寒洲這次立了功,雖說沒有抓到溫錦懿以及紅匪骨干,但是把艾停云交給山田,那便是天大的功勛,盜取中野合同的匪爺、持有花名冊的紅匪骨干、打傷山田的通緝犯以及最主要的,她是被大清國前攝政王,如今偽滿洲國皇帝溥儀的表妹,載灃王爺親自冊封的格格,隨母姓,擁有絕對的愛新覺羅的姓氏,這些名頭“光環”扣在停云的頭上,哪怕把她交給奉天的大佐,那也是大功一件了。
山田大悅,邀了蔣寒洲喝酒,一屋子錦縣關東軍將領,自然少不了藝妓打扮的少女,茉莉瞟了眼蔣寒洲,嬌滴滴的依偎在山田懷里,極盡媚色,酒過三巡,山田拍著蔣寒洲的肩膀,意味深長的問,“二姨太都招供了嗎?”
蔣寒洲三杯酒下肚,臉上的神情變得曖昧不清,他看著山田,沒有了上下級的尊卑之分,像是尋常兄弟,笑說,“我的二姨太兩年前已經死了,這個女人姓舒,一直是少佐的人,要審訊,也是少佐親自審訊,我蔣某人怎么能越俎代庖呢。”
山田心情舒暢,大笑,極重的黑眼圈漾著笑紋,他萬分滿意的拍了拍蔣寒洲的肩膀,“蔣督統對我們大日本帝國忠心耿耿,真是難得一見的將才,堪當大任!”他湊近蔣寒洲,高高的顴骨一展,低聲說,“關于舒小姐這件事,我已經電報給大佐,大佐對你我二人的表現十分滿意,要親自見見蔣督統,共商大東亞共榮大計。”
蔣寒洲眉梢揚了揚,給山田敬了酒,“蔣某人榮幸之至。”
山田碰杯一飲而盡,粗獷的面容上泛起一絲團黑的疲色,他笑說,“近期,我們有批軍糧運往奉天,本打算讓百合親自督軍運送,如今看來,還是讓蔣督統一同前往我才放心,蔣督統也可借此機會,去奉天與大佐會面,我期待你們的合作共榮。”
蔣寒洲瞇了瞇眼,唇角笑容濃郁,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茉莉纏著山田早早的離席,臨走時跟蔣寒洲交流了眼神,笑的得意洋洋,蔣寒洲便知這事妥了。
山田走后,他便也借機離席,剛走出宴席,便見百合追了出來。
蔣寒洲回頭看她,“百合小姐有事嗎?”
百合說,“你那晚對溫先生下了死手嗎?”
“是。”
百合欲言又止。
蔣寒洲緩步離開。
百合緊跟著走了幾步。
蔣寒洲皺眉,“還有事嗎?”
百合惡聲惡氣的說,“如果溫先生出了什么岔子,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蔣寒洲瞇眼,“這些話你敢當著山田少佐的面兒說嗎?”
百合被噎了一下。
蔣寒洲大步離開。
這幾日的雪下的總這么零零落落,一點也不痛快,三五星星點點的漫天飛著,趙子龍候在軍部外,車一路開回了蔣府,在蔣府門前停了很久,蔣寒洲沒有下車,低聲說了幾句,于是車重新啟動,一路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