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夜沒睡么!?”
李子然揉著眼醒來,正看見女子還靜坐在窗邊,依舊是昨夜的姿勢,連位置都未改變。
男子起身坐在了女子對身,果然,見到女子眼睛已經布滿了血絲。
“這是什么?”
李子然注意到桌子上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看了兩行,便皺起了眉頭,搖頭嘆氣,“你連后事都安排好了,就這么緊張那小子么?”
“他是屈指可數可以為我拼上性命的人,紅葉若是傷他一分,我斷然要給紅葉添些顏色的!”
尚筱舞冷眼現出了殺意,她從沒有恨過一個人,恨到渾身戰栗,雙拳緊握,指甲緊摳在肉里,仍然不覺得疼。
尚家滿門,若真的是紅葉所為,她拼盡這條性命,也要討回來!
“莊主,來了!”
仆從敲了三下,躬身進了門,腳步比以往急促許多。
“誰!?”
尚筱舞猛然起身,忽然感覺到一陣頭暈目眩,還好李子然及時扶住。
“他說他是紅葉當家人的十蕭,來見莊主的!他還說,尚公子也一起來了!正在廳堂里候著呢!”
尚筱舞只覺得喜出望外,心跳到了喉嚨,掙脫了李子然跑出門,直奔廳堂。
正是晨曦時光,魚肚泛白,微弱的晨光照在天井中央,廳堂中央,立著兩個人,一席墨色長袍,一身布衣裝扮。尚筱舞一眼便認出了布衣裝扮的尚陽,沖上前去抱住了許久不見的親人。
就算他們沒有血緣,卻有著斬不斷的情誼。這比尚筱舞和徐氏的母子血緣,更加深刻,這是共患難的烙印,已經烙在了靈魂深處,再也無法剔除。
“喂……”
尚陽猛然感到被人從身后抱住,回頭正看見許久未見的親人,拉著腰間緊緊抱著的手,想要拉開,但是女子絲毫也不肯松手,只得任她抱著。
自從他被人從回春堂里劫持,這已經過了四五天。從十蕭的口中,他得知了尚家的變故。除了尚筱舞,尚家所有人死于非命,他傷心欲絕。而他還能活著,完全要拜紅葉所賜,如果那一日他回到家,也同樣會遭到毒手。
尚逸軒是他的救命恩人,恩人慘死,他已經痛不欲生。
但是他最緊張的,卻是尚筱舞。
她孤身一個女子,逃離在外,如今家破人亡無依無靠……然而,他如何也沒想到,他竟然從十蕭的口中得知了尚筱舞的另一個身份——天下茶莊的現任莊主陸小妹。
十蕭取了他的頭發,說要威脅筱舞露面。他本是不信的,但是昨夜,他也在瑯琊山,親眼目睹了一切。但是因為被布堵住了口,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日夜牽掛的女孩,卻沒辦法告知她自己安好。
他本以為,尚筱舞一定會用贖金來救自己,卻沒想到她如此狠絕。看到她毅然轉身離去的身影,說不傷心失望是不可能的,但是后來,十蕭來告訴他,他才意識到,尚筱舞只有如此做,才會為自己爭取到一線生機。
他開始感到失落……從小到大,他們同吃同住,而他似乎對這個女子,一點也不了解……
尚陽感到心痛,甚至有些怨恨——她從始至終都沒有告訴自己天下茶莊的事。
雖然三年前,自從她偶爾離開家,不知去何處的時候起,他就起了疑心,也知道她與天下茶莊的莊主相熟,卻沒想到熟悉到如此地步。
也沒想到,她可以堅強到如此。
只身一人,莫說一個女子。就連自己,也無法在家破人亡的時刻,如此頭腦清晰,冷靜決絕……那時候,他因為瘟疫成了孤兒,他當時絕望至極,如果不是尚逸軒將他帶回家,他極可能會選擇一死了之。
“我沒事……”
尚陽轉過身,輕輕拍了拍女子顫抖的脊背。
她必然是傷心的,所有的堅強,只是鎧甲,下了戰場,在親人身邊,便無需隱藏。
此刻哪怕成為這個女孩子一點點的依靠,他便已經心滿意足了。
昨夜的邪魅男子轉身看到這一幕,只依舊嫣然一笑,默默旁觀。
隨后趕來的李子然凝視著十蕭,眉眼冷峻,手中的折扇輕合,掐指推算,忽然眉眼愈發陰沉起來……
“在下十蕭,紅葉的當家人,今日拜見天下茶莊的莊主,不知莊主可否不計前嫌,請我飲一杯茶?”
十蕭冷眼彎眉,似笑非笑地瞧著紅腫著眼睛的女子。今日離得近了,才發覺,她并沒有想像中的絕色容姿,如果在街上,一定也是個不起眼的丫頭。
但就是這么個不起眼的丫頭,昨夜面對成千的殺手冷靜狠絕,她小小的身軀里,究竟為何隱藏了這么強大的力量?陸瑜看中的人,果然不會錯……
在十蕭打量小武的時候,小武也在打量十蕭。昨夜鬼魅般的男子,此刻就站在自己身前。這個揚言要殺死自己至親的人,今日竟然親手講人質送了回來,孤身一人。
尚筱舞嘴角微揚,“天下茶莊,入門便是客,豈有讓客人空走一趟的道理?正好,我有話要問,時間寬裕我們慢慢說……來人,請入櫻花閣!”
聽到櫻花閣三個字,十蕭不易察覺地冷笑兩聲。
“你若是渴了,就一起去吧!我準備一下就來。”尚筱舞拍了拍尚陽的手,轉身離去。
“喂……”
尚陽剛想上前,卻被李子然攔住了去路,“她擔心你,一夜未睡,這是去換衣衫去了,你也要跟去么?”
聽到李子然的話,知道筱舞如此緊張自己,尚陽一半高興,一半為自己唐突而紅了臉。
“客官,隨我來吧。”
一位仆役打扮的老者說罷,并不理會三人,徑直自己繞過了庭院水榭,將三人帶入了櫻花閣,便轉身離去了。
櫻花閣是一處露天的茶臺,一塊四方的青竹席子,眾人都是席地而坐,煮茶之人身后,便是一株開得正盛的櫻樹,因為院子中有天然溫泉,所以這櫻樹的花期可持續半年之久。
十蕭三年前初來玄武國的時候,曾經來過這里,陸瑜請他入的,也是這櫻花閣。
不是因為尚筱舞和陸瑜心有靈犀,而是因為,天下茶莊,只有這櫻花閣四面都設有埋伏,一入之中,便入了奇門遁甲之術,除非有人帶領,沒有人可以隨意出入。
只有對來者抱有極大的戒心,才會請來這里。
他是殺手,自然對這里暗伏之術格外熟悉。但是他再次入了這櫻花閣,仍如三年前一樣,找不到一點機關的影子。只有蠢蠢欲動的殺氣向他逼來。
天下茶莊能再玄武王霸道專橫的統治下安然度過數十載,自然有其獨善其身的理由。陸瑜,有著比玄武王還尊貴的出身,只是大隱于市罷了。
十蕭仰頭望著逐漸飄落櫻花瓣,微笑——如今這個女子,倒是比陸瑜那個不解風情的人,有趣得多。
不多時,尚筱舞便換了一身白衣,重新挽起了昨夜凌亂的發髻,櫻花簪點綴在鬢角,清麗脫俗,眉眼已經恢復了淡然,只是依稀還能看得出眼睛有些紅。
女子落座,淡然問詢,“都是不眠人,飲菊兒茶可好?”
十蕭微頷首,“甚好。”
尚陽驚愕住了,緊緊盯著眼前焚香煮茶的女子——他不認識這個女子!
在尚家的時候,尚筱舞甚少煮茶,他也以為她過家家玩罷了,并未在意過。
這是第一次,他全神貫注地看她行云流水的嫻熟煮茶,眉眼間,空無一物,似乎沒有了任何怨恨糾纏,寧靜而釋然,充滿禪意。
櫻花瓣如雪灑落,她一身白衣,端坐煮茶——是他不認識的女子。
那個經常偷吃他排骨雞腿的頑皮女子,哪里去了?
或者,兩個都是她?這只是自己不了解的,她的另一面?
“清肝明目菊兒茶,恩怨情仇都作罷。”
三盞透著琥珀顏色的茶,盛在白瓷被子中,隨意落入的粉紅色花瓣,恰到好處地點綴。十蕭端起茶杯,淡然一笑,“冤家易結不易解,君子坦蕩美無暇。莊主,是君子,所以我十蕭也不做小人,這次的事,的確是我有意試探,多有得罪,還忘莊主見諒。”
尚筱舞臉色未改,盯著十蕭,沉默片刻,幽幽道:“尚家滿門被屠,可與你相干?”
“與我毫不相干,”十蕭直視女子道,“只是前幾夜我派一隊人攔截過你回城的車馬。”
“那,又是為何?”
“莊主聰慧如此,又何須多問?”
尚筱舞頷首苦笑,她何嘗不知,那夜若不是被伏擊阻攔了他們回城的去路,他們何苦多繞了遠路才趕回來……如此,便與屠殺自己家人的仇敵,擦肩而過……
自己因紅葉而逃離被殺的命運,可就是無法感謝。
既然不是紅葉,那就只剩下了一個可能。
她不是不知道真相,只是一直裝作不知。
真相,往往過于殘酷。
十蕭凝視著女子,笑問道,“聽說今日,是新冊封的王后大典之日,全國歡慶,不知道作為天下茶莊的莊主,打算送上什么樣的賀禮?”
尚筱舞忍不住冷笑,“既然是故人,我自然要代表天下茶莊,奉上大禮才是。”
李子然不易察覺地默默飲茶,佯裝不知。
“王后?”尚陽不解,只幾天不見,怎得就全都變了樣?莫名新冊封的王后,是筱舞的故人?是誰?
“我叫了她十五年娘親,”尚筱舞望著飄落的櫻花苦笑,“自然要送一份大禮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