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叔臉色一僵,轉(zhuǎn)而訕訕笑道:“莊主提醒的是,是老奴僭越了,陸公子也曾囑咐過,不要老奴輕視莊主,只是看莊主每日操勞,年紀(jì)輕輕,難免擔(dān)心。”
“我知道,黎叔,我的確看起來沒有陸大哥可靠。但是,”陸小妹笑得有些凄愴,“我是莊主,別把我當(dāng)成個(gè)孩子。應(yīng)該做什么,我心里有數(shù)。并不是我需要天下茶莊,而是現(xiàn)在的天下茶莊需要我,我還不能走。”
“是,莊主歇了吧?!崩枋骞Ь吹赝顺隽碎T。
陸小妹獨(dú)自坐在榻上飲酒,過了沒多會兒,酒勁兒就上來了,覺得一股燥熱涌上頭。仰頭望見從窗外映進(jìn)來的如水月光,便索性起了身,開門走出了院子。
初夏的夜晚也有些微涼的風(fēng),但她酒勁正盛,也不覺得冷,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白色的單衣,略顯凌亂的步子,披散的青絲,脫了鞋襪赤腳走過亭臺水榭,很是享受夜晚安寧與愜意,不知不覺便走到了一處門樓前。
慢慢一壇酒已經(jīng)飲去了一半,朦朧的月色照著門樓前的名字也有些模模糊糊,她定了定神,才終于看清——牡丹閣。
陸小妹蹙眉,怎么走到這來了?將要轉(zhuǎn)身離去,卻忽然察覺了身后門打開的吱嘎聲,轉(zhuǎn)身正好迎見祁冠宇。祁冠宇披著墨色長衣,正立在門口。
祁冠宇頗有些意外地看著眼前衣衫單薄,發(fā)絲凌亂,左手提著酒壇,右手提著鞋襪的狼狽女子,竟沒忍住笑出聲:“真是難得見你如此主動,這么著急就寬衣解帶?”
“說什么呢你……啊呀!”
陸小妹急了,想上前理論,卻一陣酒氣上頭,腳下不穩(wěn),險(xiǎn)些趔趄倒地,還好祁冠宇及時(shí)扶住,回過神來,自己已經(jīng)撲倒在男子懷里去了。
“噥,我說什么來著?”
祁冠宇單手?jǐn)堉拥难H為有趣地看著身前女子醉得迷迷糊糊的樣子。與平日里裝作冷漠的樣子不同,懵懂而又有些許迷離的眼,微微泛紅的雙頰,淡淡的酒氣,因?yàn)樽砭贫d軟無力的身子,竟然還有一股熟悉的清香氣……
祁冠宇喉結(jié)滾動,再也沒多想,便低頭吻了上去。
“唔……嗯……”
陸小妹忽然感覺一股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唇瓣被輕輕撬啟,清爽的氣息涌了進(jìn)來,一股莫名的燥熱一下子在全身漾開,半點(diǎn)力氣都提不起來,甚至呼吸都不能自已,除了閉著眼順著對方的意思,別無他法,呼吸逐漸被攫取,眼前慢慢陷入黑夜……
“你要是總是這么乖乖的樣子多好,嗯?”祁冠宇伸手摸了摸女子被吻得紅紅的唇,將剛才接住了酒壇提在手中,俯身抱起了女子進(jìn)了屋。
安置已經(jīng)醉酒昏睡的女子在榻上,蓋上了薄被。祁冠宇坐在床邊,仰頭一口飲盡了酒壇中剩余的酒,眉頭緊鎖——好烈的酒!
難怪她會醉得人事不知,想來平日酒量還算好的。這新出窖的百年陳釀,也只在這天下茶莊或是宮里才尋得到,他也是許久沒喝到這么好的酒了……
“十五歲么?”祁冠宇俯身,凝視昏睡過去的女子,“我在你這年紀(jì)的時(shí)候,已經(jīng)心如死灰,去青州,就是那一年的事。時(shí)間過得真快,一晃就過了十年?!?
他俯身拉過女子,換成了相擁的姿勢,垂首正好吻在她額頭,喃喃:“你知道經(jīng)常飲茶的人身上會帶有特殊的清香氣么?這么熟悉的味道,我好久沒聞到了,直到遇見你……如果不是你的守宮砂還在,我倒要懷疑你就是那夜的女子了……”
“等了十年,才有見到一樣的身影,一樣的芬芳,無論你因?yàn)槭裁淳芙^我,終有一日我會帶你走,”祁冠宇握住了她的手,凝視著掌心的一顆紅痣,拉過唇邊輕吻,像是烙上屬于自己的烙印一般。
“你是我的?!?
……
陸小妹朦朧中恍若身在云端,又看到了上一世的尚筱舞。
和自己不同,尚筱舞是美麗的,端莊的。在青州拜師,她的舞令桃花塢的首席舞師畢梅都為之驚嘆,因?yàn)榈昧擞嗍系恼鎮(zhèn)?,在桃花塢的勤學(xué)苦練,再加上她與生俱來的天賦——
一舞,足以傾城。
尚筱舞在得知余氏真實(shí)身份后,全家被屠,還被栽贓成了叛國孽黨,自己也被追殺,無可奈何之際被無涯子和祁冠宇救往青州。因?yàn)閰拹河嗍?,連帶著厭惡跳舞,將舞看成了蠱惑男子的一項(xiàng)技能,所以她本來是立下毒誓再也不舞了的。
然而卻因?yàn)閻凵狭似罟谟睿p易打碎了曾經(jīng)立下的重誓。
她輕易地改變了自己,成了自己曾經(jīng)最厭惡的樣子,因?yàn)槠罟谟钫f他喜歡。
于是她便硬著頭皮去學(xué),去練,縱然每次練舞都會想起余氏,想起家破人亡的遭遇而痛苦不已,但因?yàn)閷ζ罟谟畹膼?,她還是咬牙堅(jiān)持,直到她超越了畢梅和余氏,成為了九州第一舞姬。
有她在的地方,花似鸞,她曾經(jīng)的師妹,永遠(yuǎn)都是第二。
花似鸞,祁冠宇的青梅竹馬,同樣來自青龍國王室,是祁冠宇母后的同族。
花姓的女子,在青龍國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歷代后宮之主皆出自花家?;ㄋ汽[則從小便被當(dāng)作未來的王后娘娘培養(yǎng),然而因?yàn)樯畜阄?,她一次次被打擊,曾?jīng)以為的,相信的,全部化作泡影。自尊驕傲如花似鸞,她如何不恨?
然而尚筱舞也是糊涂的,她以為有了愛,便得到了一切。卻不知道自己的愛,在祁冠宇眼中,與江山相比,是多么的卑微而又淺薄。
他在大婚的時(shí)候,曾經(jīng)拉著她的手,要許她一世榮華,滿園芳菲。可她最后,不過是頂著禍水頭銜,度過了十年凄苦,冷宮孤獨(dú)的時(shí)光而已。
但她還是相信他,認(rèn)為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將自己關(guān)在冷宮,雖然不聞不問,可畢竟沒有對她趕盡殺絕不是么?
容顏易逝,舞姿還再,她在最后臨死前,舞了一夜,流著血淚,死在滿園花海中。
她在桃花塢學(xué)的舞,是巫蠱術(shù)的一種,一舞,便可引得滿園繁華競相綻放。
然而,她卻因?yàn)槟且晃抖舅帯靶选?,連最后唯一一次為自己起舞,也沒能看見。
祁冠宇,她一直在夢中,愛著。
所以,從來也沒真的探究,他是不是愛自己。
所以,他娶花似鸞,娶后宮三千,要江山不顧她的死活,嫌棄她不忠不凈,棄她于冷宮不聞不問……她都忍了,認(rèn)了。
她還念他的好,記得最純真的時(shí)候,自己得到的那抹溫暖,緊緊握住手心,小心呵護(hù)。
哪怕那個(gè)人,早就不在了。
wωω? ttκā n? c○
這曾經(jīng)的摯愛,如果連她也不記得了,那么,她又為什么活著?
明明,最親的人遺棄了她,最愛的人為救她而死,她最愛的卻一直都是冷漠利用她……她子然一身,如果不是因?yàn)樗€愛著祁冠宇,還想再見他一面,她早就生無所戀,怎么還會等了十年?
尚筱舞的愛,單純得可憐,不過是因?yàn)樗诩移迫送鲎咄稛o路的時(shí)候,祁冠宇給了她一個(gè)溫暖的擁抱,結(jié)實(shí)的肩膀,溫柔的話語……她便已經(jīng)沉淪,從此,萬劫不復(fù)。
他救了她,給了她生得希望。她便為了他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為了他,上一世她隱藏身份扮作軍醫(yī),潛入敵營,為了將他從叛軍手里救出來,卻無意中她得到了號令叛軍的虎符,攻下了一半的青龍國江山。
然而,一切,都不過是他的預(yù)謀。他并沒有被劫持,叛軍手中的,不過是他的一顆棋子。他一直都冷冷地做壁上觀,看著自己將奪回的江山拱手相還。
然后,因?yàn)橥跏覄觼y,她流落玄武與青龍國交接的一座城,在那里被玄奕捉住,折磨,生不如死……她懷著想要再見他一面的信念,逃離了敵營,搭上了尚陽一條命,得到的,不過是他厭棄的目光,疑心她不忠的冷漠。
從始至終,她沒有名分,沒有地位。
紅顏禍水,便是滿朝眾臣對她的評價(jià)。
愚蠢地加入了叛軍,被擄到敵營,懷了孽種,還有臉回來……真是該死!應(yīng)該誅九族!
他高坐在高堂之上,判了她腰斬的死刑。
那冷若冰霜的目光,厭棄的神情,她終身難忘。
明明可以解釋的,明明可以請求的,她卻在那一刻什么話也說不出,除了近乎瘋狂的冷笑。
她感到了徹頭徹尾的寒冷,幾乎將他存留在心里的僅有的暖意冰封。
他賜她毒藥“醒”,讓她終于看清。她想,如果有一位解藥,一定叫做“夢”。
那一世,她都活在自己的夢中,愛著祁冠宇,以為自己被愛的夢。
想來是多么悲哀?
“如果有來世,我一定不會愛上你。你不配?!?
她死前,這么對自己說,血淚上,有蝴蝶飛過。
蝴蝶飛舞,輕擦過了陸小妹的臉頰……
……
清晨,微弱的陽光照耀進(jìn)了窗子。陸小妹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然后,傻眼了。
什么情況!?
她怎么會睡在祁冠宇懷里了?莫非……自己在做夢?
伸手捏了捏臉,很疼,但是為什么還是覺得這么不真實(shí)?
溫暖的懷抱,英俊得輪廓,雕琢般完美的輪廓,睫毛垂下的陰影,唇角的弧線完美地輕抿……
疼!